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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雪肌-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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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读喜剧仲夏夜之梦吧。”
  “不,我不喜闹剧。”
  “终于闹意气了。”
  英转过身来,“如果我的男朋友像你就好了。”
  扬笑,“许多姐妹都那样说,到了佛洛依德派手里,必有一番见解。”
  “你强壮、独立、公正、英俊、风趣、活泼……他们都比不上你。”
  “真的,”扬很欢喜,“真有那么好?”
  “甲级男生。”
  “小妹都那样看兄长。”
  英握着他的手,放到腮下。
  “为什么不让妈在电视上呼吁?”
  “我怕。”
  “怕什么,怕见生母,抑或怕一夜成名?”
  “两样都怕。”
  。
  扬说:“我不怪你,换了是我,我也害怕。”
  “扬,你一直了解我。”
  “可怜的小英。”
  “这是遗传病,也许我生母已不在人间。”
  “我们很快会知道。”
  英闭上双眼,扬让她休息。
  他自卧室出来,正好看到璜妮达收拾换下的床单。
  她让他看枕头套,布套上有一丛丛黑发。
  璜妮达喃喃说:“很快会掉光。”
  扬安慰她:“会长回来。”
  “小英算得坚强,我有个亲戚,天天哭着呕吐,唉,人生至多磨难,世上根本没有快乐的人。”
  扬却说:“帮英打赢这一仗,我们全家是快乐人。”
  “扬,自小你充满乐观活力。”
  “我自林茜妈处学习。”
  “耶稣保佑你们。”
  第二天,英照常上课。
  蜜蜜把做妥功课递给她。
  “写得这么快?”
  “在互联网上购买,价廉物美,百元一篇。”
  “讲师有记录。”
  “才不会,专人特别撰写,度身定做,决不重复。”
  “都这样说,可是名嫒在舞会上,晚服还是会相撞。”
  “嘘,老师来了。”
  那日小息,忽然有人指向她:“英安德信,有人找你。”
  谁找她?英抬头。
  英看到一个面熟的中年太太走近。
  那位女士很客气地问:“英小姐?”
  英一时不方便分辩,“是哪一位?”
  “英小姐忘记我了,我姓刘,是惠言同惠心的妈妈。”
  “呵,是刘太太,有何贵干?”
  她微笑,“上次你把婆婆送回来,我家感激不尽。”
  英看着她,她来学校,不是为了这个吧。
  婆婆已是往事。
  刘太太说:“英小姐,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英把伯母带到园子一角坐下。
  “婆婆好吗?”
  “不好也不坏,谢谢你关心,人老了就是那样子。”
  “那么,刘太太找我是为什么?”
  她忽然问:“英小姐,你身体不好?”
  英很爽快,“我患急性血癌。”
  刘伯母耸然动容,“果然。”
  英仍然不明白,“你来看我?”
