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阿克顿-自由与权力-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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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考虑到敌对势力的情况、他们持续的抵抗和一再崛起,考虑到在1685年、1772年、1808年这些斗争似乎永无成功希望的关键时刻,我们可以不夸张地说,若没有17世纪宗教动机所提供的威力,世界朝向自治的进步便会束手就擒。这种朝向有组织有保障的自由状态的不断进步,是近代史诸多事实的特征,是它对神学理论的贡献。我确信,许多人会发现这是种陈词滥调,老生常谈,会质疑这样的结论:世界虽无多大进步,但智力是个例外,它正在获得自由,或自由的增长既是一种进步也是一个成果。我的导师兰克便反对前述观点,孔德这位更优秀者的导师,认为我们在死人之手的合力重压之下,拖着一条越来越长的链条;我们许多晚近的一流作家——卡莱尔、纽曼、弗劳德——认为,在证明上帝对待人类的方式上,并无进步可言,若仅仅是自由得到了加强,这就如同朝着尾巴方向前进的生物运动一样。他们认为,针对坏政府而急于采取的防备措施,是通向美德的障碍,它使能者受制于无能者,为庸碌众生的利益而放弃开明的品德,因而败坏道德和灵魂。他们坚信,为人类所做的伟大而有益的诸事,都有赖于权力的集中,而非权力的平衡、抑制和分散;源于正在消亡的宗派的辉格党理论,即惟有受到制约的权力才是合法的权力,统治须赖臣民的同意,是对世代相传的那种神圣意志的背叛。
我陈述以上反对意见,不是为了陷入与我们不一致的一门学问的激烈争吵,而是为了借助于界定对立的说法以表明我的主旨。在此,没有任何政治信条比史学家的如下格言更能说明我的意图:尽可能替对方考虑,避免自己的偏执和自负。这就像18世纪的一句源于柯尔贝尔的经济学格言“自由放任” (Laissezfaire),在创立方法上即使它不是定论,也是重要的一步。不错,像麦考莱、梯也尔和当代两位最伟大的作家蒙森和特赖奇克这样最具感染力的人物,把自己伟岸的身影投射于他们的著作之中,这种做法对伟人是合适的,而且一个伟人也许抵得上几个完美的历史学家。然而这句谚言自有道理:史学家不露面时,才会有最杰出’的表现。我们更恰当的榜样是牛津主教,除了他面前的事件,他从不说明自己的想法;还有他著名的法国对手福斯泰尔·德·库朗热,他对一群兴奋的听众说:“不要以为你们是在听我说话,这是历史自己发出的声音。”除非考虑到三千年的历史,我们便不能在这四百年的历史观察中发现哲理。这会是一个片面而错误的诱导。但是我期望,即使这段短暂而难以启迪人智的历史,也有助于大家看到,超然于他所要拯救的人类之上的基督,他的行动并未失败,而是还在加强;神的统治智慧,并不体现于世界的完美,而体现于世界的改善;已经获得的自由是个道德成果,它有赖于进步文明的各种条件的汇合和共同作用。然后,你们才会理解一个著名哲人的所言:史学是对宗教的真实证言。
