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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中国文化名人论读书苦乐-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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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他还主张“介入文学”,即作家要投身到改造社去的活动
中去,作品要干预生活。主要文学作品有小说《恶心》(1938)、
三部曲《自由之路》:《理性的年代》(1945)、《缓期执行》
(1945)、《心如死灰》(1949);剧本《群蝇》(1943)、
《密室》(1944)、《恭顺的妓女》(1946)、《死无葬身之
地》(1946)、《肮脏的手》(1948)、《恶魔与上帝》(1951)
等。另有哲学著作《存在与虚无》(1943)、《存在主义是一
种人道主义》(1946)、《辩证理性批判》(1960)等。
读 书
我是从书堆里开始我的生活的,就像我将在书堆里结束我的生活一
样。在我外祖父的办公室里到处都是书,他禁止别人碰这些书,只一年
一次,在十月份开学之前才能给这些书掸去灰尘。还在我不识字的时候
就已经对这些竖着的石头倍加崇敬:它们或是直立,或是斜立,像砖块
似地在书架格子里挤压着,或是间隔摆着,犹如古代石柱形成的通道,
高雅而壮观。我感到我们全家的兴衰全系于这些石头。它们都很相像,
我在这所小小圣殿里嬉戏,周围是低矮、古老的文物,它们曾看到我出
生,也将看到我死亡,它们的永恒保证了我的未来将与过去一样的宁静。
晚上常常偷愉地触摸它们,使我的手有幸沾上它们的灰尘。但那时我还
不知道怎样做才好。每天我都看到一些场面,却不知其含义是什么。比
如,我的外祖父平时特别笨拙,还得我母亲给他戴手套,可他摆弄这些
文物书籍时他的手却像主祭那样敏捷娴熟。我曾千百次地看到他漫不经
心地起来,绕他的桌子转一圈儿,一两步就穿过了屋子,准确地抽出一
本书,用不着选择,一边翻着书,一边回到他的坐椅上去,刚一坐下,
就用拇指与食指联合动作一下子翻到需要的页码,并让纸张发出一种皮
鞋般的响声。有时,我走近这些盒子,它们像牡蛎一样打开着,我发现
里面裸露的肌体,灰白发霉的叶片,有些肿胀,覆盖着黑色的脉络,吸
着墨汁,散发着菌味。
在我外祖母的房间里,书都是倒着放的。她常从一所阅览室里借书,
我从未见她一次借两本以上。她借的这些玩艺儿使我想起新年时吃的糖
果,因为这些书的纸张又薄又闪闪发光,好像用砑光纸做的似的。这些
纸页闪光、洁白、几乎都是崭新的,它们似乎都包含着神奇的奥秘。每
星期五,我外祖母都穿装打扮,准备出去,并且向别人说:“我要还书
去。”可她回到家来,先摘下黑色帽子和短面纱,然后就从手笼里把书
抽出来。我莫名其妙,自忖道:“这是不是还是原来的那几本书呢?”
她把这些书小心翼翼地“盖”起来。然后从中选出一本,她拿着书坐到
靠窗子的地方。她坐在那把带有野苣图案的安乐椅里,戴上她的老花镜,
不断发出幸福而又疲倦的叹气声。她低下眼睑看起书来,嘴上露出使人
愉悦的微笑。后来我在蒙娜丽莎的嘴上又发现了这种微笑。我母亲此时
则一言不发,也要我保持沉默。这情景使我想到了弥撒、死亡和因倦,
因为此时我心中充满了一种神圣的静寂。路易丝不时地小声笑了起来,
她喊女儿过去,用手指指着一行字,这两个女人便交换一个会心的眼色,
但是,我并不喜欢这些装潢过于讲究的小册子。这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
书,我外祖父就毫不掩饰他的鄙视态度,他瞧不起这些专给女人写的玩
艺儿。星期天,他常常无事可做,便进妻子房间,像柱子一样站到她面
前,一言不发。大家都注视着他。他把玻璃窗敲得咚咚直响,后来,他
想不出别的新花样,便转身对着路易丝,从她手里把小说夺走。她愤怒
地喊道:“查理!你把我的页码捣乱了!”这时,我外祖父已眉飞色舞
地读了起来。突然,他用食指敲打着小册子,说:“不懂!”
