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情人-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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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陌生的、兴奋的感觉,一种他未在女性身上体验过的、完全排除了性欲的情欲。是因为乔伊娜叫他“爷爷”,他对她的欲望才变成了这个样子吗?不,并不是,问题出在乔伊娜身上,从一开始,文森特就觉得这个漂亮的女人同性没有直接关系。但是怎能不爱这样的女人呢?她是多么美啊,还有,多么亲切啊。
“乔伊娜,我不想离开你,可是我又受不了这里的烟雾,我没法呼吸。你说我怎么办才好呢?我现在觉得,要是从你身边走开,我的生活就会一片黑暗。”
“啊,不要这样,你走吧,爷爷。你要是走了就会永远记住我了。到丽莎那里去吧,那对你来说才是正常的生活呢。不过我的生活也是正常的生活,你说对吗?赌徒总是过着幸福的生活,生产和消费都在地下进行,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直自满自足。你的手心多么热啊,那个时候我看见你我就设想,你的手心一定是很热的。你是一个热心肠的人,要不然,我的妹妹丽莎怎么会爱上你?”
文森特感到头昏,他必须出去了,不然他就会倒在地上。他想让乔伊娜同他一块儿出去,可是乔伊娜坚决要待在暗室里头。他只好自己出去了。他走到客厅里没有烟的那一边,猛烈地咳了一阵,就好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当恶心将他压倒之时,激情便荡然无存了。他明白了:他是不能在毒烟里头恋爱的。是为了这个,鹦鹉才称他为“高利贷者”的吧。那么这个在地下生产和消费的机制是如何运转的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他没法在毒烟里呼吸,他也就没有机会去弄清这种问题了。也许丽莎同意他来这里,正是为了让他看到自己的限制所在。
他从乔伊娜的旅馆走出去,来到街心花园坐下。各式各样的鸟儿在纯净的空气里头浮动,它们不是成直线飞翔,也没有张开翅膀,而是简单地浮在空中,就像随波逐流似的成曲线运动。“赌城的鸟儿啊。”文森特在心里感叹。他想起了落在家里阳台上的那些湿漉漉的乌鸦。正在这时火车鸣起了汽笛,就像是在催促他似的。他突然记起自己的行李还扔在乔伊娜的旅馆里头,但此刻他决定不再回到那里去了,他还是马上回家的好。
在月台的尽头有一个穿裙子的女人的背影,很像丽莎,走到面前,女人转过身来,果然是她,她手中还提着皮箱呢。
“原来你也来了。”文森特悻悻地说。
“是啊,刚才我还在父母家的地下室里呢。你对我的家乡很失望吧?”
“不,我爱这地方。”
“那就一起回地下室。”
“不,不回地下室,我们回自己的家。到了夜里,我再同你一块儿去找,也许我们会找到真正的赌场,有老虎机的那种。”
有一只鸽子浮在他们眼前,接着又有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静静地游过去。
“没想到这里还有鸽子啊。”文森特喃喃自语道。
“我小的时候,外面来的旅人将这里叫做‘鸽子之乡’。那时候,在玫瑰色的晚霞里,满天的白鸽游来游去。可惜你没见过那种盛况。”
“那么,白鸽是赌徒的心灵形象吗?”
“应该是。到半夜,每一个从赌场出来的人肩上都停着一只白鸽呢。”
火车开动好久以后,他和丽莎仍然看见车厢外面有白鸽。文森特弄不清他在赌城到底是待了一天还是三天,因为太阳总是不落。从他的感觉来看,好像度过的时间绝不止一天。而在这漫长的一天当中,他仅仅在乔伊娜的地下室里吃过一顿饭。现在他明白为什么那些老虎机要藏在夹墙里不再启用了——在一个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分的地方,老虎机的刺激是无济于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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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文森特去赌城(9)
丽莎盯着外面的白鸽正在发呆。她的心沉浸在缅怀的幸福当中。文森特终于进入了她过去的生活,这说明了他们之间的恩爱之深。可是她的过去的生活绝不止一种,这一点,文森特大概不知道。她曾和他说过自己,她说的就是她的另一种生活,并不是编造。可是现在,也许文森特要认为她以前对他说的那些全是编造了。一想到这上面,她又隐隐地有点不安。她靠在文森特的肩头,握着他的手,轻轻地问:“文森特?”