有人宣称自由是勋章,是奖品,是桂冠。既然自由是个具有两百种定义的概念,而且除了神学之外,这一大堆解释引起的流血远甚于任何事物,那么他们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自由是指法国的民主,或是指美国的联邦制度?是指意大利人所关注的民族独立,还是指德国人理想中最优秀者的统治?敝人不知如下工作是否会进入我的职责范围:穿越我们盛衰多变的历史景观,去追索自由观念的缓慢进程;去描述那些触及良知本质的深邃思考如何促进了一种维护良知的更崇高、更神圣的自由观,直到权利的卫土变成作为权利之原因的义务的卫土,直到作为尘世财富的物质保障而受到奖赏的自由,因为保障着一切宗教活动而变为神圣。我们所需要的,只是一把进入历史的平凡的钥匙;不必停下来讨哲学家的欢心,我们当前的愿望也可得到满足。我们不必探询,在上帝的人间代理是否永无谬误这个问题上,萨拉萨或巴特勒、康德或维内所持的观点有几分道理,也可顺利达成以下共识:只要绝对专制的统治依赖的是无敌的武器、集中的财富、御用的教会和残忍的法律,它的统治便会崩溃;崛起的商业反对土地,劳动反对财富,国家反对社会的支配势力,分权反对国家,个人思想反对历代习俗,因此无论什么权威,无论是少数派还是多数派,都不能要求绝对的服从;哪里经历了漫长而艰辛的考验,存在着对于可靠的信念和累积的知识的保护,哪里存在着相当水平的普遍道德、教育、勇气和自制能力,哪里(即使只有这一个地方)就可以发现这样一个社会,整个世界会迈着不同的步伐,通过克服种种失败,向它所展示的生存状态前进。各位从以下现象即可了解这一点:代议制、奴隶制的废除,舆论的统治,等等;通过较不明显的事例,也会更好地体会到这一点:对弱势团体和良心自由的保护,它们在受到有效保护后,又保障着另一些自由。
说到这里,我的论点有陷入自相矛盾之虞。如果社会高高在上的征服者所以取胜,更多地是依靠暴力而不是温和的技艺,如果事物的发展趋向就是走向动荡和灾难,如果世界将宗教自由归功于荷兰革命,将立宪政体归功于英国革命,将联邦共和制归功于美国革命,将政治平等归功于法国革命及其追随者,那么,我们这些沉湎于既往的忠实而专注的学者又该如果是好呢?革命者的凯旋使史学家无立足之地。上个世纪那场大革命,通过它的权威阐释者杰斐逊和西哀士,否定了史学。他们的信徒宣告与历史决裂,并且随时打算销毁历史文献,赶走并不碍事的历史教授。然而,出人意料的真理简直比虚构的故事还要离奇,它表明这并不是史学的末日,而是它的复兴。在进步的过程中,同时也在倒退的过程中,直接或间接地出现了一种动力,它使作为文明要素之一的史学,发挥了较以往无可比拟的更大作用。一场思想领域的运动开始了,它比古代学问的复兴更加深入人心,意义也更为重大。主宰着我们生活和劳作的天命,首先体现于对否定发展规律的消极精神的反抗,其次体现于分析并纠正革命,根据历史因素的固有作用对它加以说明的努力之中。保守派作家,即以浪漫主义或历史主义学派之名在德国享有地位的作家,将大革命视作一个反常的插曲,一个时代的错误,一种需要用追根寻源的方式加以根治的疾病,他们竭力想把断裂的历史脉络再联结在一起,恢复有机进化的正常状态。自由主义学派的故乡是法国,它将大革命辩解为一种真正的进步和全部历史的成熟果实。这就是那一代人的两种主要论点,我们把一些观念和科学方法归功于他们,而正是这些观念和科学方法,使得历史学大大不同于上个世纪人们眼中的历史学。严格而言,创新者并不比古人高明。穆托拉里见多识广,德蒂耶蒙严谨准确,莱布尼兹能力过人,弗里尔特目光犀利,吉本的综合整理的技能亦堪称大师。然而,在本世纪过去四分之一时,历史学家的一个新时代开始了。事物头绪纷繁,我只想特别说明三点,它们构成一个正确的顺序。对于如洪水般不断涌来的不容怀疑的新课题,我无需说些什么。教皇的秘密档案在巴黎开放有一些年头了,但是有效利用的时间尚未到来,除了档案员本人,几乎无人接触过它们。时至1830年,文献研究才大规模地开展起来,奥地利处在领先地位。1836年前,米什莱可以称为先驱,此后即被诸如麦金托什、布霍尔茨和米涅这些对手所超过。