“你怎么会懂呢?你不从头看!”我外祖母反驳道。
他无可奈何地把书往桌上一扔,耸耸肩走了。
他肯定是有道理的,因为他是写书的人嘛。我很了解这一点:他曾
指给我看在这书架格子上摆的书,那是一些厚厚的硬皮大部头,棕色的
帆布封面。“小东西,这些书都是外公写的。”多么令人自豪啊!我是
创造这些圣物的专业巨匠的外孙,他像管风琴制造者、教士的裁缝师一
样受到别人的尊敬。我亲眼目睹他为自己的著作呕心沥血:每年他都要
重版《德语读本》。假期时,全家都在焦灼不安地等待着重版的清样。
查理忍受了这样无所事事的闲呆着。邮差终于送来了一些又大又软的包
裹。有人用剪刀剪断捆包绳,外祖父便打开长条校样,并把它们按次序
摆在饭厅的桌子上,挥动红笔改起来。每发现一处印刷错误,他便从牙
缝里挤出“见鬼”的咒骂声,直到女佣说已到吃饭时间,要在桌上摆刀
叉时,他才停止骂人。此时,大家都很高兴,我则站到一把椅子上,兴
高采烈地观赏着这些带着血红条痕的一行行的黑字。查理?施韦策尔告
诉我:他的发行人是个不共戴天的敌人。外祖父从来不会算帐:由于无
生活忧虑,他花钱随意挥霍;由于好显示富裕,他对人慷慨大方;到了
晚年,他变得吝啬,这是八十岁老人常有的毛病,是老人行动不便、怕
死心理的结果。那个时候,他的这种吝啬表现为对别人的疑神疑鬼:当
他收到稿费汇款单时,他总是举起双臂,喊叫说别人在掐他的脖子,或
是跑到外祖母房间,阴沉着脸宣称“我的发行人抢了我的钱,就像树林
里的强盗一样”。我从这里吃惊地发现了人剥削人。这种可恶的事情幸
亏少见,若是没有这种事世界该多美好啊,老板可以根据能力付钱,工
人则可以根据本事拿钱了。为什么这些吸血鬼的发行家不这样做,却要
喝我可怜的外祖父的血呢?因为外祖父的献身精神没有得到报偿,我对
他更加尊敬了,把他看作圣人。由此,我很早便把教书看作是一种神圣
职业,把文学看作是使我入迷的嗜好。
我那时还不识字,但已很时髦地要求要有“我的书”。外祖父便到
了他那个可恨的发行家那里给我要来了诗人莫里斯?布绍尔的《故事
集》。这些故事源于民间传说,作者自称是仍保留了儿童的眼光,根据
儿童的特点把它们改编成故事的。我想马上弄懂这些故事,先选了两本
最薄的书,用鼻子闻了闻,又用手掂了掂,随意地把书打开到想看的那
一页,同时把那页纸弄得发出响声。真是白费劲:我并没有感到弄懂了
什么。我又试着把这些书当成玩具娃娃,摇晃它们,亲它们,打它们,
这一切也毫无结果。急得我要哭起来,最后便把书放到妈妈的膝盖上。
她从针线活儿上抬起眼睛,看着我问道:“亲爱的,你是要我给你读这
些仙女故事吗?”我怀疑地反问道:“仙女是在这书里吗?”这个故事
我太熟悉了,因为我母亲常给我讲它,当她给我洗完脸,要给我擦花露
水的时候,或当香皂从她手里滑到浴缸底下伸手去寻找的时候,她都给
我讲这个故事。对这个太熟悉的故事,我总是心不在焉地听着。我心里
只有安娜?玛丽,这个我每天早晨都听到的姑娘,耳朵里听到的只有她
的那种奴仆特有的颤抖声音。我喜欢这种故事:讲讲停停,讲了上文没
有下文,陡然自然流畅,一下子支离破碎,最后变得不可收拾,在一种
富有旋律的松散结构中消失,经过一阵沉默之后,又重新组合起来。况
且,故事就是这样产生的,它是自言自语的联系物。我母亲给讲的时候,
我们都是单独的两个人,远离人类、众神和牧师,犹如树林里的两只牡
鹿,只和其他的牡鹿和仙女们在一起。我简直难以相信能把我们的这种
散发着香皂和花露水香味的世俗生活片断编进一本书里去。
安娜?玛丽让我坐在她的对面,坐在我的小椅子上。她向前探着身