“啊,丽莎!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老呢?我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年轻的奥秘了——有一只夜莺在你心中歌唱。我的心里没有夜莺,所以我进不了那些地下室,你说对吗?你的鹦鹉说得对,我的确是一名无耻的高利贷者。”
丽莎放下心来。看来文森特完全不打算追究她,他还具有足够的灵活性。他是这样的灵活,以致丽莎仍要为无法预测他的下一步行动而苦恼。很久以前,她曾开玩笑地将他称之为“水银”。确实,他心底那种谜一般的冲动对她来说很像水银,总有那么一天,她会因为这种抓不住的有毒物质而丧命吧。
“文森特?”
“丽莎,车厢里的人到哪里去了呢?”
“车厢里本来就没人,这趟车是专门来接我们的。你看,鸽子全消失了,外面已是真正的黑夜。文森特,你全身发冷。”
“我感到眩晕。”
文森特在眩晕中紧紧地握着丽莎的手,但他握住的只是一只手,手的主人正在渐渐离他远去,手也渐渐变得冰凉起来。朦胧中感到有人进了这节车厢,那人对丽莎说:“外面落雪了,这气候真反常啊。”丽莎刺耳地笑起来,很明显是在假笑,然后她就和那人一起出去了。有人在他耳边对他说:“先生,您去哪里?”“‘古丽’服装公司。”他挣扎着说出惟一想得起的地方,他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啊,原来您是个放高利贷的啊!”他也像丽莎那样刺耳地笑起来。然后这个人就坐在旁边。过了好久文森特的眼睛才恢复视力,他往右边一看,发现根本没人,只有一顶鸭舌帽放在座位上,也许他上厕所去了?
他起身去找丽莎,走了一节车厢又一节车厢,他感到他乘坐的列车正在穿过黑暗驶向黎明。经过的车厢全是空的,丽莎躲在什么地方了呢?终于,他来到了车尾,而丽莎就在车尾,她在最后一排座位上蜷着身子睡觉。文森特走到她面前时,她就在微弱的灯光下睁开了疲惫的双眼。文森特想,她的眼睛多么美啊!她做了个手势让文森特靠近她,文森特就蹲了下去。
“当年我就是坐这趟车从赌城出来的,那是妈妈死后的第三天。她欠下的赌债太多,就恐惧而死了。”
“那栋大房子里的老太太不是你母亲吗?”
“当然是。就连我自己,也死过好多次了。”
“我不明白。”
“这种事,你会习惯的。你听见没有,外面真的在下雪,这样就把我们经过的地方全部覆盖了,正像当年一样。”
文森特只听得见车轮的声音,他想,丽莎具有什么样的听觉呢?她闭上眼,似乎又睡着了,看来她在家乡的地下室里几乎耗完了她的精力。现在他同她在这趟车上,这趟车连接过去和未来。未来是什么样的呢?夜半时分到他们家里来的侏儒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他记起他和侏儒在厨房里喝醉了酒,两人一块儿从阁楼爬上屋顶的事。他们坐在屋顶时,成群的蝙蝠擦着他们的脸颊飞过。就是那一次,侏儒对他谈到了被连绵的石头山怀抱的赌城,玫瑰红的天空。他对文森特说:“真是一派和平景象,任何人都不会想到要走出那个地方。石头山只是一个景观,没人会真的去翻越。和外面通车是后来发生的事,列车穿过长长的隧道才能进到城里。黑暗幽深的隧道很像死亡通道啊。”
本来他想问问丽莎为什么要从家乡出走,可是他又记起了丽莎从前对此事的解释,于是就没有问。她并不是惟一出走的人,不是还有侏儒吗?赌城的人大概是因为共同的理由而出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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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文森特去赌城(10)
天亮时分列车长终于出现了,他是一个肥胖的男人,老在打哈欠。
“我梦见好大的雪,真荒唐,这个时候怎么会有雪呢?”
