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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曹禺全集(卷六)-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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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战斗已经来临,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样,好像是一个在阳光下的孩子。

(原载《剧本》1987 年第11 期)


三十年前的稿纸

前一阵子,北京的天气热得如蒸笼,这些天转凉了,秋天的白云淡淡的,
斜抹过窗上,我在早晨,听着汽车声、机器的轰响、人的声音和鸟的鸣啭,
我想到了《收获》,想到了小林的电话,在电话中,她说,《收获》已经三
十岁了。

正是在这样一个沸沸腾腾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怡人的季节,我所如此熟
悉和热爱的《收获》,它进入了而立之年。它已是一个美丽,挺拔,而且坚
强的人了。那么多的读者对它的喜爱,反射出它的光彩。想到这些,我高兴,
为今天《收获》杂志的编辑同志们,也为我的老朋友巴金和靳以。

想到他们,我又不由地感到歉疚。三十几年来,我竟没有为《收获》写
过些东西。不是不想写,可以说就是今天,我也满心想望能写出一篇像样的
东西寄给这个有声望的杂志。然而,确实,近三十年我写不出什么,只是搞
出几个戏,我忘了登在什么地方。我不是想贬低自己的劳动,我只是对自己
感到不满意。这样的不满意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像是个恶梦,始终缠绕
着我。我苦恼、悲伤,这伤口始终是新鲜的,无法愈合的,时时使我感到疼
痛。当我从《收获》以及其他的地方读到好的作品,好的文章时,我为那些
幸福的人而高兴,他们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和才华,这是一个写作者的胜利。

我不成了吗?我常想。

我对《收获》是一往情深的。我一直觉得,要写东西给《收获》就要对
得起巴金、靳以,对得起读者们。五十年前,在《文学季刊》上发表了我写
的第一个剧本《雷雨》。我总感觉《收获》就是《文学季刊》的继续。曾经,
有一天,我在抽屉里发现了几页《收获》的稿纸,大约是五几年的吧,这几
页纸经历了“文革”的浩劫,居然幸存下来。经过了风吹日晒,时间的侵蚀,
纸已泛黄,有的地方似是秋雨打进窗棂,落在上面,留下了水迹。我伸出手
去拿那稿纸,它们已变得十分脆了。于是,我又轻轻地小心地把它们放回原
处。让那几页《收获》的稿纸留在那儿,留在我的抽屉里,也留在心上。

这空白的稿纸,是我的歉疚,也是我的感情。有一天,我想我要在那纸
上写满字,写出自己满意的文章。我会把它送给我的朋友巴金,让他看,就
像我们年轻时那样。

我们老了。是老了。而《收获》正是青年。

一九八七年秋天

(原载《收获》1987 年第6 期)


骏马雄鹰

《剧本》创刊三十五周年了。

本想说几句吉利话歌颂它,但半年来,颂人、颂事、颂不相知的作者或
文章,不像样的吉庆话说多了,有愧于心,不如说些实在的。

一位老编辑说:《剧本》的投槁堆积如山,昼读夜思,选出一个好剧本,
像密编的筛盘,淘出一粒黄金,心中喜悦,是道不出的。而后又与作者反复
商讨、修改,有时还出些不一定对的“点子”;终于刊登出来了,编辑简直
比作者还兴奋。

如果这剧本演出了,受到观众的赞许,爬山涉水,一定要去看。与作者
共欢喜。

他说:三十五年来,中国最好的剧本,没有一个漏过编辑的眼,刊载的
都是过硬的好戏。这话,我相信。《剧本》的编辑们有良心,作者用尽心血
写出的剧稿,从不肯当作废纸扔进纸篓里。

但是也不完全相信,剧本的知音很难作。一个出色的剧本有时乍看,和
泥土的颜色差不多;有时又古怪得吓人,惊世骇俗,然而它确是和氏之璧。
编辑不但要有渊博的学识,锐利的目光,还要有承得起各种压力的肩膀,不
怕惹是生非,才能识别它,勇于发表它。

