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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曹禺全集(卷二)-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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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堕落,人类的堕落?那么,(指着自己)就譬如我,——(划地一声点着


了烟,边吸边讲)读了二十多年的书──

袁任敢(叼着烟斗,微笑)我就猜着你一定还有一个“譬如我”的。

江泰(滔滔不绝)自然我决不尽批评人家,不说自己。譬如我吧,我爱钱,
我想钱,我一直想发一笔大财,我要把我的钱,送给朋友用,散给
穷人花。我要像杜甫的诗说的,盖起无数的高楼大厦,叫天下的穷
朋友白吃白喝白住,研究科学,研究美术,研究文学,研究他们每
个人喜欢的东西,为中国,为人类谋幸福。可是袁先生,我的运气
不好,处处倒霉,碰钉子,事业一到我手里,就莫名其妙地弄到一
塌糊涂。我们整天在天上计划,而整天在地下妥协。我们只会叹气,
做梦,苦恼,活着只是给有用的人糟蹋粮食,我们是活死人,死活
人,活人死!一句话,你说的(指着自己的头)像我们这样的人才真是(指
那北京人的巨影)他的不肖的子孙!

袁任敢(一直十分幽默地点着头,此时举起茶杯微笑)请喝茶!

江泰(接下茶杯)对了,譬如喝茶吧,我的这位内兄最讲究喝茶。他喝起茶
来要洗手,漱口,焚香,静坐。他的舌头不但尝得出这茶叶的性情,
年龄,出身,做法,他还分得出这杯茶甲的是山水,江水,井水,
雪水还是自来水,烧的是炭火,媒人,或者柴火。茶对我们只是解
渴生津,利小便,可一到他口里,就有一万八千个雅啦,俗啦的道
理。然而这有什么用?他不会种茶,他不会开茶叶公司,不会做出
口生意,就会一样,“喝茶!”喝茶喝得再怎么精,怎么好,还不
是喝茶,有什么用,请问,有什么用?
〔文彩由卧室出。

曾文彩泰!

江泰我就来。

陈奶妈(走去推他)快去吧,姑老爷。

江泰(立起,仍舍不得就走)譬如我吧——

陈奶妈别老“譬如我”“譬如我”他说个没完了。袁先生都快嫌你唠叨了。

江泰喂,袁博士,你不介意我再发挥几句吧。

袁任敢(微笑)哦,当然不,请“发挥”!

江泰所以譬如——(彩又走来拉他回屋,他对彩几乎是恳求地)文彩,你让我说,你
让我说说吧!(对袁)譬如我吧,我好吃,我懂得吃,我可以引你到
各种顶好的地方去吃。(颇为自负,一串珠子似的讲下去)正阳楼的涮羊肉,
便宜坊的挂炉鸭,同和居的烤馒头,东兴楼的乌鱼蛋,致美斋的烩
鸭条。小地方哪,像灶温的烂肉面,穆柯寨的炒疙瘩,金家楼的汤
爆肚,都一处的炸三角,以致于——

曾文彩走吧!

江泰以致于月盛斋的酱羊肉,六必居的酱菜,王致和的臭豆腐,信远斋的
酸梅汤,二妙堂的合碗酪,恩德元的包子,沙锅居的白肉,杏花春
的花雕,这些个地方没有一个掌柜的我不熟,没有一个掌灶的、跑
堂的、站柜台的我不知道,然而有什么用?我不会做菜,我不会开
馆子,我不会在人家外国开一个顶大的李鸿章杂碎,赚外国人的钱。
我就会吃,就会吃!(不觉谈到自己的痛处,捶胸)我做什么,就失败什么。
做官亏款,做生意赔钱,读书对我毫无用处。(痛苦地)我成天住在丈
人家里鬼混,好说话,好牢骚,好批评,又好骂人,简直管不住自