他似乎是在征求他们夫妇的意见。文森特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生活在这样的寂寞之乡,怎么能不终日依靠酒精度日呢?”他又说,似乎很不好意思,又似乎要向他俩诉衷肠。他邀请他俩去他的列车长办公室坐一坐,因为半小时后列车要进站了,他不愿意他的客人对他这趟车一点印象都没有。
当他打开他的“办公室”的门时,文森特和丽莎都吃了一惊。这个斗室刚刚一平方米,一张很小的课桌和一把铁椅套在一起,一个人如果长时间坐在这上面可是够难受的,何况列车长这么胖,挤进座位恐怕都很困难。他俩都感到不解,这是一列很宽敞的火车,为什么将列车长办公室设计成这个样子啊。
列车长似乎猜透了两人的心思,他抬起腿,挤进那张课桌,以一种极为难受的姿势坐下去,那肚子死死地抵着课桌的抽屉。他请文森特递给他酒瓶。酒瓶在搁架上,里头还有半瓶白兰地。他对着瓶口贪婪地喝完,将瓶子一扔,就伏在桌上睡起觉来。
丽莎对文森特说:“列车这种地方可真称得上是寂寞之乡,可他为什么一定要我们来看他如何做梦呢?真是个怪人啊。”
“很可能这是他的生活方式啊。我俩碰巧成了他的世界里的风景。”
他说这话时,丽莎瞪了他一眼,他说不清她是赞成还是反对。这时列车已经进站了。他们观察了一下列车长,觉得他一点都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虽然他伏在那里睡觉的样子让人觉得很难受,但他的确睡得很香。
那一天他和丽莎在花园里坐了很长时间。太阳晒着,青草的味儿令人发困。文森特告诉丽莎说,现在他心里对一些事完全没有把握了,他甚至拿不准要不要去上班了。也许他该换一个像列车长那样的工作?可是他又不喜欢那种在旅途的生活,更不喜欢寂寞,而现在,他感到他的事业成了他脖子上的枷锁,因为这个世界还有他真正感兴趣的事,他却不能去钻研。他唠唠叨叨地说这些事,好像憋了几十年似的,越说目光就越发直,越觉得自己不着边际,可又停不下来。
丽莎起先由着他说,她的样子心不在焉。她那褐色的大眼睛看着文森特,显得那么疏远,好像他是一个路人一样。
“文森特,我在沟中采蕨芽时,你躲在什么地方了呢?”她喃喃地说。
文森特心里一凉,住了口。
丽莎做了几个奇怪的手势,显出很着急的表情,文森特觉得她在同什么人交流。是谁呢?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啊。
“文森特,我要走了。”她又说,她说这句话时脸向着别处。“我每天都去同一个地方。可是你为什么抱怨呢?我觉得你好像在抱怨啊。”
但她并没有动,还是坐在那里发呆。后来她终于站起来,绕着石桌走了一圈,将双手搭在文森特肩头,说:“我终于想起来了,夜里进行长征的不是马丽亚,而是我自己。你瞧,我是多么健忘啊。你不用换工作,那一点都不影响你钻研那种事。”
“我也记得是你在夜里进行长征,可你却说是马丽亚!”
