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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医情-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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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有没有危险?

  我忍不住打了一个电话去。我说:“是王医生。”

  “小姐不在家。”

  “小姐好吗?”我问。

  “很好,但是小姐不在家。”

  我只好挂了电话。

  她没有意外,她只是忙。她回来总该通知我一声?没有。她像是失踪了,一连两个星期,我等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她的丈夫,无论如何该走了,她也无论如何做了一个决定了。是与不是,也该告诉我一声,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发了狠,连连拨电话去,她总是不在家。

  我觉得其中有诈,于是在一个大清早,我亲自到她家去,按了铃,来开门的是管花园的,见是我,认了出来,我一手推开他,他扯住我,硬是说:“小姐不在家!”我瞪他一眼,往里面就走,落地长窗锁着,我狂敲着玻璃,花王在一边蹬足:“我要报警了,小姐不在家呀。”

  女佣人衣冠不整的来开门,见是我,呆了一呆,我往楼上跑去。我实在沉不住这股气,有什么话,也说明白了,让我做个明白鬼——往楼上跑了一半,我气泄了,我要弄个明白,兰兰呢?我抛弃了兰兰,可有对她解释过一句半言?四个月了,我就没有再见过兰兰,没事人似的,跟另外一个女人在一块儿逍遥。兰兰有说什么没有?为什么我不向她交代,要求君情向我解释?我缓缓走到她房间,敲了两下门,推门进去,心情己完全变了。

  既然来了,总得见了她才走,其实是不该来的,我竟没有兰兰一半的涵养。

  君情,她坐在床畔,没有在床上,大概早听到了吵嘈声,起床了。

  我走过去,看着她,缓缓地坐下来。本来我预备大骂她一场,听她有什么交代,然后看情形的轻重,侮辱她一番,但是一想到兰兰,我就觉得这是报应,出不了声。我既没有应兰兰半声,有又什么资格问她?

  她的脸色很苍白。

  她不等我开口,她说:“我想过了,我们两个人这样下去,没有什么好处,你把我忘了吧。”

  我点点头,“为什么不早一点说?”

  “我想了……很久。”她说,“你不要再来见我了,大家没有好处。”

  “我从来没要过什么好处。”我静静的说。

  “可是我要好处。你瞧,这房子、这钻戒、这汽车,我花的钞票……这都是好处,”她淡淡的说,“如你说的,我能放弃得了吗?你知道,我们都是成年人,不应该婆婆妈妈,我想我们该……告一段落了。”

  我还是点着头。

  “其实——今日你不来,我也想去你那里,事情——总得说清楚。”

  我看着她。

  然后她要我喝水,伸手去拿茶杯,明明右手够得到,她刚一伸左手,茶杯滑在地上,打碎了,我俩都吃一惊,我抬头,看到她的右手,她想缩,已经来不及了。

  
  







医情06



06

  我厉声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

  “让我看。”

  “没事。”她把手藏在身后。

  “让我看。”

  她摇头,“我们俩已经完了,请你离开这里,对你我都有好处。”

  “你让我看看你的手,我马上走。”

  “家明,你何必知道这么多。”她呆呆求我,“你走吧,像我这样的女人,很多。”

  “我是看你的伤口,你光用纱布缠着,没有用,我看见了血,你让我瞧瞧,就当我是医生让我瞧一瞧。”

  “不会有事的,我已经看了医生,这伤是让护士包扎的,绝对安全,请你走吧。”

  “你是真要我走?”

  她抓住了我的衣角,她说:“我是一个没用的人,我已经完了,你是好好的一一”

  “我们到外国去,从头开始,从头开始。”

  “哪里都走不脱呢!这天下有多大?”她笑了,“你别天真了,你快离开吧。”

  “是他想吓你?”我说。

  “没有,没有。你走吧。”君情说。

  “我……你要找我,你知道我在那里。”

  她点点头。

  我站起身,走向房门。

  她叫住了我,“家明。”

  我转身,“啊?”

  “谢谢你。”她说,“我做错的,我都挽回了。”

  我不响,走出她的家。回到自己住所,喝个大醉。其实不过清晨九点半。喝醉是不相宜的。醉后我也没有哭,又不是十六八岁。只是倒头睡了。梦里见她说:“我做错的,我都挽回了。”什么意思呢?我害了她。害她又被打一顿,至少她手上的血渍是证明。上一次的挨揍,又是为了什么?像这样,即使吃得再好,穿得最美,又有什么意思,是她甘愿的?还是泥足深陷,已经太迟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惟一知道的是,我们曾在一起四个多月,我尝到了蜜的滋味。

  她什么都不告诉我,也许告诉了我,我也帮不了她,无济于事吧?我醉了一日。到傍晚,有人取热手中在我额上敷,我知道是谁,是兰兰,她有我这里的锁匙,我睁开眼来,果然是她。

  我又闭上眼睛。

  “家明,你听见我吗?”