体,垂下眼睑,睡着了。从这副雕像般的面孔发出一种石膏制品的声音。
我糊涂了:这是谁在讲述?在讲什么?在给谁讲?我母亲早已离开了
我,因为我既看不到微笑,也看不到心心相印的表示,我被流放了。而
且,我也不懂她的语言。她哪儿来的这种泰然自信呢?过了好一会,我
才明白:这是那本书在说话,一些句子从那里出来,使我感到恐惧。这
些句子是真正的千足虫,它们麇集在一起,舞动着音节和字母,拉长了
二合元音,震颤着双辅音;它们忽而歌唱、忽而鼻音嗡嗡、忽而间隔着
停顿和叹息,充满着陌生的词语;它们自我陶醉,得意于自身的九曲回
肠般的结构,丝毫不顾忌我是否能忍受得了。有时候,这些句子还没等
我明白过来就消失了,还有的时候,我早已懂了,它们却继续雍容高雅
地说下去,连一个逗号标点也不肯漏过。当然,这些话不是对我说的,
至于故事本身却是美丽动人的:砍柴人,他的老婆和他们的两个女儿,
还有仙女。这些小老百姓是我们同类却都染上了庄严崇高的色彩。他们
明明是衣衫褴褛,却说成是衣着华贵,真是文过饰非,横增色彩,把一
切行为都变成常规典礼,把一切事都变成堂而皇之的礼仪。有人开始有
了疑问:我外祖父的出版商专门出版教学用书,他从不放过任何利用年
轻读者的简单头脑的时机。他好像是对一个孩子讲话:他若是砍柴人,
他会怎样做呢?两个女儿中他会更喜欢哪一个呢?他会同意对巴拜特的
惩罚吗?幸亏,被问的这个孩子不止是我,我害怕回答这些问题。然而,
我还是回答了,我的声音很小,谁也听不见,我感到自己变成了另一个
人。安娜?玛丽也一样,她像个头脑非常清醒的盲人,也变成了另外一
个人。我感到自己是所有母亲的孩子,而她就是所有孩子的母亲。当她
读完的时候,我便迅速地把书从她手里拿过来,夹在胳膊底下,连一声
“谢谢”也不说就走了。
日子久了,我就迷上了这种使我感到超脱自己的轻松游戏。莫里
斯?布绍尔以大商店柜台老板为招徕顾客而常有的那种殷勤关心着儿
童,这使我感到受宠而得意。我突然喜欢上了这些事先编造好的故事,
而不再喜欢那些临时拼凑的玩艺儿。我对字句的严格连贯性开始敏感
了:每次读书时,老是同样的字句不断重复,而且按同样的顺序重复,
我听了上句等下句。在安娜?玛丽的故事里,所有的人物都是得过且过,
任人摆布,就像她自己的遭遇那样,各有不同的命运。而我却像是在教
堂里望弥撒,那些同样的名字和事件翻来覆去,永无休止。
我那时嫉妒妈妈,决心取代她的角色。我拿到一本名叫《在中国:
一个中国人的苦难》的书,来到了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里。在那里,我
高高地坐在一只折叠式的铁床上,便装模作样地读了起来:我看着那一
行行的黑字,一行也不放过,并且高声讲着一个故事,自己讲自己听,
尽量读好每个音节。人们吃惊地发现了我——或者说我让别人吃惊地发
现了——人们惊叫起来,并决定:该是教我学字母的时候了。我热心地
学起来,就像一个初学教理的人。我竟至给自己单独加课,我拿着一本
埃克多?罗的《流浪儿》爬到我的折叠式铁床上便读了起来。对《流浪
儿》的故事我都能背出来,我便一半是背故事,一半是连蒙带猜地读了
起来,我一页一页地翻读,当我读完最后一页时,我已经会读了。
我欣喜若狂:属于我了,这些书页中的干哑的声音,这些声音我外
公用目光使之变活,他听得见,而我那时却听不见!今后,我也要听到
它们了,我也要满腹经纶,我也要知道一切。人们允许我在图书室时随
处活动,于是我便向人类的智慧冲锋。正是这一点造就了现在的我。后