“大概我一走进她的玫瑰花园,幻觉就产生了。现在,我在花园里同你说话,我已经走了,离开了。你看见我的背影了吗?和厨师在一块儿。”
文森特伸出双臂搂着丽莎,女人坐在他怀里像小猫一样安静。文森特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细细一听,是马蹄奔腾的声音。其间还夹着人群的呼喊声。
“亲爱的,你跑到哪里去啊?”他吻着她的耳朵说。
“我改变了夜间出行的习惯。”她吃吃地笑了。
“啊,丽莎,你多么轻啊,这是你吗?看那太阳下的赌城,好像要朝我们走过来似的。丽莎,这是你吗?”
“是我,亲爱的。你忘不了它,因为它一直在你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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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文森特去赌城(11)
他们说着疯言疯语,而在他们的家门口,面容紧张的乔正在寻找文森特,他有紧急情况要向他汇报。厨师告诉乔说,主人和女主人已经回来了,都在花园里。乔走进植物疯长得连路都不见了的大花园,却怎么也看不到这两个人。他看见了鸽子。白色的小品种的鸽子,藏在草丛里,到处都是,发出美好的呻吟。于是乔心里的紧张松弛下来了,他觉得没必要着急了,就在这里待一下午也不错啊。几天前的夜里,他从街心花园经过,看见文森特坐在长椅上喝酒,那时他的苦恼写满了一张脸。他是来找文森特谈业务方面的问题的,但是现在他已经想不起要谈些什么了,模模糊糊地记得同服装式样的改进有关。现在他反而有点害怕遇见文森特了,因为他已经讲不清他来找他的事由。他在草丛里蹲下来,倾听鸽子的吟唱。乔已经好些天没有看见老板了,他想,他是否仍旧希望自己离开呢?如果他希望自己离开这个服装公司,他又何必仍然为公司的业务劳力劳心?公司已发展成庞然大物了,机会越来越多,乔的薪水也越来越高。马丽亚又恢复了购买珠宝的嗜好。乔在繁忙的业务活动中进行频繁的读书活动,所以有时在谈业务之际也使用起书面语言来。遇到这种时候,他的顾客往往频频点头表示完全理解。他的顾客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这时他听到了文森特和丽莎的声音,他们正从他旁边的桃树的另一边走过。
“你在地下室是怎样呼吸的,我想不出,你能不能教我?”文森特说。
“文森特,亲爱的,那叫召魔。我不想让日常生活充满地震。”
乔透过桃树枝看见了丽莎艳丽的裙衫,他俩正在朝屋里走。鸽子的吟唱,蓝天绿树,这里如此地令人留恋。乔坐下来,从皮包里拿出小说来读。他读到的章节里出现了一列火车,其中有一个车厢没有人,只有两个影子在玻璃窗上头出现。列车长,那位胖胖的老头儿走过来解释说:“这是新近进行的一种测试,看看这种特殊的旅行是否可能。这两个人在城里创办了‘古丽服装公司’,属于精英一类的人物。”乔很不喜欢这种描述的口吻,像油腔滑调似的。什么精英一类的人物啊,文森特才不是那种人呢。他突然醒悟了:书里面怎么会写到现实中的事呢?再看看书的封面,上面还是那张蜜蜂的照片,以及用花体字写的书名:“英勇的长征”。这时有两只真的蜜蜂落到了书的封面上,两只都已经昏过去了,一只雄蜂一只工蜂,绝望地动弹着腿子。是文森特在向他传达信息吗?他小心翼翼地将蜂子放到草叶上头,回想起丽莎所说的地震的事。就在昨天,他的广场那里真的发生了地震,当时中央的雕像缓缓地倒塌,井里的泉水涌了出来。他出于莫名的冲动跑向那口井,想照一照自己的面容。但他没法靠近,小小的瀑布将他一身淋了个透湿,而且他站不稳,因为四处都在颤动。
那两个人在空气中浮动着,边走边说话,然后他们就飘进了那栋大房子。门悄悄地在他们身后关上,然后又悄悄地打开了,探出了他家女厨师的头。乔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朝着女厨师走过去。他该怎样才能显得自然,对这一点他没有把握。
“我记得他们家原来请的是一名男厨师,主人要是喝醉了酒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