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六)-第5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么。
顾八奶奶:(美在心里)你也讨厌,就你没规矩。瞧瞧人家(睃了一眼
刘小姐和张乔治),人家多有情分,多么文明。
胡四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他掏出粉盒,对着小镜子,用粉扑脸,又把
粉盒搁进衣袋,朝着李太太一笑。李太太赶紧低下头。
隔壁的卧室里,陈白露从一堆照片中拿起一张顾八奶奶的戏装像,是“游
龙戏凤”的李凤姐,叉着腰,举着一个盘子,戏装紧紧地裹着她那小鲸鱼似
的身躯。那扮正德皇帝的正是陈白露。又是一张:陈白露微微蜜着眉坐着,
身后站着顾八奶奶,打扮成西装革履的男人,手持文明杖,扶着陈白露的肩,
神气活现。
陈白露:(吐了口气)这叫什么东西!
正想把照片撕了,坐在她身边的潘月亭一把抓住她的手。
潘月亭:可别撕,别再任性了,我的小丫头。这位八奶奶,你替我要好
好敷衍。
陈白露:(淡淡一笑,扭过头来)你用她存的钱干什么啦?
潘月亭:(拍了拍她的手)咳,有了我的,不就有你的了!
他拉陈白露站起来。
潘月亭:我的小露露,你去看看他们,谢谢你啦!
陈白露走迸客厅,窗外天已黑了,壁灯映着嵌镶着绯红缎子的墙板。
她慢慢踱到牌桌旁。这圈牌已剩下不多的几摞,正是紧张的时刻。屋里
没有一点声音。
陈白露转了一圈,在李太太身后站注。
陈白露:(轻声)李太太,小心点儿。
顾八奶奶:(十分兴奋)白露,你可不兴插嘴,叫李太太自己打。
李太太,你抓牌呀。
李太太伸手摸了一张牌,是“二饼”,她愣愣地看着。
顾八奶奶:(催促)李太太,打呀!
胡四:是个母鸡总得下蛋,别磨烦了。
张乔治:(抑扬顿挫,像朗诵诗一般)李夫人,请不要浪费这黄金一般
的时间。
刘安妮用冷冷的而又神秘的眼神斜望着李太太。
李太太盯着手里的牌一动不动。
顾八奶奶的声音:打呀,李太太,你倒是打呀!
“叭”的一声,李太太手里的那张“二饼”落在桌面上。
李太太恍惚地四下看了看。
顾八奶奶:(拍手大叫)谢天谢地,我可开胡了!
她把牌往桌上一亮,抓过那张“二饼”嵌在自己的牌里。
顾八奶奶:(乐不可支地)平胡!
这时,刘安妮的脸上露出尖刻而又得意的笑容。
刘安妮:(十分冷静)慢着。
她把自己手中的牌亮出来,接着伸手取过顾八奶奶牌中的“二饼”和自
己手上的一张“二饼”摆在一起。
刘安妮:单调二饼。
张乔治:(大叫起来)满贯,清一色,满了!
忽然,只见顾八奶奶把牌一推。
顾八奶奶:李太太,哪有这种打牌法!人家饼子落地两副了,你,你怎
么还打“饼子”!
李太太:(怯生生地)对,对不起,我原不会打。。
顾八奶奶“哼”了一声,白眼狠狠乜斜着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李太太。
陈白露:(忽然变了颜色,冷笑了两声)八奶奶,你有钱,可李太太还
有气呢!李太太,我来替你打。
大家一下僵住了。李太太急忙站起来,从皮包里取出一小卷钞票,陈白
露拦住她,把钱又寒回皮包里。
陈白露:李太太,李石清先生来了,请你说句话,这儿你就不用管了。
他不顾牌桌上另外三个人的脸色,扶着李太太向门口走了两步。
陈白露:问李先生好。
李太太感激地点点头,走出门去。
陈白露猛地回过身,集然一笑。
陈白露:对不起,耽误了你们黄金一般的时间。(兴致十足的样子)看
我的!
