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二)-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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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有聪明,有口才,不必一定要出洋,也一样可以钻得很快。特
别是现在这么乱哄哄的年月,说出头,就出头。弄得好,司长,秘
书长就是一说。(得意地)要不怎么叫“大时代,变动的大时代”呢!
(走近况)喂,西堂翁,前些日子你给我批的八字,说我三十二以后,
准大交红运。我昨天晚上又找一位批命的老先生看了一遍——
[范由右门跑上。
范兴奎(鬼鬼祟祟)马,马主任,丁大夫来了。
马登科哦——哦——
范兴奎(非常紧张)她找您来了。
马登科(力持镇静,瞪眼)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对龚、况)你们看,看我怎
么对付她!况西翁,你看着,你看——
(丁大夫由右门上。
范兴奎(警告地)丁大夫来了。
(马登科蓦回头,满脸堆着笑容。
马登科(小脑壳向前伸一伸)了大夫。
[丁大夫看去只像三十刚开外,其实地已经是个十七岁孩子的母亲了。地不加修饰,穿一
身深蓝色线条织入淡灰色呢质底的日旗袍,外面套一件宽敞的医生白布外衣,外口衣袋里,
还露出一段诊病的橡皮听管,她穿一双半高胶底黄皮鞋,走路做事非常敏捷有力。她的脸
有些男相,轮廓明显,皮色看去异样洁净,薄唇角微微下垂,眼睛大而锐利,满面是刚健
率直的气概,在愤怒时,有威可畏。她的身体较普通女子略高,十分健壮。
(她有一双细柔而秀丽的长手,圆下巴丰润而敏感。再看她软垂下来的大耳轮,我们会感
觉到地是一个慷慨而又易于动情感的人。事实上最近她常哭泣,当地独自想起自己的理想
逐渐消灭的时候,当地谛听着那些来自田间朴实可爱的病人,偶然讲起在战场上一段悲壮
惨痛的经历的时候。她性颇偏急。自从加入了这个后方医院,她已一再约束自己,学习着
必要的忍耐和迁就。然而尽管在医务上有时作不得已的退让,她私下认定在任何情形下她
决不肯迁就到容忍那些腐败自私的官吏的地步。她所受的高深的科学教育不但使地成为中
国名医,并且使她养成爱真理,爱她的职业所具有的仁侠精神的习性。
[抗战开始,她立刻依她所信仰的,为民族捐弃在上海一个名医的舒适生活,兴奋地投入
了伤兵医院。早年在国外,和地同去就学的地所深爱的丈夫,既固病死去,以后医院事业
便占据了她的心灵。现在她的十七岁正在求学的独儿,在开战之后立刻自动加入战地服务
团,参加工作,她更是了无牵挂,按她一直信仰着的精神为着人们话着。
(她来了,地受了许多折磨。看到多少惨痛的事卖使她益发相信自己更该为这个伟大的民族效死,应
竭力提高一般后方医院的救护和治疗知识,减少伤兵同志不必要的痛苦。她现在比来时消
瘦些,精神依旧是饱满的。为着发现一件无可再卑鄙的事实,她暂时按下满腔的愤怒走进
来质问马登科。她看马登科有如一只残忍的狗,贪婪的狼,愚蠢的猪,她是那样深恶痛绝
地鄙视着他。
(她背后手里拿一张白纸包好的公文。
丁大夫(冷冷地)马先生!
马登科(忙拉出一张椅子)丁大夫您请坐。
丁大夫我不坐,我还有事。
马登科(顺口乱捧)啊呀,您太辛苦了,中国人要都像您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啊,请坐。(对老范)你傻站着干什么?倒茶!
