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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周末08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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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周末   2004…07…29 16:00:17 

  《道德形而上学原理》 【德】康德著,苗力田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6月,11。50元

  □张宇燕

  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纪昀和康德,各自给出了善恶的判定标准,一个可称之为“问心无愧”原则,一个可称之为“由己及人”原则。两人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

  两年来我断断续续地研读了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学原理》(以下简称《原理》)。此书被誉为一本“真正伟大的小书”(全书不足六万字),它对西方思想界的影响之深刻,远在柏拉图《国家篇》和亚里士多德《伦理学》之上。感慨之余,我又鬼使神差地联想起了多年前看过的一本同样是活跃在18世纪的人写的书,那就是纪昀(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以下简称《笔记》,中国华侨出版社1994年版),一本“叙事简,说理透,不乖于风教,有益于劝惩”,被后人赞誉为“小说之魁”的载道文集。

  据蔡元培先生讲,清代最流行的小说有三:《石头记》、《聊斋志异》和《笔记》。记得上学时我也是把《笔记》当成小说读的,欣赏的是纪晓岚漂亮的文笔和高超的讲故事本领。在《笔记·槐西杂志一》中,纪先生提到了这样一段“轶事”。一天晚上,微月朦胧,他“散步岸上,见二人坐柳下对谈”。便凑上前去聆听。后发觉两位谈的尽是些阴曹地府的“幽冥事”,他就怀疑是遇上鬼了,心中不免恐慌,“瑟缩欲遁”。二位见状阻拦说:“你不要害怕,我们俩一个是‘走无常’,一个是‘能见鬼’,而我们本身并不是鬼。”所谓“走无常”,特指传说中的一类人,他们走在路上会忽然倒地“死”去,过一段时间后又再次醒来,恢复如初。据说这是阴间鬼吏不够用时暂借阳间活人帮忙的缘故。至于“能见鬼”,我猜测可能是指具有“开天眼”之类特异功能的人。打消了恐惧后,纪昀就留了下来,并一直听他们聊到深夜,所议之事大抵是因果报应之类。见此,充满好奇心的纪昀问道:“阴曹的冥司断案时,究竟是以儒家之理为根据呢,还是以佛家之理为尺度?”“走无常”回答说:“你无须问此,只须问问自己的心即可。问心无愧,即阴律所谓善;问心有愧,即阴律所谓恶。孰是孰非,阴间阳间一个道理,何分儒与佛乎?”听罢此话,纪昀思忖:“其说平易,绝非巫士所言。”

  纪昀是乾隆皇帝的文臣才子。乾隆一朝,表面看一派盛世气象,但清帝国的颓败衰落已露端倪。按照《纪昀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作者周积明的归纳,当时的清帝国“内囊腐烂”主要有如下表现:一、“吏制废弛,官常大坏”;二、众多奴婢遭到“饥寒切于中、鞭扑加于外”的非人待遇;三、“风气日薄,人情日巧,吊诡出奇,一切世事心计,皆出古人之上”。面对如此“官吏率贪虐,绅士率横暴,民俗亦率奸盗诈伪”的世道,痛心疾首之余,纪昀作《笔记》,讲述了近1200则狐鬼故事,其良苦用心,正如鲁迅先生所讲,在于借“测鬼神之情状”,来“发人间之幽微”,也就是“托狐鬼以抒己见”,希冀人人“问心无愧”。何谓“愧”?愧者,心中有鬼也;人何以心中有鬼?皆因对他人做下亏心事;而所谓“亏心事”,则不外乎损人利己、甚至损人不利己。简而言之,纪晓岚的社会整合思路是:“儒所不及,道佛补之”。其具体实施“方案”,就是所谓“神道设教”,即通过对鬼神的崇拜来教化大众。在这样的背景下,纪晓岚借助“心有愧否”的标准,鼓吹“是非皆出于心、阴幽阳明一理、善恶各有报应”的理念,倡导“劝惩、薄俗、敦睦”之价值,以求规范世人的行为。

  再说康德。尽管与康德的论证路径背道而驰,但为了理解的方便,我还是打算从《原理》提到的四个名人的例子中引申出他的道德原则。第一个人经历了一系列无可逃脱的邪恶事件后,心灰意冷、厌倦生活,在没有丧失理性时作出了自杀的决定。他的行为准则是:“当延长生命只会带来更多的痛苦而不是更多的满足时,缩短生命是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第二个人穷困潦倒前途渺茫,以至于必须借钱才能渡过难关。尽管根本无力偿还,但考虑到如果不作出到时还钱的承诺就借不到钱,他终究作出了无法兑现的承诺。第三个人受过良好教育,多才多艺,而且还有充分的机会。可他却宁愿无所事事、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而不愿发挥自身的才干。第四个人万事如意,自认为对谁都一无所求,对谁都既不羡慕也无嫉妒,因而面对别人在巨大的痛苦之中挣扎时冷漠无情、无动于衷。针对这四个人的态度和选择,康德提出的问题是:他们的行为道德吗?回答全都是否定的。“缩短生命”和“以通过情感促使生命提高为职责的自然”之间互不相容。凭借虚假承诺而获益的行为如果人人效仿,便没人能占到便宜。有理性的才华横溢者,必然愿意把自己的才能从各个不同的方面发挥出来。最后,在许多情况下,一个人需要别人的爱和同情。

