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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曹禺全集(卷六)-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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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白露:怎么,你要走么?
方达生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掏出车票。
陈白露:(拿过车票,原来是两张)你真的买了两张——哦,连卧铺都

有了。(笑了一下)你想的真周到。
她把车票撕成两半,扔在地下。
方达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白露默默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车票。片刻,她抬起头——一个盛装的

美丽的女人,孤单地站在旅馆的走廊上,目光中含着恳求。
陈白露:(轻声地)别走,住两天,陪陪我。
房间的门突然敞开了。满屋的人大声嘻笑着,站在门口的顾八奶奶一眼

看见了陈白露。
顾八奶奶:(乐得声音都走调了)露露,宝贝儿,乐死我了,我受、受
不了了,哎哟。。
刘小姐:(也看见了陈白露)白露,快,快来。顾八奶奶要和胡四唱《坐
楼杀惜》呢!
胡四:(烟容满面,一脸油光,拿着一块手绢,扭扭捏捏地走了两步)


台步要轻,眼神要活翻,出台口一亮相,吃的是劲儿足,就这样。。
一阵哄笑,喝彩。

大丰银行的走廊里,经理室的门打开了。潘月亭彬彬有礼地陪着一个高

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走出来,向大门口走去。
李石清趁机溜进了经理室。
他紧张地在一张钢制的大办公桌上略翻了一下,瞥见当中的抽屉上挂着

钥匙。他立刻拉开了抽屉。里面放着一份机密的房产抵押的合同。他飞快地

读着,额头上青筋突突。
传来脚步声,已经很近了。他“砰”地关上抽屉,呆立在那儿。
潘月亭走了进来。他先是诧异,接着,立刻发现抽屉上的钥匙在晃动着。

他的眼睛顿时喷出火来。
面对潘月亭残忍的目光,李石清本能地想躲避,想逃走,但,他咬住牙,
没有动,正视着潘月亭的眼睛。

突然,潘月亭的脸色不可思议地平和了。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支雪茄,
李石清掏出火柴力他点烟;接连两恨火柴,划亮即灭了。潘月亭拿出打火机
自己把烟点燃。

他悠悠地吐出一口浓烟,指着一张沙发。
潘月亭:请坐。
李石清不动。
潘月亭:(平静地)你很关心银行的大事。
李石清:(硬逼出话来)我是真心实意地为经理效劳。
潘月亭:哦?
李石清:(索性)现在银行把最后一大片房地产抵押给友华公司,有了

现款,又立刻宣布盖大丰大楼。
潘月亭:怎么样?
李石清:石清打心眼儿里佩服经理的气魄。前几天市面上风传银行的准

备金不足,现在过去了,很少有人提款了。
潘月亭:石清,你聪明,也能干,真有点几天下怕地不怕的劲头李石清:
(紧接)石清还有一张嘴,对不该说的事,就是哑巴。
潘月亭:(眉毛一挑)好!痛快。银行刘襄理要调动,你立刻补上,做

我的襄理。
李石清突然向潘月亭蹲身请安。
李石清:士为知己者死。经理,您放心吧。
银行的大门里。李石清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职员忙从衣架上取下皮大衣

为他穿上。
李石清:有事儿,打电话到交易所。
职员点头,然后打开大门。
外面正下着雨。石阶上,司机撑着伞迎上来,扶他上车。
车门“砰”地关上,汽车疾驶而去,消失在雨雾里。
像眼泪一般凄冷的秋雨,滴落在朦胧的玻璃窗上。
从窗子里透进来的昏暗的街灯,照着黄省三瘦削的面颊。他在睡梦中痛

苦地叹息了一声。
门轻轻地响了一下,被人打开,又关上了。黄省三猛地惊醒。他坐起来,


看着那扇破旧不堪的屋门,又望望墙上挂着的那副对联——“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字很清秀,这是他许多年前写的了。接着,他的目光移到一
张大床上。黑暗中,三个孩子挤在一起睡着;在他们旁边,本来应该是妻子
睡着的地方,却空了。