范兴奎(一直紧张地望着,才清醒过来)是。
丁大夫不要倒,我不喝。
[范无可奈何地望望马主任,造巡由右门下。
丁大夫马先生,今天是十六号。
马登科(感觉来势汹汹,搭讪着)是啊,十六号。本来,丁大夫,我说的是十六号
——。。
丁大夫(冷眼逼视)药该到了。
马登科就说的是呀!我不早就跟丁大夫说过么?无论如何我们这次一定要设
法。(先发制人)本来嚜,这也太难了。您想,已经叫您催了许多次了,
一次,两次,三次,这次已经是您正式催第四次了。我们再不把药
品弄来,自问也说不过去呀。再说治病怎么可以没有药,伤兵同志
是我们国家的栋粱,您是伤兵同志认为最好的中国名医——
丁大夫(明白马一向的应付方法)我想,你心里也知道这是废话!我并不要你来夸
奖,我不要你给我讲救国大道理。这次我只要一样东西。。药品。(斩
钉截铁)没有药品,你知道我会怎么办。
马登科(缓冲)好办,好办,您先别着急,药品总是要来的。(谄笑)您先请坐,
我们慢慢谈。(高声)来人,倒茶!
丁大夫我不坐。我再告诉你,我也不想喝茶。我要立刻办好,我还有病人。
马登科对啊,丁大夫您说的对呀,谁不想立刻办好?您想我愿意屡次麻烦您
一趟一趟地跑么?可是事实办不到有什么法子?抗战开始不到半
年,凡事都还没有个一定的头绪,新机关添,旧机关裁,上上下下,
并没有个接头的准办法。一件公事送上去,这个人说不该归他,那
个人说不敢负责。推过来,“诿”过去,您想公文这一绕,弄清楚
了,也得半个月,不说旁的,就说我们这次药品——
丁大夫马先生,你既然知道,推推倭倭不是个好办法,我想你今天一定可以
把药品拿出来咯。
马登科(逼得索性招认)我的天,丁大夫,我要是已经弄来了,我还老受这个活
罪干什么?
丁大夫什么?(沉重地)你说什么?
马登科实在对不起,丁大夫,药到现在还没有来。
(沉默。龚小姐望见丁大夫气色不对,立刻机警地若无事然,溜出左门。
丁大夫(由白布外衣口袋内拿出一张信纸)马先生,这是谁写的?
马登科我,丁大夫。
丁大夫是你亲笔写的么?
马登科(赔笑)怎么不是。
丁大夫(气极)我当是狗爪子爬的呢。
马登科(恐吓地)丁大夫,你说话要知道轻重,我是院长特派来办这件事的。
丁大夫哼,你既然知道你是院长派来的,你为什么不办?
马登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办,我天天在办,时时刻刻在办。
丁大夫(冷笑)马先生,也用不着你这样热心,你只要每天还记得做一点公事,
少打算怎么捧你的院长,哄你的院长就够了。
马登科(突然傲慢)丁大夫,请你不要过分欺负人。我要提醒你在这个地方大
大小小我也是个官。
丁大夫(强硬地)那么,我也提醒你,你既然记得你还是个官,当官就要做官
事。
马登科(翻脸)我请问丁大夫,我怎么没有做事?
丁大夫我上次催你,你打电报问了么?
马登科当然打了。
丁大夫报文呢?
马登科用不着给你看。
丁大夫复电呢?
马登科没有。
丁大夫为什么?
马登科(翻眼)我知道?
丁大夫第二次,你公事办了么?
马登科自然办了。
丁大夫在哪儿?
马登科早发了。
丁大夫多少天以前?
马登科十五天。
丁大夫你没骗我?
马登科(翻眼)骗你?
丁大夫(追问)真的?
马登科(发怒)岂有此理,你当我是靠骗人吃饭,说谎起家么?
丁大夫(切齿痛恨)你这个天大的骗子!(把手中纸包的公文扔出,爆发)这是什么?
马登科(包散开,露出方才叫老范送出去的公文,变色)这是——(还想拿起展阅)
丁大夫看什么?你心里知道这就是你刚说的十五天前发出去的催药公文。
(愤怒)我真不懂你是什么心肝。一次两次地拖延,骗我哄我。到了
今天,催药的公文还没有发出去!
马登科丁大夫!
丁大夫你还有什么话说?