己,专说人家不爱听的话。
曾文彩(插嘴)泰!
江泰(有些抽噎)成天叫大家看着我不快活,不成材,背后骂我是个废物,

啊,文彩,我真是你的大累赘,我从心里觉得对不起你呀!(突然不自

禁地哭出)
曾文彩(连叫)泰,泰,别难过,是我不好,我累了你。
陈奶妈进去吧,又喝多了。
江泰(摇头)我没有,我没有,我心里难过,我心里难过,啊——

〔陈与彩扶江泰由卧室下。
曾文清(叹口气)您喝杯茶吧。
袁任敢我已经灌了好儿大碗凉开水了,我今天午饭吃多了,大先生,我有一

件事拜托你——
曾文清是——
袁任敢我——

〔愫方一手持床毛毯,一手持蜡烛,由书斋小门上。
袁任敢愫小姐。
愫方(点头)
曾文清爹睡着了?
愫方(摇头)
曾文清袁先生您的事,

[江又由卧室走出,手里握着半瓶白兰地。
江泰(笑着)袁先生进来喝两杯不?
袁任敢不,(指巨影)他还在等着我呢!
江泰(举瓶)好白兰地,文清,你?
曾文清(不语,望了望愫方)
江泰(莫名其妙)哦,怎么,你们三位——

[陈奶妈在内:姑老爷!
江泰(摇头,叹了口气)唉,没有人理我,没有人理我的哟。(由卧室下)
曾文清袁先生,你方才说——

(圆在屋内的声音:爹,爹!你快来看,北京人的影子我铰好了。

袁任敢(望望愫与文)回头说吧。(幽默而又懂事地)没有什么事,我的小猴子叫我
呢。
〔袁打开那巨幕一般的门扇走进去,跟着泄出一道光又关上,白纸幕上依然映现着那个巨
大无比的北京人的黑影。

〔寂静,远处木梆更锣声。
曾文清(期待地)奶妈把纸条给你了?
愫方(默默点头)
曾文清(低声)我,我就想再见你一面,我好走。
愫方(无意中望着文的卧室的门)
曾文清(指门)她关上门睡觉呢。(低头)
愫方(坐下)
曾文清(突然)愫方!
愫方(又立起)
曾文清怎么?


愫方姨父叫我拿医书来的。

〔陈奶妈由文彩卧室走出。
陈奶妈愫小姐,您来了。(立刻向书斋小门走)
曾文清奶妈上哪儿去?
陈奶妈(掩饰)我去看看孙少爷书背完了不?

[阵由书斋小门下,远远又是两下凄凉的更锣。
曾又清愫方,明天我一定走了,这个家(顿)我不想再回来了。
愫方(肯定地)不回来是对的。
曾文清嗯,我决不回来了。今天我想了一晚上,我真觉得是我,是我误了你

这十几年。害了人,害了己,都因为我总在想,总在想着有一天,

我们——(望见愫蹙起眉头,轻轻抚摸前额)愫方,你怎么了?
愫方(疲倦地)我累得很。
曾文清(恻然)可怜,愫方,我不敢想,我简直不敢再想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你就像那只鸽子似的,孤孤单单地困在笼子里,等,等,等到有一

天——
愫方(摇头)不,不要说了!
曾文清(伤心)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东一个,西一个苦苦地这么活着,为什

么我们不能长两个翅膀,一块儿飞出去呢?(摇着头)啊,我真是不甘

心哪?
愫方(哀徐)这还不够么,要怎么样才甘心呢!
曾文清(幽郁)愫方,你跟我一道到南方去吧!(立刻眉梢又有些踌躇)去吧!
愫方(摇头,哀伤地)还提这些事吗?
曾文清(悔痛,低头缓缓地)要不你就,你就答应今天早上那件事吧。
愫方(愣住)为——为什么?
曾文清(望着愫,嘴角痛苦地拖下来)这次我出去,我一辈子也不想回来的。愫方,

我就求你这一件事,你就答应我吧。你千万不要再在这个家里住下
去。(恳切地)想想这所屋子除了耗子,吃人的耗子,啃我们字画的耗
子还有什么?(愫的眼睛悲哀地凝观着他)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等着什么?
你别再不说话,你对我说呀。(蓦地鼓起勇气,贸然)愫方,你,你还是
嫁,嫁了吧,你赶快也离开这个牢吧。我看袁先生人是可托的,你
——。。 

愫方(缓缓立起)
曾文清(也立起,哀求)你究竟怎么打算,你说呀。
愫方(向书斋小门走)
曾文清(沉痛地)你不能不说就走,“是”,“不是”,你要对我说一句啊。
愫方(转身)文清!(手里递给他一封信,缓缓地走开。文清昏惑地把信接在手里)


[陈奶妈由书斋小门急上。
陈奶妈(迫促地)老爷子来了,就在后面。(推着文清)进去进去,省得麻烦。
进去。。
曾文清奶妈,我——
[陈奶妈嘴里唠唠叨叨地把文清推着进到他的卧室里,愫方呆立在那里。
〔曾皓由书斋小门上,他穿一件棉袍,围着一条绒围巾,拖着睡鞋,扶拐杖,提着一个小
油灯走进。
曾皓(看见愫方,急切地)我等你好半天了——(对陈)刚才谁进去了?