  从康德对这“四位名人”的行为道德与否的判定中,我们大致可以推测出他所推崇的道德行为的四个原则:必须符合“自然”的“职责”;必须没有逻辑矛盾;必须出于个人的自愿;必须能够满足人的需要。一言以蔽之,四人行为之所以不道德,在于他们所遵循的原则有悖于上述四原则,因而无法成为普遍规律。这里所说的“普遍规律”,就是康德心目中的“定言命令”,也就是“我们应该为服从而服从的规律”:“除非我愿意我的准则也变成一条普遍规律,否则我不应行为。”这是道德的第一公式,是一切特殊道德规律和日常道德判断的最后条件。除此之外的一切道德规律必须由它派生。在康德的词典里,“我愿意”和“我服从”,意味着一种尊重普遍规律的天然“责任”。只有“出于责任”的行为才可能是道德的。在他那里,道德行为的判定根据,只和行为者所遵循的准则有关,而和行为的实际结果或期望的结果无关,也和行为意图或动机的善良与否无关,还和被人们普遍称颂的各种“美德”无关,更和人们的感觉经验无关。康德对道德的阐述以理性为基础,而“理性”在这里是指这样一种认识:心灵在积极地按照它所能知道和理解的原则活动着,同时这些具有先天性质的原则可以被揭示出来和被理解。对道德原则的这种“先天”或“纯粹”意义上的探讨,便是所谓的“道德形而上学”。

  纪晓岚和康德各自给出了道德或善恶的判定标准:一个可称之为“问心无愧原则”,另一个我叫做“由己及人原则”。他们两人的叙述方式也完全不同。纪晓岚是一位演说高手。他用一千多个或道听途说、或亲身经历、抑或精心构造的美妙故事,借助归纳的力量,来影响他的读者。而康德的叙述则完全是抽象的、演绎的,以致为了有效地理解,我不得不依靠他偶尔列举的例子。两人之间的另一明显区别在于,纪晓岚在写作时看似心平气和、不愠不火,可内心却激荡着对现实的痛心疾首,并时时浸透出某种无奈感。因而他的文字是批判性的、拯救性的,态度是积极入世的。相比之下,康德倒是显得雄心勃勃,上来就构建恢宏的理论大厦,摆出一副不从源头找出最基本原则就不罢休的架势。然而他的内心却是平静的,用环环相扣的推理,讨论普通原则所赖以存在的根本,其态度从相当意义上讲是出世的。如果套用布坎南在《原则政治而非利益政治——通向非歧视性民主》(社科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中所作的分类,纪晓岚显然倾向于“利益政治”,因为他试图用因果报应来诱导和警示世人,而康德则无疑属于推崇“原则政治”的一族,亦即政治源于普遍原则,其目标也在于捍卫那些最一般的原则。这一点或许是两人之间的又一点不同。当然,所有的区别,根源之一恐怕和两人的身份迥异有很大关系:一位是王朝重臣,另一位是大学教书匠。

  虽说他们生活在两个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文化环境中,但其间却有不少相通之处。除了都关注道德问题之外,他们还“心有灵犀一点通”。问心无愧中的“心”是指什么?显然这颗“心”不是生理学、而是认识论意义上的“心”,简单来讲它涉及的是每个个人观念中的做人原则,具体而言它事关正义法则。按照同时代的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国社科出版社2003年版)里的说法,最神圣的正义法则,就是那些旨在保护我们自己和我们邻居生命与健康、财产与占有物、个人权利或契约的法则。依据康德的“由己及人原则”,斯密的正义法则显然符合道德的定义,其区别只是后者的覆盖面狭窄一些罢了。在这里,一旦把“心”还原成正义法则,纪昀和康德之间的距离至少是被大大地拉近了。

  不仅如此。在纪晓岚那里,尽管“心”最终可以归结为普遍原则,但“问心无愧”的主体还是个人,触及的焦点是个人之间的关系,强调的是个人对自身行为后果的责任。这样一种思想倾向,无疑带有明显的方法论个人主义色彩,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传统中国版的个人主义”。在康德那里,虽然涉及的只是“形而上原理”,但进行判断、采取行动、并最终对后果负责的,同样是个人。

  这里我讲两句题外话。纪晓岚在道德建设和针砭时弊上的努力可谓殚精竭虑,但时人和后人似乎并没有完全拿他的诱导和警示当回事,大清帝国初期的繁荣强大,随即变成了“落日的辉煌”,接下来的那段历史就越来越惨不忍睹了。纪晓岚的“道佛补之”努力失败了,其根子或许还在那“儒所不足”上。当社会发生史无前例的深刻变化时,当面对的不再是传统的外患,而是在生产关系和生产力上均脱胎换骨了的西方列强时,儒释道的局限性便暴露无遗了。不过和纪晓岚比起来,康德说教的约束力也极其有限,其后代同胞纳粹党人的所作所为便是典型的例子。当然,无论是纪昀还是康德,都不必对此负责。我在此提及这些,不过是想表达一种感觉:伟大的思想在现实的利益面前,有时或经常显得苍白无力。再有,面对康德阐述的“由己及人原理”,但凡受到中国文化熏陶的人,都很容易、也很自然地会联想起孔子在《论语》中的讲那句名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虽说它们提出的时间相差两千年,提出的地理与文化环境不同,表述的方式各异,但就精神实质讲,则如出一辙。这多少验证了梁漱溟在《中国文化要义》(学林出版社1987年版)中讲的中国“文化早熟现象”。

  在写这篇短文之前,我也只是粗略地知道纪昀和康德大致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为了准确,也是出于好奇,动笔后我特意查了一下他们的出生年月。没想到这一查倒真是应验了“无巧不成书”那句俗话:康德居然和纪昀同岁,均生于1724年(斯密只比他俩大一岁)!康德卒于1804年,纪昀仅比康德晚一年辞世。更有趣的是,他们在人生旅途上迈出的“决定性”一步,也是在一两年之间。1754(乾隆十九年)纪昀中进士入翰林,一年后私人教师康德被聘为哥尼斯堡专科学校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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