马登科(乞怜)丁大夫——
(况西堂忍不住轻咳一声,斜视了丁大夫一下,偷偷由右门溜出。
马登科(瞥见况已溜出)丁大夫,请你千万不要见怪。
丁大夫我不怪你,我怕全国的忠勇将士要怪你,全国的公正国民要怪你的。
马登科(低首下心,委屈婉转)不过丁大夫,发出去有什么用?您要明白,铁路
是下通的,航运是断了的,公路是不好走的,天上有日本的飞机,
地上十条路有九条路都是烂泥。从这站到那站,中间不知要经过多
少危险,过河爬山处处都还有翻车的可能。而且办公是有手续的,
公文就前三十天发出去,药品能来不能来还是问题。
丁大夫马先生,你饭可以不吃么?水可以不喝么?饭没有了,上天不是也要
弄来么,水没有了,空手挖井你不是也要于么?病人们的药难道不
比你的饭食重?为什么你的饭每天非吃不可,我们伤兵同志们的药
你不肯设法弄来呢?
马登科谁说我不肯?——
丁大夫马先生,我不愿再听你的狡辩。中国如果要想翻身,抗战中的官吏是
要负起责任来的。我告诉你,马先生,事实上也不允许你们不负责
任。你不要以为你们在抗战中的中国你们还能敷敷衍衍苟苟且且活
下去,抗战会叫你们现出原形的。你们如果是有生气的,你们将来
还配跟新的中国一同生长,如果你们还同往日一样,敷衍一时是一
时,早晚有一天,你门死了,骨头都没有人收的。(看他那冥顽不良的样
子)仿佛跟你说也是废话。再见!
马登科(忽然惊慌)丁大夫,您先别走,请问您预备到哪儿去?
丁大夫你当然知道,我预备到哪儿去。
马登润(鄙笑)丁大夫,事情要好说,什么事情总有个挽救的办法,您何必出
此下策。
丁大夫(硬硬地)什么叫下策?
马登科(赔着笑脸)丁大夫,你就是告到上头去,不也是毫无办法么?
丁大夫哼,你以为我还会找你们的院长说话?我够了,我怕见他就跟怕见你
一样。敷衍,应付,虚伪,苟且,事情到了你们这般人手里,有办
法也变成没办法。(忿极)我恨不得我能立刻发明一种血清,打到你
们每个人的血管里,把你们心里的毒质:“懒”毒,“缓”毒,“愚”
毒,“无耻”的毒,“自私”的毒,“过分聪明”的毒,“不负责
任”的毒,一起洗干净。这样,抗战的前途才真有办法。(短促地叹一
口气)再见。
马登科(拦住她)喂,丁大夫,你到底到哪儿去?
丁大夫(怒视)你为什么拦我?
马登科(赔笑)我不敢拦您,丁大夫,不过,丁大夫您就是告到他那里,岂不
是徒徒地跟我们过不去,事情还不是办不到么?
丁大夫(烦恶地)我跟你说过,我不会告到你们贵院长那里。
马登科(顺势奉承)是啊,丁大夫素来是体贴人情的。
丁大夫(爆发)我最恨人情!你们这帮东西,就是整天讲人情,讲得一点是非
也没有,一点效率也没有,你们真是一群——(突然不说)
马登科(忍气)好,好,好,我都不跟你计较。你骂我什么都可以。不过您,
您出去以前,您得想明白,凡事总得留个退步。——喂,丁大夫,(胁
肩谄笑)说句老实话,院长那里倒没有甚么,我想回头您不会到新来
的专员面前报,报告我办的这件小事情吧?
丁大夫(斜视他)你说那位什么梁专员?
马登科嗯,丁大夫,(阴沉地笑了笑)打开窗子说亮话,我们个人之间无冤无仇
——。。
丁大夫(突然)你怎么知道我跟你无冤无仇?(逼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跟你无冤
无仇?
