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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曹禺全集(卷二)-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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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登科(立刻看风转舵)对不起,对不起。(说出心里的话)可,可,我真有气,凭

空被这个女人侮辱了一顿。
况西堂(缓冲空气,幽默地)此所谓“靠官吃饭,要人好看”哪。
马登科你们诸位真够朋友,就扔下我一个人来对付她。(回头)你看一个一个

地都溜了。
况西堂(笑着)其实我们在这儿不也是多余?不是连我们一起骂在里面?你说

——(忽然瞥见龚小姐不声不响地由左门偷进来,向自己办公桌走)咦,久违呀。
龚静仪(忍不住笑起来)我都听见了。我们“五十步与百步”,谁也不要说谁。
马登科(忽然气忿忿地)真!你们听见她临走说的什么?
龚静仪(尖刻地)不是要跟伤兵同志宣布离职原因么?
马登科西堂兄,你看,你看,这哪像在外面做事情的人?
况西堂我想她还不至于吧。
马登科你不明白这种女人,说到哪儿做到哪儿。她软硬不吃,就知道一味撒

野,遇见这种不懂人事的人,你有天大的本领还也是白费。
龚静似(幸灾乐祸)其实,她真宣布了又怎么样?
马登科啊,真宣布了,我的妈,那我们这群伤兵同志一定立刻起哄,找到这

儿来。龚小姐,请问,我们这几根瘦骨头有几斤重?受得住他们每

个人一拳头。
龚静仪马主任,那您可挡头阵,您是院长特派专办这件事情的。
马登科龚小姐,别开心了。(转身向况)固然啊,实无办法,我们可以把屡次

催药的公文拿给他们看。
况西堂(摇头)先生,“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这件事不闹则己,闹起

来一定不可收拾。
马登科(颓丧)嗯,不可收拾,不可收拾。
况西堂恰巧这一两天又要来个什么视察专员,到院里来,嗯,彻底,彻底。
马登科(唉声叹气)糟,糟,糟,这早晚会闹得他晓得。
龚静仪并且我听院长说这个人相当麻烦,不易应付。
马登科糟就糟在这上头。
龚静仪又听说这个专员也是医科出身,办事不但认真,而且暴躁异常。
马登科知道,知道。(低头)
龚静仪(对况)说是他查维县的时候,当地一个院长立刻撤职,一位主任三年

监禁。
马登科晓得,晓得。
况西堂要真是政府特派这种人来查办——
马登科(五内焦的)别说了,真是“国家将亡,必有妖孽!”院长发的什么疯,

为什么当初要答应什么女名医来服务。服务倒也罢了,为什么又让

她一点一点地得势,这样得伤兵们的心。闹得现在一塌糊涂,横不

是,竖不是。这样女人真是妖孽,妖孽,活妖孽!(气忿忿向右门走)
况西堂你去干什么?


马登科我要想办法,不是这个梁什么专员就要来么?
况西堂可你——(忽然)喂,你说他叫梁什么?
马登科他,他叫梁公仰。
况西堂(恍然)是他呀?
马登科(忽然喜上眉梢)怎么,你认识他?
况西堂(摇头)不认识。
马登科(垂头丧气)那说什么?
况西堂我倒是有朋友认识他。
马登科(又提起兴会)谁?在哪里?
况西堂晤,远得很,听说这个人现在山东当县长。
马登科(又像瘪了气的球)那又有什么用。
况西堂不过,他的脾气,我倒是听说过。
马登科(也颇关心)对,他什么脾气?他喜欢什么?有什么嗜好?
况西堂嗜好?(摇头)听说他毫无嗜好,性情非常严肃。
马登科(又丧了志)那又何必再说!(立刻向右门走)
况西堂你预备上哪儿去?
马登科(自己也莫名其妙)上哪儿去?
况西堂你找谁呀?
马登科就是说我现在找谁呀,找谁呀,真是糟透了,糟——