据说在这个杂志登过的剧本,老话说,就是登了龙门。远处的当事者、
团体以及亲友们便另眼相看,着实长了身价。

这当然是中听的话。

然而南宋诗人林和靖也说过一句“器满则盈,人满则丧”。这倒是更中
用的。

目前形势一片大好,如一望无际的草原可以任骏马飞奔驰骋;满耳强劲
的豪风,正宜雄鹰上下搏击,祝三十五岁的《剧本》如骏马,如雄鹰,持久
不懈,光明正等待你们。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十一日下午

(原载《剧本》1987 年第12 期)


水木清华

写《雷雨》,大约从我十九岁在天津南开大学时动了这个心思。我已经
演了几年话剧,同时改编戏,导演戏。接触不少中国和外国的好戏,虽然开
拓了我的眼界,丰富了一些舞台实践和作剧经验,但我的心像在一片渺无人
烟的沙漠里,豪雨狂落几阵,都立刻渗透干尽,又干亢懊闷起来,我不知怎
样往前迈出艰难的步子。

我开始日夜摸索,醒着和梦着,像是眺望时有时无的幻影。好长的时光
啊!猛孤丁地眼前居然从石岩缝里生出一棵葱绿的嫩芽——我要写戏。

我觉得这是我一生的道路。在我个人光怪陆离的境遇中,我看见过、听
到过多少使我思考的人物和世态。无法无天的魔鬼使我愤怒,满腹冤仇的不
幸者使我同情,使我流下痛心的眼泪。我有无数的人像要刻画,不少罪状要
诉说。我才明白我正浮沉在无边惨痛的人海里,我要攀上高山之巅,仔仔细
细地望穿、判断这些叫作“人”的东西是美是丑,究竟有怎样复杂的个性和
灵魂。

从下种结成果实,大约有五年,这段写作的时光是在我的母校——永远
使我怀念的清华大学度过的。我写了许多种人物的小传,其数量远不止《雷
雨》中的八个人。记不清修改了多少遍,这些残篇断简堆满了床下,到了一
九三二年,我在清华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这部戏才成了一个比较成形的样子。

我怀念清华大学的图书馆,时常在我怎么想都是一片糊涂账的时候,感
谢一位姓金的管理员,允许我进书库随意浏览看不尽的书籍和画册。我逐渐
把人物的性格和语言的特有风味揣摩清楚,我感谢“水木清华”这美妙无比
的大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在想到头痛欲裂的时刻,我走出图书馆才觉出春风、
杨柳、浅溪、白石、水波上浮荡的黄嘴雏鸭,感到韶华青春,自由的气息迎
面而来。奇怪,有时写得太舒畅了,又要跑出图书馆,爬上不远的土坡,在
清凉的绿草上躺着,呆望着蓝天白云,一回头又张望着暮霜中忽紫忽青忽而
粉红的远山石塔,在迷雾中消失。我像个在比赛前的运动员,那样的兴奋,
从清晨钻进图书馆,坐在杂志室一个固定的位置上,一直写到夜晚十时闭馆
的时刻,才怏怏走出。夏风吹拂柳条刷刷地抚摸着我的脸,酷暑的蝉声那噪
个不停,我一点觉不出,人像是沉浸在《雷雨》里。我奔到体育馆草地上的
喷泉,喝足了玉泉山引来的泉水,才觉察这一天没有喝水。

终于在暑期毕业前写成了。我心中充满了劳作的幸福。我并不想发表。
完成了五年的计划便是最大的奖励。我没有料到后来居然巴金同志读了,发
表在一九三四年的《文学季刊》上。

写《雷雨》的这段历程是艰苦的,可也充分享受了创作的愉快。

(原载《曹禺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 年8 月版)