黄省三怔怔地望着那空了半边的床,一种不祥的可怕的感觉袭上来,他
扑向窗子,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他模糊地看见,楼下的马路边停着两辆
人力车,一个打着伞的男人,站在那里等待着。

黄省三惊恐地睁大眼睛,似乎也在等待。

终于,一个女人提着一个包走了出来,打着伞的男人迎了上去,接过她
的包,扶着她向人力车走过去。当女人正要跨上车时,突然,她回过头;黄
省三看见了妻子的脸,她痛苦的目光最后一次望着自己家的小窗。

屋门“砰”地推开了,黄省三跌跌撞撞地跑下狭小的吱呀作响的楼梯,

绊倒了,又不顾一切地爬起来。。
他冲进雨中。
黄省三:(嘶声喊叫)淑芬,你回来,你不能走,不能哇。。
黄省三追着、喊着,人力车越走越远,在雨中消失的那样快。
黄省三站住了,下再跑也不再走了,他的脸像是死了的人那样,呆滞,

只有雨水顺着脸颊不断地流下来。
突然,他跌坐在路边,绝望地嚎哭起来。
小屋里,那空着一半的床上,放着一副玉石的手镯,发出冷森森的光泽,

下面压着一张写了几个字的纸——
女人的暗哑的声音:“我实在过不下去了,这是我唯一的东西,原谅吧。”
女人的啜泣声,黄省三的哭声,被雨声吞没,渐渐消失了。
黎明前,在亨德饭店的一个房间,方达生睁着清醒的眼睛躺在床上。他

看着低压在头上的昏暗的屋顶,窗外昏黑的天空,四周没有一丝声响,一切
都仿佛埋在坟墓里。

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隐约传来一种声音。。,方达生欠起身,谛听
着。那声音渐渐地清晰起来:是石硪落在地上的声音,是木夯砸在地上的声
音,是打夯的工人们用低沉的嗓音发出的“哼哼唷,哼哼唷”的声音。

方达生坐起来,他慢慢地走到窗前。
窗外,城市仍在沉睡,曙光还没有升起,但是,在远处朦胧的灰色的阴
影里,一些人影在活动着,夯声就从那里传来。
方达生呆呆地靠着窗户站着,出神地凝望着那些看不清面孔的劳动着的
人们。随着那沉重而有节拍的声音,东方的天空微微露出一点白光。

陈白露从梦中惊醒,她猛地坐了起来,恍惚地四下看着。她明白了,这

是在旅馆里,窗外,建筑物在黎明的光影里透出深蓝色的轮廓。
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重又倒下去。夯声隐隐传来,时断时续。
这时,从门边的柜子后面悄悄爬出一个人,倚着柜子立起,颤抖着移向

问口。
陈白露听见了窸窣声。
陈白露:(低声)谁?(没有回应,吓得不敢动)谁?是谁?(还见不

答应。她大声地)干什么的?!
人影钉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很细小的声音:我。。


陈白露跳起来,揿亮了墙上的开关。室内通亮。在她面前立着一个瘦弱
胆怯的小女孩。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两根小辫垂在胸前,穿着一身十分肥
大的蓝绸衣裤,惊惶地睁着两个大眼睛望着陈白露。

陈白露:(望着这可怜样的孩子,松了一口气)哦,原来是这么一个小

东西。
小东西:(惶恐地)是,小姐。
寒冷和惊吓使小东西止不住微微发抖,她手提着裤子,一点点向后蹒跚,

不小心踩在裤管上,几乎跌倒。
陈白露:(一时忍不住笑一一却故意绷起脸)啊,干嘛跑到我这来偷东

西,啊?
小东西:我没有偷东西。
陈白露:(指着)那你这衣服是谁的?
小东西:(低头看一下衣服)我,我妈妈的。
陈白露:谁是你妈妈?
小东西:(呆呆地撩开眼前的头发)我不知道我妈妈是谁。
陈白露:(忖度地)那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小东西:我妈妈,他们把我带来的。
陈白露:(似乎有些明白了)他们带你到这儿干什么?
小东西:(低头不作声)。。
陈白露:你说,这儿不要紧的。
小东西:(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他们要我。。要我跟一个黑胖子。。
小东西猛然用手捂住脸。陈白露望着她,突然颤抖了一下,像怕冷似的

