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肌-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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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有一套恐龙模型,什么种类都有,也是在这里置的,至今陈列书房。
这家店最奇妙之处是近铁路,偶然会听见呜呜汽笛,孩子们涌到门外张望,一大串火车厢卡像时间那样轧轧轧在店门不远处经过,一去不回头,车厢乘客会向孩子们招手,像是说:“下一趟就轮到你们了。”
终有一日,人人驶向老年。
刘惠言耐心等小英挑选玩具。
英挑了一盒立体积木,是雪姑七友与他们的小茅屋,另外一只仿却利麦卡非样子的提线木偶。
老板亲自招呼他们,但多年来往的小顾客实在太多,他已忘记她是谁。
他说:“多谢光顾。”
并没有提下次再来。
“加赠一只指南针。”他笑笑说。
小英说:“谢谢你。”
刘惠言忽然问:“请问有无一元一只的大钻戒?”
老板笑不可抑,“尚余一只,减至九角九分。”
他取出玻璃大钻戒。
刘惠言立刻买下来。
老板加赠忠言:“年轻人,把握好时光。”
他们笑着走了。
一到门口,便看见古老观光蒸汽头火车缓缓驶过路轨,汽笛呜呜开路。
英连忙向车上游客挥手。
乘客也笑着摇手回礼。
刘惠言看得呆了,真没想到大城里会有这样美妙的小镇风光。
小英怅惘地看着火车驶远,低头,回到现实世界。
她看看时间。“我要上学。”
刘惠言说:“我送你。”
小英取出小小指南针,“朝北走。”
最北边有阿留申群岛,相传上古时人类自西伯利亚经岛屿步行到北美洲定居。
到了学校停车场,碰巧蜜蜜也下车来,叫小英。
刘惠言一看,只见蜜蜜是个印度西施,柚木色皮肤,高鼻深眼,古典味十足,但却穿西服,剪短发,说英语。
看样子三代在西方社会生活,已融入社会,日久根本不大觉得肤色有何重要。
看着刘惠言离去,蜜蜜问:“你的男友?”
英摇头。
“是新移民吧,看到深色皮肤仍然会扬起一条眉毛。”
“他见到扬的时候,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可怜的人。”
小英也笑,“谁说不是。”
“幸亏扬是英俊混血儿,不见大厚嘴,掀鼻孔,否则,吓死他。”
“那样胆小,又以貌取人,死了活该。”
蜜蜜叹口气,“同乡见到我妹妹,会掩鼻转脸退避呢。”
她妹妹有轻微唐氏综合症。
英无奈点头,“是,这便是残酷的现实世界:老幼伤残贫穷以及有色人种均退后三步,雪肌美丽聪敏运动健将考试名列前茅事业有成名利双收者为胜。”
蜜蜜说:“真叫人难过可是。”
“整个生命是项淘汰赛,只选拔精英。”
“公道讲一句:这个城市已算合理,不信,试试往南走?”
英笑:“在祖家,你远在十五岁已被嫁出去,此刻已是七子之母,天天在蓬遮普打柴煮饭。”
蜜蜜不甘受辱,“阁下呢,”她瞪眼,“你是女胎,在贵国恐怕已被人丢往孤儿院。”
一出口就后悔,真是乌鸦嘴,英可不就是在孤儿院长大,蜜蜜立刻掌自己的嘴,“对不起,对不起。”
英只是笑,一点也不恼。
片刻蜜蜜说:“我在写唐氏综合症儿童眼中世界。”
“加油。”
“会否是陈腔滥调?”
已到课室门口,听到上课铃,话题就此打住。
出乎意料,英在课室仍能维持百分之七十的注意力。
下课,她先回家吃点心。
璜妮达说:“特别把家搬到这一区,就是为方便你们读书。”
“璜妮达,你在我们家多久了?”
“扬来时,我已做了一年,我一直跟着你妈,由她替我办入籍手续,除非她叫我走,否则,我会替你们带孩子。”
“我婴儿时可乖?”
“绝不,老是哭,除非紧紧搂在怀中,否则一直惊哭,我们三个大人轮更抱着你。”
“不觉讨厌?”
“你妈妈说:要多疼小英一点,她好似有不愉快记忆。”
“扬呢?”
“吃饱就睡,睡醒再吃,没话说。”
“璜妮达你可知我们来自何处?”
老好璜妮达的答案再简单没有:“耶稣那里。”
“是,你说得对。”
璜妮达说:“放心,你爸妈会无恙。”
“我也认为如此。”
吃饱了英到医院去。
一楼是急症室,二楼是老人护理,三楼是产房,四楼手术室……
每个人至少来两次。
医院是最多血泪的地方。
人类也算得能干,这样可怕的所在竟打理得整洁舒敞,充满微笑。
英看到他俩在下棋。
彼得被林茜杀得片甲不留。
彼得叹口气,“林茜,你什么都好,可惜不懂做妻子。”
“你什么都好,就是怕女人强过你。”
“这是我俩离婚的原因吧。”
林茜答:“多年前的决定,提来做什么。”
“这次大病,你可有觉悟,可觉生命可贵,不应浪费?”