马登科啊呀,丁大夫,我什么时候得罪您了?(旧账一数,忽然)哦,我想起来
了,您以为上次我跟院长做寿,故意地没请您是么?■,那是那个
混帐王八蛋的老范把请帖送漏了。(指天)天地良心,我自己亲笔写
的请帖,第一份请帖就是您丁大夫。临送的时候,我还当面对老范
嘱咐了又嘱咐,连嘱咐三遍,(做势)三遍之多,啊,丁大夫——
丁大夫(哭不得笑不得)马先生——
马登科(忙应)啊,丁大夫一
丁大夫(冷冷望着他)马先生,我真是奇怪──
马登科(抢接)奇怪,■,这有什么奇怪。(鄙夷地)天生他们这种当奴隶的脑
袋,根本就不知道怎么造的。
丁大夫(没料到)是啊,(讽刺地)我就是奇怪像你这种不当奴隶的脑袋,到底
又是怎么构造的呢?
马登科(摸不着头脑)怎么?
丁大夫(看他实在愚蠢可怜,不肯放弃这次使他能睁开眼睛的机会,怜悯地)马先生,你难
道想象不出?有一种人活在世上并不是为的委委屈屈,整天打算着
迎合长官,拍马吹牛,营私舞弊?你难道就看不出这种人生下来就
预备当主人,爱真理,爱国家,言行一致,说到做到,把公事看得
比私事重?(情感进发)真的,你不知道我们现在是家破人亡,整个民
族要靠这次抗战来翻身?那么你为什么还不明白,一个人到了现在
可以什么都不顾,就希望把自己这点力量献给国家,争到了胜利,
好做一个自由的人?马先生,我跟您无私怨无私仇,但是你屡次对
我拖延,撒谎,耽误公事。到了现在,药品还没有拿来,叫我眼看
着伤兵同志受痛苦,病重,我只能站在旁边,一夜一夜地等,等,
等,等到天亮而毫无更好的办法,我就认你是我的仇人,我的天大
的仇人!
马登科(愣住,呆滞地重复着)何必呢?何必呢?(忽然满堆笑容)那么,好办,丁
大夫。我请客,我赶明儿就请客,我好好的办一桌席,把院长他们
都请来,我当众赔不是。请罪,赔礼,什么都成。咱们是公事公办,
私事私了。只要您眼前跟我凑个面子,不跟梁专员提,我是什么都
可以,什么都成。
丁大夫(看他不可救药,沉静地)也好。
马登科好?
丁大夫可以。
马登科(热心地)您帮忙?
丁大夫我原来就不预备跟这个什么梁专员讲。我也知道这些专员老爷们跟你
们是差不多的货。跟你们合作两个月,我也明白你们官官相护,说
也无用。所以(长叹)马先生——
马登科丁大夫,怎么您——
丁大夫我要走了。
马登科(假意慰留)哎呀,那怎么成,抗战刚开始,国家正需要像您这样人才
的时候——
丁大夫我预备到别的后方医院,我想省立的几个医院,恐怕也只有你们这个
是最特殊的了。
马登科是啊,“积重难返”,我也是说没办法,(摇头)真没办法!
丁大夫不过在我离开以前,我一定要把离开此地的原因跟伤兵同志们说清
楚,我想你们诸位也愿意大家明白你们的真相的。好,我们再见。(走)
马登科(慌了,拦住她)可是丁大夫——
丁大夫(厉声)闪开!
[丁昂头走出。马登科颓然坐下。
马登科(又气又急,正坐发愣)
[慢悠悠地况西堂掀开了右门帘,斜着身量退进来,一面踮起脚,还望着丁大夫渐行渐远
的背影。
马登科(觉得有人走进,忍不住)真是,世界上就会有这种不知世故人情的女人。
况西堂(慢慢放下门帘,转身,嘘出一口长气)厉害!厉害!(把扔在地上的公文拾起,摇
着头,非常珍惜地掸擦上面的尘土)荒唐,荒唐!(把公文放在桌上)可惜,这里
面的文章。
马登科(看见谁都不顺眼,忽然跳起)我问你,大前天既然办好,你为什么不立刻
就发?哪个叫你压住这多天,(暴躁地)什么叫我“过目”“过目”的?
况西堂(愣一下,面上依然心平气和的)登科兄,请你记住,毋迁怒,毋贰过。如
果丁大夫给你面子下不去,兄弟似乎还没有得罪你。你我两个老衙
门,大可不,不必为这种小事情红脸。
马登科(立刻看风转舵)对不起,对不起。(说出心里的话)可,可,我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