30年后,即当1859年的战争完成对意大利的分赃时,一个新的更多产的时期开始了。各国虽有先后,但现在都已允许对其文献进行研究。对溺死的恐惧,已胜过饥渴之苦。由此造成的结果是,穷尽一生尽量收集已经出版的著作,仍不足以培养出近代史学的真正大师。一个历史学家,在他的研究从著作转向原始资料,从伯内特转向波考克,从麦考莱转向坎帕纳夫人,从梯也尔转向波拿巴家族的大量通信,他仍会迫切地感到,有必要去查阅威尼斯或那不勒斯、奥苏纳图书馆或爱尔米塔什博物馆的资料。此时此刻我们所关心的并不是这些事情。因为就我们的目的而言,需要学会的主要不是积累资料的技术,而是分析资料,辨别谎言与真相、可疑与可靠的更为重要的技术。历史研究充实、匡正和扩展思想所依靠的,不仅是博学多闻,更是有力的批判。那些不倦的编纂者、妙笔生花的叙述者、技巧娴熟的人物描绘者、能言善辩的劝善者等等,如果他们的位置被批判者们所取代,将无异于史学王国中的一次政府更迭或改朝换代。因为,所谓批判者,就是这样一种人,当他把视线投向一段有趣的陈述时,他是从怀疑它开始的。在他的权威没有对三个步骤表示认可之前,他是不会放弃怀疑态度。首先他要询问,他所看到的句子,是否就是原作者所写下的句子。因为转述者、编者和编者之上官方的或滥用权力的审查官,可能在文字上玩弄花招,对原文做了不少篡改。如果这些人没有过失,也有可能作者本人重写了著作,你可以去查找第一稿,找出后来的改动,增加了什么,删去了什么。其次要询问的是,作者从何处获得信息。如果来自过去的一个作者,这可以得到查证,但仍要对后者提出相同的质询。如果源自未刊文稿,必须追溯它们的来源,当达到了源头或线索消失时,真实性的问题便出现了。有关作者的性格、社会地位、家世和可能的动机,也必须予以探究;从“批判”一词的另一个恰当的含义说,较之于苦役式的、常常是机械的追寻文字来源的工作,这就是所谓更高层次的批判。因为必须把历史学家当作证人看待,如果他的诚实不可靠,便不足凭信。未证明某人有罪即应视其为无辜,这句格言是不适用于他的。
可见对于我们而言,评价权威著作,权衡历史记述,要比发现新课题更有价值。近代史虽然是个应用面最宽的领域,却不是我们获得技艺的最佳领域。因为它太宽广,不像古代史或十字军之前的历史那样,它的丰硕成果依然良莠不分。最好还是去考察一下在那些明确而有限的问题上已经做出过的事情,以及从施韦格勒那儿学习如何着手这种分析性工作。这些问题诸如普卢塔克的《伯里克利》的资料来源,论述《雅典政制》的两部小册子,《致狄奥格内图斯书信》(Epistleco Diognetus)的原始文本,《圣安东尼传》(Life of St.Antony)的写作时间等。通过与新版本的比较而对中世纪作者的批判,更为确凿,也更令人满意,因为后人在这些新版本上做了一些不可信的工作,这方面最好的例子莫过于斯塔布斯主教的数篇序言,其中对《神曲》的抨击是一个重要事件,它引起最优秀的意大利学者为维护但丁而做出了并非有失分寸的反击。若是有人告诉我们,英国在批判者的队伍方面落后于欧陆,我们应当承认,就工作的数量而非质量来说,这话是正确的。两位剑桥大学的教授,莱特弗特和霍特,既已不在人世,因此我可以说,他们是法国人和德国人皆未能超越的批判学者。