门外的走廊里,李太太四面环顾,并没有李石清的影子。她似乎明白了,
回头望了望刚刚走出的那扇门,然后低着头,匆匆走去。
当铺里,昏晴、清冷。那黑黢黢高高的柜台上,一双手递上来一个包袱,
李石清仰着脸,望着柜台后面一张发青的面孔,两只镜片闪着白光。
包袱打开了,里边是一件八成新的皮大氅。
李石清:(低声地)掌柜的,没穿过几回。
对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连声音也是冰一般的。
享柜的:当多少?
李石清:(望着那双镜片后的无神的眼珠)一百五吧。
没有回答,一双青筋毕露的手立刻把包袱皮重又包起来,推到柜台边上。
李石清:(愣了一下)那您给个数。
堂柜的:八十。
说完扭过头去。镜片不再向李石清闪烁了。一阵使人感到喘不出气来的
沉寂。
李石清默默地把包袱拿下来,向着门口走了几步。。苍白的阳光猛地照
到他脸上,他用手遮住额头。远远的,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向这边走来,手
里拿着的一个铜盘,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小孩儿的脸那样瘦,那样蜡
黄。
李石清忽然回过身,重又走向柜台。
李石清:(阴沉地)您写吧。
大衣被抖开了。
掌柜的:(高声地)写!慑绒筒,水獭领,礼服呢大擎一件。虫蛀鼠咬,
光板无毛。八十元。
柜台后面,看不见的地方,响起了算盘僻啪的声音和撕纸的声音,接着,
一叠钱和一张当票摆在柜台上。
李石清伸手拿了钱和当票,他没有数,也不想去数,转身就走。
掌拒的:慢走,您的东西。
车石清回过头,掌柜的用手指挑起那张包袱皮,晃了晃。李石清一把抓
过来,塞进口袋里。
在当铺门口,李石清和那个抱着铜盘的男孩迎面碰上。小孩急忙把自己
瘦小的身体贴在门上,李石清匆匆地走了出去。
车石清走在街上。在一个小铺门口,他站住买了一包香烟。他点起一根,
狠狠地吸了一口,由于大猛,甚至呛得咳嗽起来。
这时,马路对面的一个门洞里,忽然闪出一个人,黄省三。他那一直穿
在身上的长衫已经破了,脸色愈发地灰黄。但是,由于看见了李石清,那双
本来暗淡、呆滞的眼睛里,似乎闪出一线光亮。他愣了一下,接着,不顾一
切地跑过马路。
黄省三喘着,在李石清身后站住了。
黄省三:(胆小地)李,李先生。
李石情倏地回过身,当他看见站在他面前的是黄省三,心中刚才积蓄起
的无处发泄的怨气,像是忽然找到了一个出口。
李石清:(狠狠地)你,又是你!
黄省三:(简直不知怎样开口)是,是我。我,我又要,求您啦。
李石清:我跟你是亲戚?是朋友?还是我欠你的?
黄省三:(苦笑,很凄凉地)您说哪儿的话,我都配不上。
李石清:那你给我走!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去!
李石清说完就径自走开了。黄省三急急地追着。
黄省三:李先生,李先生,我在银行里一个月才用您十三块来钱。您知
道,左扣右扣,一个月,我实际领下的才十块二毛五。现在您辞了我,不要
我干了,您叫我到哪儿去?我能到哪儿去?!
李石清:(斜了他一眼)银行又不是给你保了险,你一辈子就吃上银行
啦,笑话。
黄省三:我,我知道银行待我不错,我不是不领情,(他喘了口气)可
是。。您是没瞅见我家里那一堆活蹦乱跳的孩子,。。我实在,实在是没路
走啦,李先生。
李石清:(连头也没回)那怨谁?
黄省三的眼睛突然间盈满了泪水。他默默地跟在后面。
黄省三:(自语般地)怨谁呢?怨谁呢?我整天写,从早到晚地写,我
抬不起头,喘不出一口气地写。五年哪,五年的工夫,我不是白白拿你们的
钱,我是拿命换的呀!
他忽然跑了两步,抓住李石清的袖子。
黄省三:(悲声)李先生,我为着我的可怜的孩子,我跪下求你!
