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二)-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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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顿足)死啊!
[霆向书斋小门跑出。
愫方霆儿!
[霆头也不回,夺门而出。
曾瑞贞(呆呆跌坐在凳子上)
愫方(走过来)瑞贞。
曾瑞贞愫姨。
愫方(抚着她的头发)你,你别——
曾瑞贞(猛然抱着愫方)我也真是想死啊!
愫方(温和地)瑞贞。
曾瑞贞(忍不住一面流泪,一面怨诉着)愫姨,你为什么要告诉袁家伯伯呢?为什
么要叫袁家小姐不跟他来往呢?
愫方(悲哀地)瑞贞,我太爱你,我看你苦,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昏惑地)
我不知道我怎么跑去说的,我像个傻子似的跑去见了袁先生,我几
乎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我又昏昏糊糊跑出来了。瑞贞,如果霆儿
从这以后能够──
曾瑞贞(沉痛)你真傻呀,愫姨,他是不喜欢我的。你看不出来?他是一点也
不喜欢我的!
愫方(哀伤地)不,他是个孩子,他有一天就会对你好的。唉!瑞贞,等吧,
慢慢地等吧,日子总是有尽的。活着不是为着自己受苦,留给旁人
一点快乐,还有什么更大的道理呢?等吧,他总会——
曾瑞贞(立起摇头,沉缓地)不,愫姨,我等不下去了。我要走了,我已经等了
两年了。
(外面曾皓声:愫方,愫方!
愫方你上哪里去?
曾瑞贞(痴望)我那女朋友告诉我,有这么一个地方,那里——
愫方(哀缓地)可是你的孩子,(把那小衣服递在瑞的眼前)———。。
曾瑞贞(接下看看)那孩子,(长哀一声不觉把衣服掷落地上)——。。
(由书斋个门露出曾皓的上半身。
曾皓(举着蜡炬)愫方,快来,汤婆子漏了,一床都是水!
(愫方与曾皓由书斋个门下。
[思拿着账本由自己的卧室走出,瑞连忙从地上拾起小衣服藏起。
曾思懿(瞥见愫方的背影)愫小姐!愫小姐!(对瑞)那不是你的愫姨么?
曾瑞贞嗯。
曾思懿怎么看见我又走了?
曾瑞贞爷叫她有事。
曾思懿(厉声)去找她来,说你爹找她有事。
(瑞低头由书斋小门下,远处更锣声。文清由卧房走进,思走到八仙桌前数钱。
曾文清(焦急地)你究竟要怎么样?
曾思懿(翻眼)我不要怎么样。
曾文清你要怎样?你说呀,说呀!
曾思懿(故意作出一种忍顺的神色)我什么都看开了,人活着没有一点意思。早晚
棺材一盖两瞪眼,什么都是假的。(走向自己的卧室)
曾文清你要干什么?
曾思懿(回头)干什么?我拿账本文账!
(思走进屋内。
曾文清(对门)你这是何苦,你这是何苦!你究竟想怎么样?你说呀!
[思拿昔账本又由卧室走进。
曾思懿(翻眼)我不想怎么佯。我只要你日后想着我这个老实人待你的好处。
明天一见亮我就进尼姑庵,我已经托人送信了。
曾又清哦,天哪,请你老实说了吧。你的真意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外人,我
跟你相处了二十年,你何苦这样?
曾思懿(拿出方才愫给文的信,带着嘲蔑)哼,她当我这么好欺负。在我眼前就敢信
啊诗啊地给你递起来。(突然狠恶地)还是那句活,我要你自己当着我
的面把她的信原样退给她。
曾文清(闪避地)我,我明天就会走了。
曾思懿(严厉)那么就现在退给她。我已经替你请她来了。
曾文清(惊恐)她,她来干什么?
曾思懿(讽刺地)拿你写给她的情书啊!
曾文清(苦闷地叫了一声)哦!(就想回转身跑到卧室)
曾思懿(厉声)敢走!(文停住脚,思切齿)不会偷油的耗子,就少在猫面前做馋
相。这一点点颜色我要她——
[蓦地大客厅里的灯熄灭,那巨影也突然消失,袁圆换了睡衣,抱着那“孤独”举着灯打
开一扇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袁圆(活泼地)哟,(递信给文)曾伯伯,我爸爸给你的信!(转对思指着)你们
俩儿还没有睡,我们都要睡了。
(圆转身就跳着进了屋,门修地关上。
曾文清(读完信长叹一声)唉。
曾思懿怎么?