在我们的历史学与前辈历史学之间掘出一道鸿沟的这一代作者,他们的第三个显著特点,便是不偏不倚的原则(dogma of impartiality)。在普通人看来,这个词即意味着“公正” (justice)。他们认为自己可以宣称,他们的宗教信仰、他的繁荣昌明的国度、他的不论民主的、自由主义君主制(liberal monarchy)的或历史保守主义的政治倾向,具有种种优点,这样做没有任何不公或失当:只要他公平对待另一方也许稍逊一筹的优点,并且从不因某人的立场而视其为圣徒或恶棍。他会说,一个绝对抹杀某一方面所有优点的评判者,是毫无公正可言的。这些手执批判主义罗盘的人们,航行于他人未曾涉足的海洋,开辟了一个不同的研究视野。超然于辩解或争执之上的历史学,必须立足于文献而不是意见。他们有自己的“真理”观,它建立在对发现真理超常困难,发现后加以验证更为困难的认识之上。他们认为,以极其慎重、明晰而有洞察力的态度著书立说,可以使每一个有着良好愿望的人和他们走到一起,不论他们的感情如何,都可赢得他的赞同。宗教和政治中作为真理的思想,便是历史的力量。必须尊重它们,切不可禁锢它们。只要历史学保持至高的尊严、严格的自律、审慎的超然姿态和对司法事务的缄默,它便可以高居于纷争之上,形成一个公认的审判庭,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如果人们真正诚实,只根据明确的道德而不是教义做出判断,那么,基督教徒和异教徒就会用相同的语言来描述尤里安;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就会用相同的语言来描述路德,辉格党人和托利党人就会用同样的语言描述华盛顿,法国和德国的爱国者也会以同样的语言来描述拿破仑。
我怀着敬意来谈论这个学派,是由于它所做出的功绩,它坚持历史真理,坚持这种真理对人类思想享有正当的权威。它为我们每个人提供了一门既可恰当接受、也可恰当放弃的学问。因为它不是真理的全部。兰弗里的评述卡诺的论文,舒盖有关革命战争的论著,罗珀的军事史,罗热有关加尔文时代日内瓦的著述,可以为各位提供不偏不倚的事例,它们比我所讲述的还要纯正。勒南说,它是富裕的贵族社会中的奢侈品,注定会在残酷而肮脏的争斗年代消失。在我们的大学里,它得到了一个高贵而牢固的避难所;为了协助它的神圣事业——因为那是真理和荣誉的事业,我们可以从公共生活这个极不科学的领域,吸取一个有益的教训。在这个领域,一个人可以很快看到一些更有能力、更优秀的人和他做对。此外,观念是权力的来源,也是培育原则的名校,为了理解它们的巨大力量和真正含义,我们便不停地清除那些从永恒纷争及不良后果中滋生出来的谬言、偏见、自诩之辞,直到让我们的对手变得比他们自己所展示的更强大、更有说服力。除了在我让各位散去之前我们就要面对的事例,令历史学家不愿意信奉的诫律莫此为甚。
兰克是近代史学得以形成的这个时代的代表。他认为近代史学是批判的、无价值色彩的和崭新的。我们在每个环节上都绕不开他,他为我们做出的贡献无人可比。有些著作比他的所有著作更扎实,有些著作在政治、宗教和哲学见解方面,在创造性想像的活力方面,在思想的独创性、高度和深度方面,也许超过了他;但是他优秀的重要成果所达到的程度,他对于杰出人士的影响,打上了他的思想烙印、被人类所接受并加以运用的知识的数量,世人无可匹比。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1877年,当时他虚弱不堪,形容枯槁,双眼近乎失明,几乎无法阅读和写作。他柔声地喃喃道别,我担心再听到他的消息就是他的噩耗。两年后,他开始了一部世界史的写作。虽然不能说没有缺陷,但这部创作于83岁之后、内容远涉中世纪时期的17卷著作,创造了著作史上令人叹为观止的成就。
他的道路在早年便由《昆廷·杜瓦尔德》 (Quentin Durward)一书所定。他吃惊地发现斯科特笔下的路易十一世与科明尼斯的原始记载不符,于是下定决心,他今后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