我是潜江人

多少年来,我像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我走过不少地方,没有一处使我
感到这是我的故乡,是我的父母之邦。我像是一只南来北往的飞鸟,山山水
水,高山平原,我认识许多人,听过许多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声音,但没有一
处使我感到如此亲切,如此动心。像“潜江人”这三个字,使我从心里觉得
温暖明亮。人问我:“你贵处哪里?”我答“潜江”。我从来没有到过潜江,
但是,近八十年了,我认为我是潜江人,这种贴心的情感不知怎样造成的。
我爱潜江,这不是模模糊糊的两个字,像是其中有血与肉的联系,大约是从
我婴孩时,父母的声音笑貌、我吃的家乡带来的食物,或者家庭中那种潜江
空气,使我从小到大感觉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潜江人。“月是故乡明”,我
真觉得潜江的月亮会比哪个地方的都圆,都亮。这种乡土的情感也许有点偏
执,但我认为中国人的爱国思想有一个原因是从乡土来的。一出国门,人家
问我,先生从何处来,我便答:我是中国人。

我病了一年多,一天也不能出医院,这次潜江开一个这样隆重的会,我
确实不能参加。我只感到,我工作一生,成绩不多,不能令人满意,只有因
潜江故乡人的深情才办得这样光彩。老实说,我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不值得
我的众多老乡和许多朋友如此看重的。我打心里感谢潜江父老,家乡的领导
和各位专家学者。我是十分感谢的。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一日

于北京医院

附注:该文是曹禺为“曹禺著作陈列馆”落成典礼所写。

(原载《光明日报》1989 年11 月)


我的祝贺——为纪念中央戏剧学院四十周年作

中央戏剧学院建院四十周年,这是个十分值得庆贺的日子。

我住医院两年,每次有戏剧学院的同志来医院看望我,我就感到一阵新
鲜的青春的气息,离我近了。我仿佛看见一张张年轻的面孔,美丽的面孔,
像花儿一样开放着,还有哺育着花朵的园丁,我们学院的老师们。。。我会
想起往日的种种情景。

记得往年,学生开学和毕业时,我都到学校去讲几句话。我会把自己内
心的感受、憧憬向同学们说出来,于是我便觉得自己的生命在延续,一切都
充满了希望。常常,只要是学院排出的戏,或者是小品,我都非常爱看,因
为每一次都能切实地看到艺术之花是怎样地在一个人的心里成熟,完美起
来。这真让人从心底里感到欣喜。每次看完演出,我又要讲话,往往因为兴
奋而讲得太多太长。。所有这些,都是令我怀念的时光。

现在我因为身体有病不能参加学院四十周年的院庆。但是我的心,我的
情感是到了学院的,到了我们新建的现代化的小剧场,到了四面被楼围着的
小操场,到了我四十来岁时就建造起来的老灰楼。。

我要说,我热爱中央戏剧学院,我为它感到骄傲。在我们祖国的首都—
—北京,在北京的棉花胡同里的这块地方,曾经和正在升起一颗颗明亮的星,
在中国戏剧舞台上闪光。我,我们,戏剧学院的全体教职员工,都因此而被
照亮。

我衷心地庆贺中央戏剧学院四十周年院庆。

(原载《人民日报》1990 年10 月23 日)


雪松

天气好极了。

这些日子天上忽风忽雨,继而沉闷阴霾的面孔一直不散,我的周围的人
总是不声不响,仿佛要为我办最后的告别。我回忆我这一辈子,都感染这种
阴郁的调子。

其实,我这个人是极为欢乐的,我笑起来总是开怀畅笑,有时一连串讲
起往事,也是找最愉快的事情讲。因为痛苦煎熬的感觉太重了,扣住全身,
像一口巨钟,我吐不出一口气来,我真要纵身举起这口钟,再不能惶惑下去,
沉闷下去。

像在梦中,我突然有了挟东山、超北海的力量,一蹬一抬,就把这不能
用数量计算的沉重的巨钟抛在大海洋里。比任何霹雳都震耳的一声巨响,激
起的浪涛,像千百条鲸鱼喷出的冲天水柱那样光亮、辉煌、灿烂。自从盘古
开天地,哪一个能见过如此使人震惧,使人生出无限希望、无限光明的境界
啊!一切先知在混沌世界中说出的什么极乐世界不正是如此么?