[孔秋萍由右门急忙跑进。
孔秋萍(一团高兴)诸位先生们,专员来了,专员来了。
马登科什么?
孔秋萍哦,马主任——梁专员来了。
马登科谁?你胡说。
孔秋萍真的。
马登科他在哪儿。
孔秋萍正在前院。
马登科什么地方?
孔秋萍门口客厅。
况西堂(同时)好快。
马登科哪些在陪?
孔秋萍张副官,陈主任,李医生,胡医生,还有院长。
马登科你亲眼看见?
孔秋萍亲眼看见。
龚静仪什么样,胖子,瘦子?
马登科(烦躁地)废话!(龚一气回去坐下)他跟院长说什么?
孔秋萍听不清楚。
马登科那么他——

[范由右门跑进。
范兴奎马主任,梁专员到,院长请您马上到前面去陪。(对其余的人)院长叫
我告诉诸位先生们一声,专员说不定就会进来视察。

马登科妈的,今天简直是过鬼门关。
[马仓皇由右门下。
(范把报纸略微整理,也勿匆由右门走下。


[大家刚刚坐好,况太太由右门捧着“白盔”喘着气走进来。
况太太西堂,西堂!
况西堂你又回来干什么?
况太太我告诉你们一件大事。
况西堂快说吧,太太,现在不是谈闲话的时候。
况太太(放下“白盔”)不得了啦,我告诉你们,“伪组织”跟丁大夫打起来了。
龚静仪(立刻)什么?
孔秋萍(更忍不住)怎么啦,怎么啦?
况太太(非常兴奋地)铁床,铁床,我们这个(竖小指)又为着那架铁床找丁大夫

去了,丁大夫把她大骂一顿。
龚静仪(尖刻地)啊,我们院长夫人叫丁大夫骂了。
况太太骂了?哼?“伪组织”被她连说带骂,给赶出来了。
孔秋萍怎么回事?赶出来了?
况太太这个女人真厉害。她刚才就派人硬把院长屋里那张铁床拆走,可是“伪

组织”,我们这个(竖小指)——。。 
况西堂(素来谨慎)喂,你不要这么大声“伪组织”“伪组织”地乱叫,万一
她,院长夫人跑进来——

况太太(对丈夫这种不认真的地方,素来不肯幽默)什么院长“夫人”。她是个这个,
(竖小指)“伪组织”,我说她是“伪组织”,是个(狠狠地竖起小指)这
个!这点名分你可要弄清楚。

况西堂(望望门口)好,“这个”就“这个”,“伪组织”就“伪组织”。你
就快说好了。

况太太(竖起小指)我们这个刚跳完了舞,回到房一看,床不见了。这一下就
冒起人来了。不用问,这一定是丁大夫派人拆去的。头也不回,立
刻从那边小楼梯跑下楼,一直就奔到丁大夫办公室去了。谁晓得了
大夫也刚回来,不知为什么也是气势汹汹,这两人一见面,你们猜
——。。 

龚静仪怎么?
(外面忽然听见一个尖锐喉咙的女人大声乱吵。
[那女人声:马主任,我搬家,我搬家。

况太太(手一挥,谛听)来了,来了,就是她——

孔秋萍(低声)“伪组织”?
[大家连忙若无事然坐]。
[“伪组织”由右门吵上。马主任十分狼狈随在后面。
[“伪组织”年岁有二十七、八,出身暧昧,早年斵丧过甚,到了现在面容已有些衰老。

她瘦骨棱棱,一身过分艳丽的衣服,包起里面丑陋的肉体。她厚涂脂粉,狭长脸,眼泡微
微有些肿,红嘴唇里露出一颗黄晶晶的金牙。她的眼睛很大,生得水灵灵地迷人,如今看
人不时还不免那种“未免有情”的神色。她染上很深的恶嗜好,她的声音时而有些喑哑。
她穿一双平底花缎鞋,肉色的丝袜子,戴起耳环,戒指亮耀耀地刺眼。她着一件时髦而异
常贴身的桃红丝绒旗袍,更显得瘦削。但走起路,倒也楚楚有致。头上插一朵表示寿庆的
红绒花,苍白的手里把弄着一支象牙长烟管。

伪组织(气咻咻地)马主任,我搬家,你赶快跟我找房子,我立刻就搬家。
马登科(狼狈)何苦呢,院长夫人,这又何苦呢?
伪组织(指天画地)我从来没叫人这么欺负过。不要说我还是个院长夫人,就