来,我经常听到排犹主义者指责犹太人不了解大自然给人的教益和宁
静。我对他们的回答是:“如此说来,我要比犹太人更像犹太人。”农
民孩子的那种甜蜜的天真和滔滔不绝的回忆在我的脑海里无从找到,因
为我从未搬弄过土块,也没有掏过鸟窝。我从未采集过植物标本,也从
未用石子打过鸟雀。但,那些书曾是我的鸟和鸟窝,我的家畜,我的牲
畜棚和我的农村。图书室就是一面镜子中反映的世界,它有无限的深度,
变化无穷,不可预料。我开始了难以令人相信的冒险:我爬到椅子上、
桌子上去够书,不怕书会像雪崩似地倒下来把我埋起来。书架高层上的
书我好长时间仍然够不到;有些书我刚刚发现就被人从我手里夺走了;
还有一些书藏了起来。我拿到书,便读了起来。有时我以为把书放回了
原来的地方,却经常是经过一个星期以后才再找到它们,我看到了一些
可怕的东西:我打开一本画册,看到一张彩色插图,上面有非常难看的
昆虫,好像在蠕动。我趴在地毯上通过读封特耐尔、阿里斯托芬、拉伯
雷做枯燥无味的旅行。那些句子和那些东西一样让我看不懂:必须注意
观察它们,绕圈子,假装离开、突然回来在它们不戒备的时候逮住它们。
不过在大部分情况下,它们仍保持了自己的秘密。我成了拉佩鲁斯、麦
哲伦、瓦斯科?德加玛,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土著居民:在特伦斯用十
二音节诗翻译的作品里发现了“埃欧冬狄毛鲁门诺斯”人,在一部比较
文学的著作里发现了“特异反应”人。一些佶屈聱牙的词如“尾音节省
略”,“交错配列法”,“无瑕宝石”,还有许许多多难以理解,闻所
未闻的怪词儿突然出现在某页的什么地方,只要这些字一出现整个段落
都变得支离破碎了。这些艰涩而隐晦的文字我只是在十年或十五年之后
才懂得它们的涵义,甚至直到今天,它们仍然是不可理解的:它们构成
了我的记忆的腐殖质土。
图书室里的书无非都是些法国和德国的伟大经典作家的作品。也有
一些语法书,几本著名小说,莫泊桑短篇小说选,一些艺术品——一幅
鲁本斯画、一幅凡?戴克画、一幅迪耶勒画、一幅伦布朗特画——这都
是我外祖父的学生送他的新年礼物。这是个狭小的天地。但是大拉露斯
词典为我取代了一切:我随意地在写字台后面倒数第二层的书架上拿了
一册,上面标有A—Bello,Belloc—ch 或ci—DMele—po 或Pr—Z 等字
母(这些字母的组合变成了专有名词,它们各自表示普通常识的某些方
面,比如有ci—D 区Pr—Z 区,以及它们所代表的那个区域的动物和植
物,那个区域的城市,伟大人物以及他们参与的战役等等)。我把这册
书放在外公用的吸墨纸的垫板上,我翻开这册书,我在里边发现了各种
各样的真实的鸟类,我在里边捕捉真实的蝴蝶,它们都落在真实的花朵
上。人和动物都在里边,活灵活现:那些版画是它们的躯体,那些说明
文字便是它们的灵魂,它们的各自独特的本质。实际上,还有一些模糊
的草图,多少有点像真实的样子,虽然尚不完美。这可能是因为动物园
里,猴子不大像真猴子,而在卢森堡公园里人也不大像真人的缘故。我
的精神状况是属柏拉图学派式的,习惯从概念客体,我从概念上能发现
更多的真实性,而不是在客体实物上,因为我首先有的是概念,也因为
概念对于我像客体实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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