我惊醒了。睁开眼,窗外满是阳光,仿佛梦里治好我的病,我周身情爽。
卧了三年,吃药、打针,一天多少次,有人说这是不能治好的病。然而我却
好了。我告诉我的老伴:一定要起来,天气好极了,阳光洒满了世界。

她推我出了楼,我感觉我不是坐在轮椅上,而是轻捷、美妙地步出这个
楼。我想笑,甚至想笑出声来。我沐浴在阳光里。

我坐在雪松下一条长长的旧条凳上。雪松铺满了一层层白雪,细细的松
针,洒满了雪珠。亮光在松针上颤抖。一阵细细的凉风吹来,落在我颈上是
凉凉的雪粒。我多么喜爱这洁净纯朴的白雪。雪化开我的郁热,散发我的沉
闷。我忘记了三年来的病痛,我要在雪地上走出我的脚印。我要用我心头的
热来偎暖那些已经逝去的朋友们,使我心痛的亲人们,难道白天我也在做梦
吗?

静极了,远远有两个孩子跳跃着走出院门,后面跟着一个母亲似的女人。
我的老伴默默凝视她们。远处有铁锤砸下木桩的声音,清脆、响亮。

眼前有一朵花,这自然不是老伴,因为她同我一样都上了年纪了。这朵
花是美的,真美,一点也不假。它亭亭王立,细看看,不是孤单单的一个,
而是六七朵,每朵五瓣,浓紫色的花心,花瓣渐渐化淡,成为青莲色的了。
它微微摇漾,使人心醉。它不香,却很好看,很经看。这花是老伴从泥土地
里挖来,放在走廊的花盆里,为了陪伴我,也为了陪伴她。

它深入我的心,以朴实美丽的魂魄,浮动在我眼前。就是它,我知道它
的本性,不俟凋落又一朵新花开出来。它花开长达六七个月,几乎经常地这
样怒放,不吝惜自己的色彩。它在土地上大片大片地生长着。她有个名儿,
叫“玻璃翠”。

我在雪松下面揣摩这个花,希望想出一个更美或有点曲折、有点雅气的
名字。想了多时,什么名字都不如它原来的名儿“玻璃翠”好。我才明白,
我是多么俗气。这“玻璃翠”是那么潇洒、自得,对任何欺凌,任何风吹雨
打都不伯,带着多深沉的土性儿啊!

这平凡而又神仙般的花,却使我想起“爱丽儿”(Ariel),莎士比亚的
《暴风雨》中,那个缥缈的精灵,压在松树的裂缝里熬过十二年痛苦的岁月,
被老人普罗斯彼罗(Prospero)解脱出来。这个温柔善良的精灵,无所不能,


滚火,降水,腾云驾雾,凡是老主人的吩咐她立刻办到。刹那间使暴风雨中
的海船猛然烧起弥天大火,船上的人们落在汹涌的波涛里呼号救命。可一眨
眼她却把王子、篡位者、水手们吹灰似地全搬到岛上。衣服不沾一滴水,比
住日更新更整洁,个个都在柔软的沙滩上香香地睡着了。她来去无影,一呼
便至,一动便成,为善良的老主人解决了恩怨,为老主人的小女儿米兰达
(Miranda)安排婚姻。

我认为莎士比亚笔下的精灵们,以爱丽儿最可爱,最像人。爱丽儿为主
人效忠,施展百般千般的能耐,待功德圆满,她向主人要求,实现以前立下
的诺言——恢复她原来的自己。老人慨然应允。爱丽儿重新回到她自己的天
地。这与我们的孙悟空大不一样,他保唐三藏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终于到了西天,后来在一片慈祥、圣洁的氰氢里,他成了正果,被封为“斗
战胜佛”,慈眉善目地坐在那里,不再想花果山,不再想原来的猴身。这与
爱丽儿的终身的向往,就不同了。

我坐在雪松下长凳上沉思。

雪松,据说是在喜马拉雅山高在三千公尺的云雾中生长,那里是一片白
茫茫的森林;移植到这里依然生气旺盛,冬耐寒,夏耐热。在酷暑中,这里
的雪松遮挡逼人的火热,铺下一片阴凉。我就在它的树荫下,享受绿色的安
宁,思绪静静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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