  “是,呃,英小姐,你是好心人,吉人天相……”
  “刘太太,你有话尽管直接说。”
  她吸一口气,“英小姐,惠言是我唯一儿子——”
  英忽然明白了。
  她不禁笑起来,不待刘太太讲完,便说:“你放心,刘太太,惠言君与我,不过是普通朋友,绝不会有什么发展,你若不安,我可以从此与他断绝来往。”
  刘伯母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容易,不禁怔住,随即又庆幸不已。
  “谢谢你,英小姐。”她好比皇恩大赦。
  “不必客气。”
  这时一个少女气喘喘赶近,英记得她是刘惠心。
  “妈,你说些什么?”她顿足。
  刘太太一把拉起女儿,“我们走吧。”
  惠心被母亲拉着走了几步,忽然甩掉母亲的手又向英走来。
  “英,对不起。”
  英心平气和,“没关系。”
  “家母蛮不讲理——”
  英微笑,“或许,但她是你母亲:十月怀胎、眠干睡湿,我只是一个陌生人,记住,帮亲别帮理,去,你妈妈等你。”
  刘惠心怔住,过片刻她明白了,她说:“谢谢你,英。”
  她跑过去,与母亲一起离去。
  英沉默。
  同刘惠言那样的人绝交有什么损失呢,乐得做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女孩。
  英想站起来,忽然觉得双腿颤抖乏力,又跌坐在长凳上,她不服输,摇摇摆摆又再站起来。
  这时有一双强壮的手臂扶住她,“当心。”
  那人背着光,英一时看不清他的容颜,只见他头顶上一圈光,像下凡的天使。
  英眼前有金星,那人取过身边水壶,“来,喝一口。”
  英就着他手喝两口,原来是香甜的冰冻柠檬茶。
  “我载你去校医处。”
  英点点头。
  他有一辆脚踏车,把英放在座位上,他坐她身后,飞快把她送到校医室。
  看护出来,“英安德信,你没事吧。”关注之情毕露。
  英微笑,“我肚饿而已。”
  奇怪,朋友要与她决绝,陌生人却接载她。
  一转头,那陌生人已经离去。
  “他是谁?”
  “不知道是哪位好心同学,多大有数千名同学呢。”
  “他是华裔?”
  “我没留意,肯定是亚裔,但亚细亚那么庞大。”
  看护替她量脉搏。
  “你没事,英,喝杯可可,吃两块饼干,躺一会。”
  幼时,林茜妈教她看地图:“英,看,世界多大,我们眼光放远些,这是亚细亚洲,中国有著名的黄河与扬子江,这是印度,恒河与印度河,注意文明起源地都有河流平原,为什么?人们要吃要喝呀,没有温饱,何来文化……”


  一只手放到她额角上。
  “扬,你来了。”
  “我来接你回家。”
  “为了我,你们都不用做别的事了。”英歉意。
  扬愉快的说:“是呀,我们乘机躲懒。”
  他背起她就走。
  赫辛在停车场等他。
  “今早出门还好好地,此刻可是怎么了?”
  “我受了刺激。”
  “有人向你求婚?”
  “不是王子身份,故大感失望。”
  “你选错大学,这是民主国家,没有贵族。”
  扬让妹妹先上车。
  赫辛漆黑忧虑的脸上总算露出一丝安慰。
  英说:“赫辛,我只是肚饿。”
  像璜妮达一样,赫辛不知在安宅做了多久。
  那天晚上,英拾起笔记这样写——
  “我已不能过正常生活,很容易疲倦,全身乏力,像七八十岁老人。
  “这一套药,叫做红魔鬼,形容它的霸道。
  “自发病至今,感觉像是好端端在路上走,忽然有一吨砖块自天上落下,掷中我头顶,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掟死我。
  “忽然依恋身边每个人每件事,特别是扬,我们心灵相通,自幼一起长大,无话不说,虽然,小时候一生气,会叫他滚回非洲去,而他,曾经在后园掘地洞,妈问他干什么挖一个深坑,他答……‘送小英回中国。’


  “害怕吗,我已累得不去思想。”
  李医生在傍晚来过。
  她说:“上次点算红血球数字是三百,那算不错。”
  林茜静静看着医生。
  “我即刻安排小英入院。”
  英已入睡,没有听到。
  他们一家三口走进书房。
  彼得问:“到孤儿院打听过没有?”
  林茜答:“孤儿院已被政府接收,改为危机儿童宿舍,记录全部电脑化,但是十年前的文字档案,仍锁在地库。”
  扬说:“我去翻阅。”
  “那是颇为艰巨的工作,我想聘请私家侦探,他们工作有个程序,比我们快捷。”
  “先让我去。”
  林茜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扬与负责人联络。
  那位女士这样说:“一切记录保密,并非公开资料。”
  “我想查阅本身资料。”
  “你是领养儿?”