林茜点头,“病愈后我将加倍努力工作,我不会辜负你的牺牲。”
彼得啼笑皆非,“我还以为你有顿悟:呵该停下来嗅一下玫瑰花香,找个人陪着游山玩水……”
林茜大笑。
英在门口咳嗽一声。
“英,进来,你爸说我至死不悟呢。”
英低声说:“我看过报告,肝脏移植一般并发症比率是百分之三十左右。”
彼得笑说:“不怕,我不烟不酒,天天跑步,最健康不过,反过来说,你妈若捐肝给我,我可不敢接受。”
看护进来听见说:“你们一家真正乐观。”
“手术将如期进行?”
“现在已开始禁食及服药。”
米医生推门进来。
他带来手提电脑,打开了给安德信夫妇观看。
“这是活肝移植手术经过。”
“咦,用机械手术臂。”
“是,取出时用机械,彼得,你腹腔只有两个一吋长伤口,一周可以出院,林茜,你那边用人手做工作,需休息两星期。”
扬问:“为什么妈不可用机械帮忙?”
“缝入肝脏手术比切除更为精细。”
还是人手好。
“手术并无太大风险,希望不会排斥。”
医生出去,他们一家静静看着手术实录,只见手术后病人鲜龙活跳。
林茜叹口气,“此刻我反而心安理得,累了好几年,不敢说话,怕是年纪大了,力不从心,原来是器官有病。”
彼得说:“林茜,累了就退休。”
“我幼时家贫,珍惜一切机会:读书、就业、婚姻……总是忍耐支撑到最后一刻,不想轻易放弃,我们这一代的危机意识比英他们重。”
彼得说:“你已颇有节蓄。”
林茜不与他争辩。
影片结束,字幕打出来,看到是发现电视台制作,大家都笑了。
片刻奥都公来了。
彼得让他观看手术过程,又去买了咖啡招待。
扬向英使一个眼色,两人向父母告辞。
“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早来陪我们。”
“医生说明早八时开始手术,历时约四小时。”
扬说:“我有点紧张,不如去打网球。”
英取笑他:“你不是在战壕中也睡得着?”
“这次不一样。”
他咧开雪白整齐牙齿,“看到没有?我自小一口怪兽牙,由妈带到牙医处逐一箍好,足足做了五年,单是这副假值三万元,爱心耐心未算在内,林茜是我最敬爱人物。”
英抢着说:“我也是。”
扬叹口气:“好人好报。”
兄妹紧紧握住四只手。
扬的手大如小扇子,把妹妹的手拢在其中。
虽是混血,他的皮肤仍然深棕色。
英问:“我们究竟来自何处?”
“肯定不是一个家庭,大多数是单身母亲。”
“她有无想念我们的时候?”
扬答:“每一天。”
“那为什么送走我们?”
“那是她当时唯一可做的事。”
英又问:“之后又为何不来找回我们?”
扬说:“嘘——”
英把头紧紧靠在他胸膛上,不再言语。
随后,扬去了打球。
在球场上他像一只敏捷猎豹,靠那活生生精力击败对手。
英回家收拾书房。
璜妮达告诉她:“有人找你。”
“是蜜蜜吗?”
“不是简小姐,是那位唐先生。”
“不不不。”小英怕了,双手乱摇。
“他一直坐在门口等。”
“通知派出所赶他走。”
“这——”
“璜妮达,快去,否则,派你把他的心挖出来。”
璜妮达只得说:“我去。”
打开门,据实把话告诉唐先生。
英亲手致电警署,不久,警车前来,与他说了几句话,他不得不走。
警察又与英谈了一会,做了记录。
刚巧刘惠言来访,讶异问:“什么事?”
警察以为是同一人,跳起来,“又是你?”
英分辨:“不不,不是他,刚才那个姓唐。”
警察看仔细了,“是,对不起,这一位戴眼镜。”他敲敲头。
在外国人眼中,华人几乎样子个个差不多。
不过,这一次也不能尽怪他们,小唐小刘的性格的确不明显。
小刘又问:“什么事?”
英答:“没什么事,你有何贵干?”
“我有两张舞台剧‘制片家’票子,我们到纽约去,早去晚归。”
“家母明早做手术,我走不开。”
小刘呆住,“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
“你可以回家,别老在我门口出现,有事,预约,比较礼貌。”
“是,是。”
“不必送花,真要表示尊重,请捐款到儿童医院。”
小英关上门。
璜妮达看她一眼。
“怎么了?”英问她。
“一辈子嫁不出去。”
“我在妈妈家过余生。”
“也好,我服侍你。”
“璜妮达,你我素昧平生,统共是陌生人,为什么爱我?”