陈奶妈大奶奶。
曾皓(望见那红泥火炉)怎么,谁又在这里烧茶了?
陈奶妈姑老爷,他刚才陪着袁先生在这里品茶呢。
曾皓(藐笑)嗤,这两个人懂得什么品茶!(突然望见门上的巨影)这是什么?
陈奶妈袁先生画那个“北京人”呢。
曾皓(鄙夷地)什么“北京人”,简直是闹鬼。
陈奶妈老爷子,回屋去睡吧。
曾皓不,我要在这儿看看,你睡去吧。
愫方奶妈,我给你把被铺好了。
陈奶妈嗯,嗯。(感动)哎,愫小姐,你——(欣喜)好,我看看去。

〔陈由书斋小门下。皓开始每晚照例的巡视。
愫方(随着皓的后面)姨父,不早了,睡去吧,还看什么?
曾皓(一面在角落里探找,一面说)祖上辛辛苦苦留下来的房子,晚上火烛第一

要小心,小心。(忽然)你看那地上冒着烟,红红的是什么?
愫方是烟头。
曾皓(警惕)你看这多危险!这一定又是江泰干的。总是这样,烟头总不肯

灭掉。
愫方(拾起烟头,扔在火炉里)
曾皓这么长一节就不抽了,真是糟蹋东西。(四面嗅闻)愫方,你闻闻仿佛

有什么香味没有?
愫方没有。
曾皓(嗅闻)怪得很,仿佛有鸦,鸦片烟的味道。
愫方别是您今天水烟抽多了。
曾皓唉,老了,连鼻子都不中用了。(突然)究竟文清走了没有?
愫方走了。
曾皓你可不要骗我。
愫方是走了。
曾皓唉,走了就好。这一个大儿子也够把我气坏了,烟就戒了许多次,现

在他好容易把烟戒了,离开了家——
愫方不早了,睡去吧。
曾皓(坐在沙发里怨诉)他们整天地骗我,上了年纪的人活着真没意思,儿孙

不肖,没有一个孩子替我想。(凄惨地)家里没有一个体恤我,可怜我,

心疼我。我牛马也做了几十年了,现在弄到个个人都盼我早死。
愫方姨父,您别这么想。
曾皓我晓得,我晓得。(怨恨地)我的大儿媳妇第一个不是东西,她就知道

想法弄我的钱。今天正午我知道是她故意引这帮流氓进门,存心给
我难堪。(切齿)你知道她连寿木都不肯放在家里。父亲的寿木!这
种不孝的人,这种没有一点心肝的女人!她还是书香门第的闺秀,
她还是——

(外面风雨袭来,树叶飒飒地响着。
曾皓她自己还想做人的父母,她——
愫方(由书斋小窗谛听)雨都下起来了。姨父睡吧,别再说了。
曾皓(摇头)不,我睡不着。老了,儿孙不肖,一个人真可怜,半夜连一个

伺候我的人都没有。(痛苦地摸着腿)啊!


愫方怎么了?
曾皓(微呻)痛啊,腿痛得很!
〔外面更锣木梆声。
愫方(拿来一个矮凳放好他的腿,把毛毯盖上,又拉过一个矮凳坐在旁边,为他轻轻捶腿)好

点吧,
曾皑(呻吟)好,好。脚冷得像冰似的,愫方,你把我的汤婆子灌好了没有?
愫方灌好了。
曾皓你姨妈生前顶好了,晚上有点凉,立刻就给我生起炭盆,热好了黄酒,

总是老早把我的被先温好——(似乎突然记起来)我的汤婆子,你放在哪

里了?
愫方(捶着腿)已经放在您的被里了。(呵欠)
曾皓(快慰)啊,老年人心里没有什么。第一就是温饱,其次就是顺心。你

看,(又不觉牢骚起来)他们哪一个是想顺我的心?哪一个不是阴阳怪
气?哪一个肯听我的话,肯为着老人家想一想?(望见愫方沉沉低下头去)
愫方,你想睡了么?