  我微笑,不知道笑里有没有苦涩的味道,我说:“自然听见。”

  “家明。大前天星期一有人找我,打电话到医院来,指名叫我去落阳道三号——”

  我睁开了眼睛。

  “我就想,这地址好熟啊,后来记起来了,这是……那个人的住址,我想事到如今,也无所谓,于是就去走了一趟,看她有什么话说。到了她那里,女佣人一直把我领进去。她坐在书房里,一手完全是血,她硬撑着,不晓得吃了多少的止痛药了。”

  “那只手怎么了?”我追问。

  “那只手,家明,叫我怎样说呢,她让我看,家明,她的一只尾指,齐齐的被人用刀砍断了。”

  兰兰说:“家明,我虽见过不少恐怖的事,但是在一间这样的屋子里,对这么一个女人做这么毒辣的刑罚,我还没见过,我吓得浑身冰凉。她叫我找医生,我想到你,她不要你,我只好找老陈,她说她以前看董医生,董医生已经拒绝了她——”

  我再也听不进去,我浑身如堕冰窖。一个女人这样的遭遇,我竟无法帮她一分一毫。

  “——老陈来了,止痛,打针——没用了,她少了一只尾指,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多少次了?服毒进医院,那毒是被人灌的!遭毒打——老陈告诉我的,是你帮她诊治的,如今又这样,下一次该是什么呢?”

  我掩着脸,浑身发抖。

  “家明,我不怪你,也不怪她。她是个好人,她求我回来你这边,求我原谅她,全是她的错,她说全是她的错,可是我没有怪你啊,家明,你如能救她,就救救她吧。”

  我抬起头来,发着抖问:“那是——前天?”

  “大前天。”

  “她的伤一一真没问题?”

  “老陈还在看她;那是相当大的伤口,很可怕的,右手。”我点着头,泪汨汨而下。

  “家明,若你是爱她的——我不怪你,我一直没有怪你。”

  兰兰也哭了。

  我们在傍晚去找她,她已经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屋里只剩一个女佣人。女佣人是她存心留下来的,好开门让我们进去看,她走了,走到哪里,没人知道。她一个亲戚朋友也没有,无从找起。

  我颓然的回家。

  兰兰很平静,她微笑的说:“她以为她这一走,你就会跟我和好如初了,但是我却明白,我们之间是完了,已经完了。”

  没有这么简单。那个男人可以把她一只手指切下来,就可以把她的头也切下来,也就可以把我的头也切下来。他有什么畏惧的?到如今,他大概什么都知道了,而我,连他脸都没见过,而她,她是为我好,她甚至把兰兰找了去。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正如兰兰所说,我与兰兰,是无法恢复以往的关系了。即使兰兰与我都愿意忘记,但是能不能真正忘记,又是另外一回事。

  过了很久,她像是真失踪了,到处找都找不到。渐渐我觉得这是一个梦,或是一段聊斋里的故事,她是隔壁寺院里的一个女儿,是我一夜碰见的。

  又过了两个月,我与兰兰再去探那座别墅,己转租别人了。半年来我没有工作,也不想工作。

  兰兰与我的关系转变得很特别,我们成了好朋友,在这以前,我们从来没有如此了解过对方,到了今天,我才发觉她没有我想象中的简单;而她,大概也发觉我比她想象中卑微得多,我俩的距离接近了,她变得很平和,合理,因为她的自卑感消失了,所以在人前人后也改变了作风,很……淡然的一种平静。

  我们没有找到她。

  而兰兰的一家,渐渐又对我回心转意了,在传统上来说:男人出去跟“狐狸精”泡一阵子,浪子回头,未尝不是可喜的事。今时今日,即使女人出去转个圈子回来,只要以前那男人不以为意,大家也不能说什么,不过是诧异这女的竞如此有办法。

  生活是生活,生活里没有争意气这回事,生活是衡量利害关系,利害关系说:我始终是兰兰的理想夫婿,她家人不是不想把我拍案骂走,只是兰兰未曾找到一个更好的男人,他们不想冒这个险赶走我——他们一家兄嫂姊妹父母,谁也没打算养兰兰的下半辈子,所以他们很乐意忘记那段不愉快的日子,兰兰仍是我的,他们原谅我,罪当然是在那个“狐狸精”身上,狐狸跑了,雨过天晴,一切无事,照常发展。

  于是婚事又张罗起来了。

  我本来已是无所谓,至今更是一切不理。

  我只问了兰兰一句话:“你愿意吗?”

  兰兰答:“愿意。”

  因为我学乖了,觉得世界上没有一个可靠的人,所以颇怀疑兰兰也是因为寻不到更好的人的缘故。天下有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谁没有谁活不下去?