  扬点头。
  负责人给他一大叠表格,“你填妥了交还,我们会回复你,此刻政府对领养资料已经放宽,你不会失望。”
  扬着急,“我不能到地库亲手翻阅?”
  “年轻人,图书馆在隔壁。”
  扬只得把表格带回家。
  下午,林茜说:“我已托人查过,小英是名弃婴,完全没有记录:凌晨,警察发现路边有一可疑包裹发出呜咽之声,过去一看,发觉是一幼婴。”
  扬大惊,“一只野狗便可以吞噬她!”
  。
  林茜出示剪报影印本,“这是当天新闻。”
  彼得轻轻读出:“弃婴已被医院护理人员命名五月,多人意图领养……”
  扬抬起头,不知说什么好。“扬,你可想知道你的身世?”
  “不。”
  林茜答:“好,我不勉强你。”
  “我有点事出去。”
  他高大身型走向门口。
  林茜叫住他:“儿子。”
  扬转过头来,“妈妈。”
  林茜拥抱他,“喂你,不得沮丧。”
  “是妈妈。”
  林茜摸了摸他满头俗称裸麦田的小辫子,“我是家中唯一获准放肆的人。”
  “是,太太。”
  彼得也笑了,“我约了人去安大略湖飞线钓鱼,你也来吧,到湖畔冥思静心。”
  “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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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雪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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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扬心中疙瘩一下子被抚平。


  当晚,李月冬医生的电话到了。
  “林茜,我想你可以开始在电视上呼吁。”
  林茜的心沉下去,“危急了。”
  “是,过去两个月治疗情况良好,此刻转劣,最佳方式是接受骨髓移植,我本人亦有登记捐赠,可惜不合小英采用。”
  “我立刻联络同事发起华裔社区登记活动。”
  “林茜,尽快寻找小英血亲。”
  “这意味着公布她身世。”
  “林茜,我们都知道你真爱这个孩子,但是一直以来,你是白人,她有黄皮肤,她的身世,瞒得了谁呢?”
  林茜茫然,“她黄肤?我都忘了。”
  李医生挂上电话,忙着逐一检查病人。
  推开英安德信的房间,发觉病床上没有人。
  医生立刻问看护:“病人去了何处?”
  “她一直在房中。”
  医生立刻说:“即刻广播。”
  十分钟过去,仍然不见病人。
  李医生额角已经冒汗,跑到警卫部要求看大门录影机拍摄记录。
  录影带上可清晰看见英安德信穿着便服离开医院,时间是九时十一分,她离去已经超过三十分钟。
  李医生即时知会警方及安氏夫妇。
  英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只想离开医院。
  英换回白衬衫卡其裤,解除身上管子,吸进一口气,缓缓走出医院。
  她也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
  以她目前情况,需按时服药,也绝不可能走远。
  天气那样好,白云一团团浮在蔚蓝色天空中,像煞英国画家康斯特堡笔下风景。
  英步行到湖滨去。
  她挑一张长凳坐下。
  天气一好,老人与孩子都纷纷出动,湖畔相当热闹,偶尔有年轻女郎穿小小胸衣,超窄短裤,踩着直线滚轴溜冰鞋经过,金发与汗毛在阳光下闪闪生光,煞是好看。
  英坐着静静看风景。
  保母推着婴儿车经过,有好几对孪生儿,小面孔长得一模一样,胖手胖脚互相拍打,仿佛不大友爱,英看得笑出来。
  她不后悔偷走。
  冰淇淋小贩的音乐车驶近,英买了一只巧克力甜筒。
  安家冰箱里塞满类似冰淇淋。
  璜妮达说的:做小孩已经够可怜,倘若还不能吃饱,还有什么意思?