愫方(由微盹中惊醒)没有。

曾皓(同情地)你真是累很了,昨天一夜没有睡,今天白天又伺候我一天,
也难怪你现在累了。你睡去吧。(语声中带着怨望)我知道你现在听不下
去了。

愫方(擦擦眼睛,微微打了一个呵欠)不,姨父,我不要睡,我是在听呢。
曾皓(又忍不住埋怨)难怪你,他们都睡了,老运不好,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

肯陪着我,嫌我讨厌。
愫方(低头)不,姨父,我没有觉得,我没有——
曾皓(唠叨)愫方,你也不要骗我,我也晓得,他们就是不在你的面前说些

话,我也知道你早就耐不下去了。(呻吟)哎哟,我的头好昏哪。
愫方并,并没有人在我面前说什么。我,我刚才只是有点累了。
曾皓(絮絮叨叨)你年纪轻轻的,陪着我这么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你心里委

屈,我是知道的。(长叹)唉,跟着我有什么好处?一个钱没有,眼
前固然没有快乐可言,以后也说不上有什么希望。(嗟怨)我的前途
就,就是棺材,棺材,我——(捶着自己的腿)啊!

愫方(捶重些,只好再解释)真地,姨父,我刚才就是有点累了。
曾皓(一眶眼泪,望着愫)你瞒不了我,愫方,(一半责怨,一半诉苦)我知道你心

里在怨我,你不是小孩子。。
愫方姨父,我是愿意伺候您的。
曾皓(摇手)愫方,你别捶了。
愫方我不累。
曾皓(把她的手按住)不,别。你让我对你说几句话。(唠叨)我不是想苦你一

辈子。我是在替你打算,你真地嫁了可靠的好人,我就是再没有人
管,(愫不觉把手抽出来)我也觉得心安,觉得对得起你,对得起你的母
亲,我——

愫方不,姨父。(缓缓立起)
曾皓可是——(突然阴沉地)你的年纪说年轻也不算很——
愫方(低首痛心)姨父,你别说了,我并没有想离开您。
曾皓(狠心地)你让我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一个老姑娘嫁人,嫁得再好


也不过给人做个填房,可是做填房如果遇见前妻的子女好倒也罢

了,万一碰见尽是些不好的,你自己手上再没有钱,那种日子——
愫方(实在听不下去)姨父,我,我真是没有想过——
曾皓(苦笑)不过给人做填房总比在家里待一辈子要好得多,我明白。
愫方(哀痛)我,我——
曾皓(絮烦)我明白,一个女人岁数一天一天地大了,高不成低不就,人到

了三十岁了。(一句比一句狠重)父母不在,也没有人做主,孤孤单单,
没有一个体己的人,真是有一天,老了,没有人管了,没有孩子,
没有亲戚,老,老,老得像我——

愫方(悲哀而恐惧的目光,一直低声念着)不,不,(到此她突然大声哭起来)姨父,您

为什么也这么说话,我没有想离开您老人家呀!
曾皓(苦痛地)我是替你想啊,替你想啊!
愫方(抽咽)姨父,不要替我想吧,我说过我是一辈子也不嫁人的呀!
曾皓(长叹一声)愫方,尔不要哭,姨父也活不长了。

〔幽长的胡同内有算命的瞎子寂寞地敲着铜钲踱过去。
曾皓这是什么?
愫方算命的瞎子回家了。(默默擦着泪水)
曾皓不要哭啦,我也活不了几年了,我就是再麻烦你,也拖不了你几年了。

我知道思懿,江泰他们心里都盼我死,死了好分我的钱,愫方,只
有你是一个忠厚孩子!
愫方您,您不会的。(低泣起来)为什么您老是这么想,我今天并没有冒犯
您老人家啊!

曾皓(抚着愫的手)不,你好,你是好孩子。可他们都以为姨父是有钱的,(愫
又缓缓把手抽回去)他们看着我脸上都贴的是钞票,我的肚子里装的不是
做父母的心肠,都装的是洋钱元宝啊。(咳)他们都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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