用双臂抱住自己的身体。她默默地在房子里走了几步,站住,点燃一支烟。
小东西慢慢垂下手,站在那儿,看着陈白露,她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小东西:小姐,求求。。
陈白露急忙走过去,拉她的手。
小东西:(痛楚地)啊!
陈白露:你怎么啦,小东西:(眼泪流下来)痛。
陈白露撩开她的袖口。
陈白露:夭!
小东西:他们堵住我的嘴,掐我,拿。。拿烟钎子扎我。他们怕我跑,

不给我衣服,叫我睡在床上。。
陈白露;你跑出来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
小东西:妈妈睡着了。
陈白露:你怎么不一直跑出去?
小东西:我怕,门口有人,会抓住我。
陈白露:可是在这儿,他们很容易找着你的。
小东西:(恐惧地)不,不,不。。
她突然跑过去,把灯熄灭了,然后缩在一个角落里。
外面天光已慢慢升起,传来一两声吱吱的雀噪。
陈白露看着那蜷缩在阴影中的小小的身体。她走到窗前,把厚厚的窗帘

拉紧,屋里重又黑暗起来。然后,她走到小东西身边,蹲陈白露:别怕,现
在不用伯了,告诉我,你妈妈呢?
小东西:在楼上。


陈白露:不,我是说你的亲妈妈,生你的妈妈,昏暗中,小东西的眼睛

闲着泪光。
小东西:她,她早死了。
陈白露:父亲呢?
小东西:前个月死的。。他正在砸夯,我眼瞅着一个铁桩子掉下来,把

他砸死了。
小东西抽泣起来。这时,外屋的门“吱呀”响了一声。小东西赶忙用手

堵住自己的嘴,不敢出气。
陈白露站起身,走过去,打开卧室的门。
王福升拿着扫帚和抹布,站在客厅里。
王福升:哟,小姐,您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陈白露:(拢了扰长长的黑发,走进客厅)福升,你去拿点吃的来,再

给我拿杯咖啡。
王福升:是,小姐,您要吃点儿什么?
陈白露:随便吧,点心、牛奶。。
敞开的卧室的门,从里面一点点地被推上。王福升立刻注意到了,他瞟

了瞟;陈白露回过头。
陈白露:(一笑,随便地)不要紧,是茶房。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小东西的脸,随即不见了。
王福升:咦,小姐,哪来的这么个丫头?
陈白露:你不用管。
王福升:是。(要出门,但又站住,转回身)小姐,我劝您少管闲事。
陈白露:怎么?
王福升:外面有人找她。
陈白露:谁?
王福升:一帮地痞,都是吃卖命饭的。
陈白露怔了一下,继而冷冷一笑。
陈白露:哼,谁管他们是吃什么饭的。
王福升:(立刻赔着笑)小姐,我是说,这帮人不好惹。
陈白露:我就不信。把一个孩子打成这样,闹急了,我可以告他们。
王福升:(隐隐的鄙夷)告他们,告谁呀!他们跟地面上的人都有来往,

怎么告?就是这官司打赢了,这点仇您可跟他们结下了!
陈白露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抬眼盯着王福升。
陈白露:那依你,把这个孩子给他们送去?
王福升:(故意犹豫)这事儿难,您看着办。不过,我听说,这孩子打

了金八爷一巴掌,金八爷火了。
陈白露:(没料到)金八!。。怎么单单碰上这么个阎王。
王福升:您想想,金八爷。大财神,又是钱,又是势,还有洋人撑腰,

那一帮家伙都是他手下的。。
陈白露不听王福升说下去,她跑进卧室。小东西正躲在门后。
陈白露:(望着小东西亮晶晶的流露出天真和哀求的眼睛)你,你是打

了金八!
小东西:你是说那黑胖子?嗯,他要跟我——我躲不开,急了,就把他
打了。


陈白露:(兴奋得自语)打得好!打得好,打得痛快!
王福升赶过来,站在门口。
王福升:小姐,这件事,我可先说下,没有我在内。您要大发慈悲,管

这个孩子,这可是您一个人的事。过一会,他们要问到我,。。
陈白露:(干脆地)你说你没看见!
王福升:(望着小东西,不安地)没看见?可是。。
陈白露:出了事,由我担戴。
王福升:(巴不得这句话)好,好,由您担戴,上有电灯,下有地板,