  扬放学回家,可以扫清冰箱内一半食物。
  正在享受片刻宁静,一只红色皮球滚过来,停在英脚下。
  英随手拾起。
  一个小小女孩走近,她刚学会走路,穿着考究童装,一双会得闪光的小球鞋尤其神气。
  她的黑发梳一条冲天炮,像足杨柳青年画中的小奶娃。
  英用中文同她说:“你好,球是你的吗,还给你。”
  幼儿的母亲走近,却用英语说:“说谢谢。”
  英抬起头,怔住,她看到的是一个红发绿眼满脸雀斑的红发太太。
  那华裔小女孩分明是她的领养儿。
  换句话说,那孩子命运与英相同。
  红发女士用普通话问候:“你好吗。”
  英却用英语:“请坐,我们聊几句。”
  红发太太笑着坐下,“我叫丽池,我女儿叫薛尼。”
  “薛尼有多大?”
  “十个月十五天。”
  英问得很技巧:“到了加国多久?”
  “我们到中国南京领养薛尼时她只得五个月大,已经懂得认人,见到我丈夫一脸胡髭,惊哭不已,我们一眼看见她已深深爱上她。”
  又一个动人的领养故事。
  英注视薛尼小小面孔,发觉她上唇有缝针痕迹。
  “薛尼出生时有兔唇。”
  “你不介意?”
  红发太太抱起女儿,“她是我的女儿,在手术室经过十五分钟就做好缝合,小问题。”
  那口气与林茜安德信如出一辙。
  英泪盈于睫。
  “我们一组十一对夫妇,同时往南京领养,那时疫症流行,政府忠告我们延期出发,可是中国的规定是,三个月内不去办妥手续,就丧失资格,所以我们带备口罩勇往直前,现在,我们每月在这公园里集会。”


  “十一个家庭?”
  “是,一共十一名女婴。”
  英笑了,轻轻抹去眼角泪水。
  “你要不要来参加我们野餐会?就在那边。”
  “丽池,我想问你几句话。”
  因英是华裔,红发太太爱屋及乌,“请说。”
  “倘若小孩将来有病,你们会怎样?”
  她愕然,“有病看医生呀。”
  “会否后悔?”
  红发太太笑了,“孩子不比电冰箱,洗衣机,坏了,有缺憾,可以退还原厂换一台。”
  英一直点头。
  红发太太热诚邀请:“过来喝杯热可可。”
  这时那领养儿的爸爸走近,果然,一脸金色大胡髭,眼若铜铃,蛮惊人。
  可是小薛尼已经不再害怕,一手拉着爸爸手,一手去拔胡髭,他们一家三口嘻嘻哈哈的走开。
  西方人领养华裔儿童数目越来越多。
  十岁八岁时英问过林茜妈:“英是路边捡回来的吗?”
  璜妮达抢着回答:“英是耶稣送给妈妈的礼物。”
  英轻轻站起来。
  她用公用电话叫了一部计程车。
  回到家中发觉门前停着警车。
  扬第一个奔出来。
  他见到英立刻紧紧抓住她的手,大声叫:“妈,妈,英在这里。”
  大门立刻打开,一家人一起冲出来,都卡在门口,进退两难,彼得手臂挤得变形,雪雪呼痛。
  林茜挣扎着退后。
  扬忍不住大笑。
  警察最镇静,“谁是英安德信?”
  英举手,“我。”
  这时,她体力已经不支,眼前发黑,兼冒金星。
  家人一句责备也无,立刻通知医院,警方忙着销案。
  只有璜妮达忽然发起脾气来,指着英说:“你这孩子,一点也不为别人着想,这算什么呢,把我的心揪了出来——”
  她进厨房去,碰一声关上门。
  林茜柔声问:“女儿,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去公园。”
  “你看见什么?”
  这时,扬轻轻哼起卜狄伦的反战歌曲:“你去了何处,我的蓝眼儿,你看见了什么,我亲爱的年轻人?”
  “好了好了,”彼得抹去额角的汗水,“回来就好。”
  林茜说:“英,你来看看我们即将刊登的寻人启事。”
  她摊开图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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