是平平常常一个小公务员的老婆,她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呀。我告诉

你,马主任———
马登科算了,算了,别生气了。小心您又犯了胃病。
伪组织胃病?她气也把我气倒了。我从来没见这种不讲道理的女人,简直是

妖精,怪物——
马登科(得着知己)嗯——活妖孽。
况太太(好心好意)是怎么回事情哪,秦,秦太太?
仗组织(毫不客气,指着况太太)你问我?你知道,你还要问我?刚才我明明看见

你站在小楼梯上听。你眼看着她一句一句地骂我,你在旁边一句也
不开腔,你还假门假事地要问我?(一转头过去)
(况太太被她一顿抢白,拿起破“白盔”就向右门走。
况西堂太太。(况太太在右门口对他挤挤眼,好像说:“别管,让她闹去。”带着一点嘲讽的

冷笑,由右门下)
马登科(同时)别着急,院长太太,今天不是您的寿辰么?
伪组织寿呢,什么寿?今天我非闹到底不可,我豁(拼)出去了。马主任,

你现在跟我找房子,我就走,我要看看到底是她厉害,是我厉害?
马登科算了,还是过生要紧。我们大家还要吃您的寿面呢。(只想赶快了事)
其实大人不见小人怪,一张铁床的事,让给她也就算了。

伪组织谁说的?我不,我偏不。(用那支长象牙烟嘴指指点点)铁床是公家的,并
不是她丁疯子自己花钱买的。我用了。一个院长夫人拿一张铁床算
什么?用十张铁床又怎么样?你告诉她,我不但睡铁床,将来我还
要盖铁床,(略停,忽然)吃铁床,喝铁床,把公家铁床拆碎了,扔在
河里听响,看她把我怎么样?马主任,你们怕她,我不怕她。你赶
快跟我找房子,今天不是我走,就是她走。

马登科这又何必呢,院长夫人。大家刚搬来,都找不着房子,又不老跟机关
住在一起——

伪组织(越劝气焰越高)不,不成,我不能白叫她这么欺负糟蹋。她厉害,好!
了不得,我叫我们仲宣辞职,不干这个受气院长。哼!仲宣早就想
回上海,不愿意干。什么好差事?一个月薪水拿不到三百块,还不
及我在上海一晚上赚的多呢。

[范急忙由右门上。
范兴奎(匆促)马主任,专员,专——(看见了“伪组织”直眉怒目,又停住)
马登科(想走又不能走)知道,知道。(范急由右门下。马有苦说不出,于是——)好吧,

您说,您要怎么办吧。
优组织也好,(急转直下)我叫你们在下边的人好办事。头一件。我马上要把

那张床再搬回来。
马登科好,好,我们想办法。
优组织第二件,我要她当着你们诸位大家的面,对我三鞠躬,叫我三声院长

太太,承认自己是错了。

(龚、况二人互相对视微笑。)
马登科(伸伸舌头)好、好,都好办,还有呢?
伪组织还有——哦,我要她房里那许多又长又宽的白布单子,叫她拿,拿三

十条来。
马登科(开始不耐)您还有么?


伪组织还有——

 ' 谢宗奋忽又由右门急上。
谢宗宙马主任,伤兵同志们派代表见梁专员,专员现在马上请你去回话。
马登科哦,不得了!(翻身就走)
伪组织(一把拉住他)哦,我想起来了,马主任——
马登科对不起,您留着以后说吧。
仗组织(又拉着他)不,我要她今天晚上酒席筵前当众斟酒,替我招——
马登科(冒火)哦,我的天,咱们回头说。(摔开就跑到了门口)
伪组织马主任——

'忽然范兴奎非常威严地由右门走进。
范兴奎(立在门口打起帘子)梁专员到。

'秦院长现在套上一件马褂,十分恭谨地由右门上。
秦仲宣(对着门外,微微弯腰)专员,这就是我们第一办公室。
伪组织(满腹冤屈,要来申诉)仲宣!
奏仲宣(怒目看她,她不敢再说话,院长转向已经立起的诸公务员)立正!(大家肃立)诸位