这可是您自个儿说的。
陈白露:(点头)嗯,自然,我说一句算一句。你去拿点心吧。
王福升没有再说话,转过身,用不出声的脚步走出门去。
陈白露快步走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
天色大亮。一辆汽车疾速地开来,在旅馆问前停住。潘月亭从汽车里下

来,走进旅馆。
在走廊里,王福升殷勤地迎上前去。
走廊的尽头,几个穿黑衣服的人匆匆闪过。
陈白露的房间。一缕阳光照在小东西的脸上。这会儿,她闭着眼睛,躺

在沙发上,恐惧、痛苦、紧张,使她精疲力竭;她终于睡着了。在睡眠中,

她显得愈发小了,脸上的线条像孩子一样纤细、柔和。
在屋子的另一头,陈白露默默地坐着,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小东西熟睡的

脸庞。
忽然,一双手捂住陈白露的眼睛。她吓了一跳,几乎叫出声。原来,是

潘月亭站在她身后,正俯身,凑近她的脸。
潘月亭:白露,你坐在这儿,简直像个天使。
陈白露:(闪开,口快地)你这样偷偷摸摸的,简直像个贼。
潘月亭:(笑了)我可是接到你的电话就来了,(低声)我知道你想我

了。
陈白露:(睨视着他,蓦然地笑起来)嗯,我想你,给我办一件事。
潘月亭:(故意皱起眉头)又是办事,你见着我就没有别的可说。
陈白露:你想听什么?我叫你一声爸爸好不好?
潘月亭:白露。。
陈自露:(不等他说什么)哦,我的爸爸,我真喜欢你,你是我的爸爸,

老爸爸,最可爱的老爸爸!你看,你来看我这儿有一个小东西。(拉着潘月

亭的手,向小东西走过去)
潘月亭:(无可奈何地)好了好了,你呀,专门好管这些闲事。
陈白露:(停住)怎么,你知道了?
潘月亭:福升跟我说了。
陈白露:你管不管?
潘月亭:(低头看了看睡着的小东西)就是她吗?
陈白露:你看她多小,多可怜,她。。
潘月亭:得了,我都知道,反正总是那么一套。
陈白露:(作出要挟的样子)月亭,你管,还是不管!
潘月亭:说吧,要我干什么?
陈白露:我要你把他们找来,跟他们说,这小东西我认她干女儿了。


潘月亭:这帮人,他们都认识我,叫他们放手,还不难。
陈白露:好,月亭,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好人。
潘月亭:(高兴起来)自从我认识你,你第一次说谢谢我。
陈白露:(揶揄地)因为你第一次当好人。
潘月亭:你又挖苦我。(朝陈白露一笑)
他走到客厅,陈白露跟在后边,潘月亭正要开门出去。
陈白露:(突然想起〕可是月亭,你当然知道这个小东西是金八看上的。
潘月亭:什么(缩回手)这是金八看上的人?
陈白露:福升没有告诉你,潘月亭:没有,没有,你看你,差点儿做个

错事。
潘月亭退回来。
陈白露:怎么,月亭,你改主意了?
潘月亭:白露,你不知道,金八这个家伙,背景很复杂,不大讲面子。

再说,为了这么个乡下孩子。。
陈白露:那么,你不管了?
门上响起了几下重重的敲击声。陈白露一惊,她的目光慢慢地移向潘月

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一阵短暂的静寂。潘月亭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又是几声门响。
卧室里,小东西在睡梦中颤抖了一下。
陈白露突然转身向门口走去,她俯在门上听了听,——粗声粗气的对话:

“是这个门么?”“八成没错儿!”“敲,再敲!”
她回过头,发现潘月亭已经不在客厅里了。
陈白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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