说着,他的双腿弯曲了,就要跪倒在地上。李石清一把拉住他。
李石清:(压低嗓音,厉声地)你疯了!你这个疯子!
黄旨三被吓住了,呆呆地望着李石清凶狠的面孔。
路上,一些行人停下来,表情各异地观望着。在不远的地方,出现那个
怀抱铜盘的男孩,他睁着一双成人似的痛苦的眼睛,望着父亲的背影。一滴
泪水沿着面颊滚落下来。
李石清悻悻地四下扫了一眼,转身穿过马路。
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瞅着黄省三,扯着他,压迫着他。
隔着一条马路,黄省三继续跟着李石清走着,走着。他并没有看见,在
他身后隔了一段距离,他那小小的儿子,抹着眼泪尾随着他。
马路渐渐热闹起来。路边,首饰店、肉食店、玩具店栉比鳞次,李石清
大步地走着,黄省三几乎跟不上了,他逐渐跑起来,越跑越快。在一个路口,
他突然地穿过马路,一辆飞奔的人力车差点撞上他。
男孩儿:(尖声地)爸爸!
车夫大声地骂起来。然而黄省三没有听见,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只有
一个念头,只有一条路。终于,他又追上了李石清。
黄省三:李先生。
李石清回过头,他看见黄省三淌着冷汗的脸。
李石清:(可怜他,但又厌恶地)你老跟着我有什么用!
黄省三:李先生,您行行好,求您再跟潘经理说说,只求他老人家再让
我回去,就是再累,累死我,也心甘情愿。
李石清:经理!经理会管你这样的事儿。
他冷冷地盯着黄省三,黄肯三低下头。
黄省三:(嗫嚅)可你们,你们要那十块二毛五,干什么呀!
李石清没有说话,两个人沉默地站立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过了一会儿。
李石清:(目光看着别处)其实,事情很多,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做。
黄省三:(燃着了一线希望)真的?
李石清用手指着路上的一辆人力车,拉车的小伙子啪哒啪哒地跑着。
黄省三:(明白了,但失望地)我,我拉不动。(咳嗽起来)您知道我
有病,医生说,我这边的肺已经。。不行了。
李石清:(转过身,慢慢走着)那,你可以到街上要。
黄省三:(脸红,不安)李先生,我也是个念过书的人,我实在有李石
清:有点叫不出口,是么?那还有一条路,这条路最容易、最痛快。
黄省三紧跟在他身边,瞪大了眼睛。
李石清:(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一字一句地)你可以到人家家里去——
他盯住黄省三,看见黄省三的嘴哺哺地动了动。
李石清:对,你猜得对。
黄省三:您说,您说,要我去——
他站住了,只见唇动,听不见声音。
李石清:你大声说出来,怕什么!愉:偷!这有什么做不得,有钱的人
可以从人家手里大把地抢,你怎么不能偷!
黄省三:(惧怕地)李先生,您小点儿声,小点儿声。
李石清:(爆发出一股怒气)好啦!我知道你了,叫你要饭,你要顾脸;
叫你拉洋车,你没气力;叫你偷,你又胆小,你满肚子的天地良心、仁义道
德,你这个废物,根本不配养一堆孩子!我告诉你,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黄省三:怎么走?李先生。
李石清猛地伸出手臂向上一指。
他们正站在一座摩天大楼下面。笔直的楼顶直插青天。
黄省三仰头望着,他的眼睛有些发花,那巨大的建筑仿佛立刻就要倒下
来。他听见了李石清凑在他耳边的语声。
李石清:(声音)你一层一层地爬上去,爬到顶高的一层,你迈过栏杆,
站在边上,然后你只要再向外多走一步。。
突然,一切都静止了、模糊了,以至消失了。只剩下黄省三,他那双儒
弱的恐惧的、像千千万万和他一样走投无路的人的惨然的眼睛。
后来,他伸出手掩住了双目。
一个孩子的声音:爸爸!爸爸!
黄省三惊醒过来,他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儿子:(拼命忍庄眼泪)爸爸,回家吧,妈妈还等着你呢。
黄省三像是没有听懂似的,直愣愣地望着。
儿子:(害怕了)爸爸,你说话呀!