曾文清(递信给他)袁先生说他的未婚妻就要到。
曾思懿他有未婚妻?
曾文清嗯,他请你替他找所好房子。
曾思懿(读完,嘲讽地)哼,这么说,我们的悸小姐这次又──
[愫方拿着蜡烛由书斋小门上。
愫方(低声)表哥找我?
曾文清我——
曾思懿是,愫妹。(把信递给文)怎么样?
曾文清哦。(想走)
曾思懿(厉声)站住!你真地要逼我撤野?
曾文清(哀恳地)愫方,你走吧,别听她。
愫方(回头望思,想转身)
曾思懿(对愫)别动!(对文,阴沉地)拿着还给她!(文屈服地伸手接下)
愫方(望着文清,僵立不动。文痛苦地举起那信)
曾思懿(狞笑)这是愫妹妹给文清的信吧?文清说当不起,请你收回。
愫方(颤抖地伸出手,把文清手中的信接下)
曾文清(低头)
(静寂。
[愫默默地由书斋小门走出。
曾文清(回头望愫方走出门,忍不住倒坐在沙发上哽咽)
曾思懿(低声,狠恶地)哭什么?你爹死了!
曾文清(摇头)你不要这么逼我,我是活不久的。
曾思懿(长叹一声)隔壁杖家的账房晚上又来逼账了,老头拿住银行折子,一
个钱也不拿出来。文清,我们看谁先死吧,我也快叫人逼疯了。
[思忙忙由书斋小门下。
(文清失神地站起来,缓缓地向自己的卧室走。那边门内砰然一声,像是木杖掷在门上的
声音。文彩喊着由她的卧室跑出。
曾文彩(低声,恐惧地)哥哥!
曾文清怎么?
曾文彩他,他又发酒疯了!
曾文清(无力地)那我,我怎么办?
曾文彩(急促)哥哥怎么办,你看怎么办?
(突然屋内又有摔东西的声音和信信然骂人的声音。
曾文彩(拉着文的臂)你听他又摔东西了。
曾文清(捧着自己的头)唉,让他摔去得了。
曾文彩(心痛地)他,他疯了,他要打我,他要离婚——
曾文清(惨笑)离婚?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拍桌)文彩!文彩!
曾文彩哥哥!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拍桌大喊)文彩!文彩!文彩!
曾文彩(拉着他)哥哥!你听!
曾文清你别拉着我吧!
曾文彩(焦急)他这样会出事的,会出事的,哥哥!
曾文清放开我吧,我心里的事都闹不清啊!
[文摔开手,踉跄步入自己的卧室内。
[彩向自己的卧室走了两步,突然门开,跌进来醉醺醺的江泰,一只脚穿着拖鞋,那一只
是光着。
江泰(不再是方才那样苦恼可怜的样子,倚着门口瞪红了眼睛)你滚到哪里去了?你认
识不认识我是江泰,我叫江泰,我叫你叫你,你怎么不来?
曾文彩(苦痛)我,我,你——
江泰我住在你们家里,不是不花钱的。我在外面受了一辈子人家的气,在
家里还要受你们曾家人的气么?我要喝就得买,要吃就得做!——
谁欺负我,我就找谁!走,(拉着彩的手)找他去!
曾文彩(拦住他)你要找谁呀?
江泰曾皓,你的爹,他对不起我,我要找他算账。
曾文彩明天,明天。父亲睡了。
江泰那么现在叫他滚起来。(走)
曾文彩(拖住)你别去!
江泰你别管!
曾文彩(忽然灵机一动,回头)啊呀,你看,爹来了!
江泰哪儿?
曾文彩这儿!
(彩顺手把汪泰又推进自己的卧室内,立刻把门反锁上。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击门)“开门!开门!”
曾文彩哥哥!(连忙向卧室的门跑)哥哥!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捶门)“开门,开门!”