  一个男学生出国,女朋友直等了五年,我很诧异,当时记得赞叹曰:“难得!爱情的力量。”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听了,顿时笑道:“只不过因为她没有碰到更好的!”自听了这句话后,我茅塞顿开了一点,到了今日,我是大彻大悟了。

  我还是无意工作,银行里还有一点钱,除了准备婚礼,还够我呆三个月半年的,闲时只在家念些“人家生子喜聪明,我为聪明误一生”或是“聪明难,胡涂亦难,由聪明转入胡涂更难”之类的文章。

  在结婚前不久,我们在报上刊了一个启事,总是我俩情投意合之类,瞧了只觉得俗与可笑,我俩情投意合,是要告诉全世界人听的,唉。

  我想她也该看到了吧。

  我实在是倦了,无暇细想人们会怎么想,像我这么一个男人,既不能从一而终,又不敢为爱情牺牲,胡里胡涂的过着日子,看小说是好的,一晃眼时间就过去了,逃避一下现实。

  兰兰时时将现实的事告诉我,她有点精神奕奕的样子。

  她说:“今天来了一个女病人。与我们说,她结过三次婚,怎么有这样的勇气呢?我真不明白。结婚,成功不成功,不过是一次的事罢了。她说:头一任丈夫结婚不到三年,死了,有一个女儿,以后守了十三年,又结婚,男的是登徒子,只好离婚,挨了两年,也有一个女儿,后来没到一年间,又结婚,生了三个儿子,倒不错,手上三只婚戒呢,还有一只看不清楚的钻石,仿佛也很开心的样子,可是验出是子宫癌,看样子也不行了,这倒奇怪,一生人就在结婚中渡过了。”

  我只默默的听着,有时候点点头,表示的确在用心听。“世界上的事,真奇怪呢。”她说。这是兰兰的结论。

  经过这一次,她明白做人,归根究底来说,是寂寞的、孤独的,她变得这么静。

  有时候我们俩在一起,好几个小时,一句话也没有。感觉上是比以前接近。兰妈不明白,她笑我们:“什么也不说,两个哑巴似的。我不信真是有灵犀一点通。”兰妈颇会咬文嚼字。

  我有什么可说的?像我这样的人,难道还有资格开口说话不成?

  屋子里置了几件家具,换了新窗帘,添了几张字画,找了个装修师傅,瞎七搭八的弄一弄。兰兰很满意,我老觉得淡红色的纱帘有点像一个女人的内裤,廉价的、不洁的内裤,然而也不好说什么。此刻一切都迟了。

  她家里兄弟姐妹合送了一只手表给我,表后密密麻麻的刻满了字,倒是只金碧辉煌的精工表。我瞧瞧自己腕上的雅格拉库曲拉表,只好叹一口气。

  然后我们便去签字。

  父母打来了贺电,现钞的利市,兄嫂都有礼物,这是兰兰的节目,与我无关。

  我在结婚证书上挥笔一书,兰兰从此变了王家明太太。

  我们将来是要同甘共苦的。

  我想这是可能达到的事,我是一个无所谓的人,兰兰很具有老式女人的德性。过不久,大家忘了我那段四个月的插曲,就天下太平了。

  兰兰迅速怀孕。她说:“唷,希望别早产,若是早产了,人家还以为婚前就有的。”

  其实婚前几百年她都睡在我床上,有谁不知道,人家说什么,对她来说,还是这么重要?

  我还是需要无限的休息。

  老陈说:“家明,你患了精神抑郁症,要治疗,至少找个心理学医生看看。”

  我说:“咱们是中国人,没有抑郁,只叫黏线,在家搁一年半载就好了,看什么医生?我自己就是医生!”

  “能医者不自医。”他说。

  “等我要吃饭的时候,自然会恢复工作的。”

  “自己开诊所吗?”

  “不知道。”

  结了婚以后,屋子里多了两个人,一个老婆,一个佣人。

  又有一日乘渡轮过海,前面坐着一个女人。背影也不像她,只是那件旗袍料,我仿佛记得她有这么一件旗袍。

  我很厌倦,想也是没有用的。上次我还有机会告诉她,我见到一个背影像她的女人,如今我还有机会对她说类似的话吗?一切都在心中,变成一个大瘤。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无论在哪里,我都告诉自己,已经过去了。

  兰兰说:“我做到第五个月,就不做了,以后就做家庭主妇了,”

  我点点头。

  “家明,你怎么老不说话?”她蹲着问我,“是不是对我不满?你说我听,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也说我听。这样子大家不高兴,孩子也不会高兴,是不是?”

  我只好说:“别蹲着,对胎儿不好。”

  我实在没话说。

  于是我与父亲商量移民的事,我想离开了这里,或者会好一点。

  老陈说:“你恢复工作吧,一忙起来,看着鲜血伤口,没一下子,就忘了你自己的存在了。”

  真的,大半年没做事了,于是又向原来的医院应征,盼望他们录用。院方很爽快,马上恢复原职,我也就自去工作了。每天十多小时。居然还有人送花篮欢迎。兰兰为此快乐得哭了一场。又恢复了以前的日子,一小汽车,每天下班,等兰兰,或者兰兰等我。渐渐我对兰兰倚赖起来,一切惟她的命是从,绝无异见,巴不得不用在小事上费脑筋。这一日,我坐在医生房里,陈小姐,见习护士又哭着进来,“可怕!真可怕!”

  我想起一年前的小李,白了她一眼。说不定她转头也就去偷垂危病人的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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