黄省三慢慢地抬起手,抹掉儿子眼里的泪水,他看见了那个一直抱在儿
子怀里的铜盘。
黄省三:怎么?
儿子:(垂下头,悄声地)他们不当。
李石清家里,李太太坐在床边,她的怀里搂着四儿,其他三个孩子也围
着她趴在一张大床上。应该说这是一间陋室,屋里的一切都显出主人好体面,
但又掩饰不住寒酸的味道,连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显得大小太紧了,然而,
此刻的李太太脸上闪着一种慈爱的光辉。她不再是牌桌上的那个压抑而张惶
的女人了。她是一位母亲,四个可爱孩子的母亲。
李太太掰着小儿子的手指,仔细地看着。
李太太:看,这是斗,这是簸箕。
孩子们的头都围拢起来:“妈妈,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李太太:(逐个看着孩子的小手,喃喃地)一个,两个,三个。。
(她笑了)哟,我的小四子有六个斗哪。
小儿子兴奋的目光闪闪。女儿连忙举伸出自己的手。
女儿:(把手举到妈妈面前)妈,你看我有几个斗?
李太太:(拿着女儿的手,一边看一边念叨起来)一斗穷,二斗富,三
斗四斗开当铺。
孩子们嘻嘻地笑开了。
这时,李石清推开门,走进来。他的神色疲惫、阴郁,但是孩子们看见
了他,一齐扑上来:“爸爸,爸爸!”李石清答应着,举起手中拿着的四根
糖葫芦。
夜晚,孩子都睡着了。李太太坐在桌边缝着小四的衣服,李石清捧着一
杯热茶,坐在她对面发呆。他微微打了一个寒战。
李太太:(抬起头,轻声地)冷么?
李石清没有动。
李太太:(忽然想起)你的皮大氅呢?
李石清看了她一眼。李太太盯视着他,急切地。
李太太:怎么,你是不是又把皮大衣当了,啊?
李石清:(突然地)你嚷嚷什么!
面对丈夫阴沉的脸,李太太委屈地低下头。
李石清:(咳了一声,缓和地)今天你牌打得怎么样?
李太太听见这话,头埋得更低了。
李石清:你怎么不说话,输了?赢了?
李太太仍然没有回答。
李石清:你哑巴了吗?我问你话呢!
李太太:(终于抬起头)石清,我不想再去了。
李石清:你又输了?
李太太望着他。
李石清:我给你的一百块钱都输了吗?
李太太还是望着他。
李石清:(气了)你怎么能输这么些!
李太太:(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委屈,落下眼泪)我不去打牌,你偏要我
去打,我听你的话,陪着那帮有钱的人打大牌,我心里急,我怕输。。
李石清:急,都是一样地打牌。你着什么急,你真,真不见世面。
李太太抽泣了。
李石清:(更加气)哭!你就会哭!哭顶什么!顶个屁!
他从怀里掏出皮夹,取出一叠钱。
李太太:(害怕地)不,你别再给我钱了,我不要钱。
李石清:你说什么?
李太太:石清,我实在受不了,那不是我们玩的地方,那些人。。
她不想说下去,但是李石清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李石清:你用不着说,我比你清楚,那帮东西!
李太太:那你干吗还非要我去呢?拿着这样造孽的钱陪他们打牌。你想
想,小英儿要上学,小四身体又弱,芳儿连件像样的过冬的衣服都没有。。
李石清:不要再说了,我难道不知道咱们穷,我心里就不难过。
我恨,我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好爹,生来有钱,叫我少低头,少受气!
现在,我四十多的人,成天的弯腰、鞠躬,一个个地奉承,一个个地拉拢,
一个个地巴结,我,李石清,一个男子汉!
李太太:(心疼地)石清,你不要难过,不要丧气。我明白你,你在外
面受了许多委屈。。
李石清:(打断她)我不难过。(他猛地站起来,困兽似的在屋里走了
几步,睁着一双满是红丝的眼睛)我才不难过!我要破釜沉舟地跟他们拼,
我要狠狠地出口气,我要硬得成一块石头,决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