“哗,什么陌生人,我自幼把你带大,我是你保母,看着你进幼儿园,帮你打理午餐、书包、校服,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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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雪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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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这时司机赫辛回来说:“太太要毛巾浴衣。”
璜妮达立刻去拿。
英到蜜蜜家去。
已全盘西化的她却在房中点檀香。
那股异香有宁神功效。
渐渐小英眼皮沉重。
蜜蜜把新写的功课读给她听,英无心装载,盹着了。
蜜蜜在一角静静与男友通电话。
英在梦中仿佛听见有人对话。
“我已不再爱你,为着双方前途,最好分手,各走各路。”
“我已怀孕三月。”
“有许多解决方法,你可自由断定,再见。”
“我们可以一起克服。”
“你知我从未打算与你结婚。”
这时蜜蜜忽然叫她:“英,司机来接你。”
英睁开双眼,发呆,不出声。
清晨璜妮达起来做早餐,三人都故意表现得轻松,食不下咽也把煎蛋肉肠塞下,像石头似坐在胃里。
出发往医院时也都若无其事。
林茜看到他们,“哎,都来了,家里谁看门?”
“司机赫辛。”
米医生来做最后准备。
家属吻别二人。
璜妮达不住祷告:“耶稣与你们一起。”
他们到会客室静心等候,一边玩扑克牌。
璜妮达牌术奇精,杀得两兄妹片甲不留,她一边赢,一边担心东家频抹眼泪。
三人都极其耐心等候,一时手牵手祷告。
一小时后看护出来,“安德信家?向你们汇报手术情况:已成功采取彼得半叶肝脏,预备移植。”
大家松口气。
“正替彼得缝合。”
“谢谢你。”
“应该的。”
“妥善的开始,已是成功的一半。”
大家精神为之一振。
手术下半场亦进行得非常顺利,米医生亲自出来说:“新鲜肝脏即时开始运作,一年后两人的肝脏都会长到原先大小,一物二用。”
璜妮达满面眼泪。
她说:“我回家去替你们准备晚饭,赫辛在楼下等消息呢。”
她匆匆忙忙离去。
米医生说:“你们可跟我来看父母,请换上袍子。”
英一站起,才发觉已坐得腿部麻痹,希望下一次到医院来是为着生孪生儿。
呵,生儿育女。
只听得医生说:“这边。”
兄妹穿上消毒罩衫。
彼得与林茜两张床并排一起。
彼得先醒,已睁开眼睛,看到子女,向他们微笑。
医生看看林茜,“喂,醒醒,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林茜喃喃答:“林茜安德信,今年廿八岁。”
英与扬笑得挤出眼泪。
米医生也笑,“手术成功。”
他们脱下袍子回家去。
在车上扬说:“老妈今年五十一岁了。”
“她是一颗钻石,哪分年岁。”
“讲得好,钻石只讲颜色重量切割,哪计年份。”
“掘出打磨之前都亿万年了。”
“妈在三十二岁领养我,那时她已名成利就。”
扬赞道:“她真正能干,我到了三十,恐怕还会住家中。”
英微笑,“我恐怕会把丈夫子女也带回家中吃白饭。”
“我们这一代是怎么了?”
“也许,人浮于事,竞争太过激烈。”
“不,英,几十年前,女性连职位都没有,需要她们自创,重视工作者时时被揶揄是女强人。”
英说:“听妈讲,那时,最反对女性能力独立的人,是上一辈家禽般生活的女性,她们害怕比较,故此描黑事业女性,把她们当成洪水猛兽:不羁、荒唐、妄想同男人平起平坐,专勾引人家丈夫……”
“妈没同我说起这些。”
“你是儿子,这些与你不相干。”
“这样说来,她一层层打上去的江山,直至今日。”
“彼时,职业女性亦是少数族裔。”
到了家,兄妹取出啤酒对喝。
“敬爸妈。”
“祝他们起码看到我女儿生女儿。”
“讲得好。”
两人一口气喝光半打啤酒。
璜妮达捧出墨西哥海龙皇汤。
扬说:“一起坐下,你也喝一杯。”
璜妮达问:“你说,他俩可会复合?”
扬摇头。
“经过这样大事,还不能彼此谅解?”
英说:“他们互相关怀,是最好朋友。”
璜妮达急问:“夫妻不就是良朋知己吗?”
扬说:“我吃饱了,我要上楼工作。”
英微笑,“璜,别急。”
璜妮达叹口气,默默收拾桌子。
英回到楼上,累极倒床上入睡。
第二早上学前,璜妮达对她说:“首府华盛顿有一位区医生找你。”
咦,米医生没同他朋友联络?
“我先去看爸妈,再到学校。”
“扬半夜出去了,有女友接他。”
英微笑,“什么肤色?”
“白人,我并不乐观。”
璜是最佳时事评论员。
“许多黑人一旦成功便努力学做白人:娶白女,住白区,搽白面孔,拉直头发,希望扬不要那样笨。”
“璜你太担忧了。”
英笑着出门,一向以来,兄妹交友完全自由,可是也没有学坏,两人都不烟不酒,英从不在外过夜,事实上她根本不爱外孵,在校人称Al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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