先生,这位是梁公仰梁专员。

(半晌,门外专员十分令人摸不着头脑,肃静中每个都不自在。一刻。院长首先低声说)

您,您不进来么?(突然把耳朵伸向前)哦,是的,是的,我们先看旁的

地方。(不自然的笑了一声)嗯,是,这就是马主任。
马登科(对右门外的专员深深一鞠躬)专员,在下马,马登科。

(仿佛门外专员已向前走去。
秦仲宣(低声)登科,你先陪着,我就来。
马登科是。

[马登科连忙由右门随门外的同事们陪去视察。

[大家才安心坐下,院长气嘘嘘地盯着伪组织。
伪组织(喘了一口气)什么,他就是——专员?
奏仲宣(指着)你!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当着他,跟了大夫乱

吵?
伪组织谁知道是他?他脸上写出来他是专员啦?——穿着个破军装,笨头笨

脑地在旁边傻望着。
秦仲宣(急出了汗)你这种话,别再嚷好不好?
伪组织(撒娇)你管不着!(对大家笑嘻嘻地)我心里想,哪儿抓来这么一个乡下

佬跟我们当勤务呢。

[孔秋萍忍不住捧场似地笑了一声。
秦仲宣(对孔)不要笑,这个时候有什么笑头?
伪组织(当众卖弄)你刚才为什么只看——我一眼,就陪着这个家伙走了,你

为什么连帮着我说一句话都不帮?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不要以

为我老了,你不耐烦了。(腰一叉)我告诉你,今天不是我走,就是她

走。
秦仲宣(忽然)你别再放屁。
伪组织(再没想到)什么?
秦仲宣快上楼,少跟我丢脸,龚小姐,请你陪她去。(“伪组织”彼这当头一棒打

得头晕脑胀,昏昏糊糊地叫龚小姐扶持着走到了门口)快走!
伪组织(忽然转身,但为龚拦住)我跟你拼了!(大哭大闹)你这个死不了,没良心


的老东西,你跟我摆的什么臭官架子?
秦仲宣(同时)快走,快走!
龚静仪(同时)上楼再说,我们上楼再说。(立刻把她连说带劝地由左门推了出去,然

而不住地听见——)“伪组织”在外面嚎陶大哭:“你不要以为你是院长,你不能欺负我。
哦!爸爸呀,当初为什么不听你的话,嫁给这么一个死(顿足)东西。我真瞎了眼了,我
是图他什么呀?(被龚小姐劝着推着,走上楼梯,哭声渐远)哦,爸爸,你听见了没有?
我的爸爸,你听见了没有?他当院长就变了心了。”

奏仲宣(同时)该死,该死,这是闹的什么?(一肚子的别扭)登科简直昏了头,
怎么会催药的公文到现在还没有发。我真不明白。诸位先生,你们
这办的是什么事?

(马登科忙由右门上。
马登科(对况)公文?档案!档案!十三号的,六号的,二十九号的。
奏仲宣怎么?
马登科(帮着况同翻函牍)这位专员老爷真怪。(停手)他仿佛什么都明白。(对

况)快找。(况立刻找出来许多函牍)
秦仲宣怎么,他现在就要查看?
马登科(忽忙收点公文)嗯,嗯,——我听一个伤兵说,前天就在此地看见他。
秦仲宣(大吃一惊)什么?
马登科嗯,前天,此地。(查清公文,点出一份对况)这不是,这不是!要十二号

的,(况在乱翻)少十三号的。(况连忙又取出一份)这不——对,我的老
兄,请你拿十三号!(况又捡出一份)
秦仲宣(愣住。忽然对孔、谢)表格,表格,各种表格,叫你们赶的表格,拿出
来,都拿出来。
孔秋萍(同时)是,是。(大家立刻查表格)

(一刹时,表格,文件一齐都堆在马登科身上。秦、马二人正要出去。
秦仲宣(止住马)现在他干什么?
马登科他要找丁大夫谈话,他——
秦仲宣(急了)他说什么!
马登科他——

[范由右门上。
范兴奎院长,专员现在药务处,请院长立刻就去。
秦仲宣知道。(对马)他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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