[文彩走到文清卧室门口掀开门帘。
曾文彩(似乎看见一件最可怕的事情)啊,天,你怎么还抽这个东西呀!
[文清在屋内的声音:(长叹)“别管我吧,你苦我也苦啊!”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大吼叫)“文彩!”(乱捶门)”开门,我要烧房子啦!我要烧
房子,我要点火啦,我”——(扑通一声仿佛全身跌倒地上)
曾文彩(同时一面跑向自己的卧室,一面喊着)天啊,江泰,你醒醒吧,你还没有闹
够,你别再吓死我了!(开了门)
[文彩立刻进了自己的卧室,把门推严,里面只听得江泰低微呻吟的声音。
(立刻由书斋小门上来曾皓,披着一件薄薄的夹袍,提着灯笼,由悻方扶掖着,颤巍巍地
打着寒战。
曾皓(慌张地)出了什么事?什么事?(低声对愫)你,你让我看看是谁,是
谁在吵。你快去给我拿棉袍来。
(愫方由书斋小门下。江泰还在屋内低微地呻吟。突然门内文清一声长叹,皓瞥见他卧室
的灯光,悄悄走到他的门前,掀开帘子望去。
[文清在屋内的声音:(喑哑)“谁?”
曾皓谁!(不可想象的打击)你!没走?
[文清吓晕了头,昏沉沉地竟然拿着烟枪走出来。
曾皓(退后)你怎么又,又——
曾文清(低头)爸,我——
曾皓(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摇摇晃晃,向文身边走来,文清吓得后退,逼到八仙桌旁,皓突
然对文清跪下,痛心地)我给你跪下,你是父亲,我是儿子。我请你再不
要抽,我给你磕响头,求你不——(一壁要叩下去)
曾文清(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罪恶,扔下烟枪)妈呀!
[文清推开大客厅的门扇跑出,同时曾皓突然中了痰厥,瘫在沙发近旁。
(同时愫方由书斋小门拿着棉袍忙上。
愫方(惊吓)姨父!姨父!(扶他靠在沙发上)姨父,你怎么了?姨父!你醒醒!
姨父!
曾皓(睁开一半眼,细弱地)他,他走了么?
愫方(颤抖)走了。
曾皓(咬紧了牙)这种儿子怎么不(顿足)死啊!不(顿足)死啊!(想立起,舌头
忽然有些弹)我舌头——麻——你——
愫方(颤声)姨父,你坐下,我拿参汤去,姨父!
(皓口张目瞪,不能应声,愫慌忙由书斋小门跑下。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哭泣)“江泰!江泰!”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大吼)“滚开呀,你!”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江泰!”
(江泰猛然打开门,回身就把门反锁上。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你开门,开门!”
江泰(在烛光摇曳中看见了曾皓坐在那里像入了定,江泰愤愤地)啊,你在这儿打坐呢!
曾皓(目瞪口张)
江泰你用不着这么斜眼看我,我明天一定走了,一定走了,我再不走运,
养自己一个老婆总还养得起!(怨愤)可走以前,我得算账,算账。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急喊)“开门!开门!你在跟谁说话?江泰!”(捶门)“开门,
江泰,开门!”(一直在江泰说话的间隔中喊着)
江泰你欠了我的,你得还!我一直没说过你,不能再装聋卖傻,我为了你
才丢了我的官,为了你才亏了款。人家现在通缉我。我背了坏名声,
我一辈子出不了头,这是你欠我这一笔债。你得还,你不能不理!
你得还,你得给,你得再给我一个出头日子。你不能再这样不言语,
那我可——喂(大声)你看清楚没有,我叫江泰!叫江泰!认清楚!
你的女婿!你欠了我的债,曾皓,曾皓,你听见没有?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吓住)“开门,开门!(一直大叫)爹!爹!别理他,他说胡话,
他疯了。爹!爹!爹呀!开门,辽泰、夹在江泰的长话当中)开门,爹!爹!”
江泰曾皓,你给不给,你究竟还不还?我知道你有的是存款,金子,银子,
股票,地契。(忽然恳切地)哦,借给我三千块钱,就三千,我做了生
意,我一定要还你,还给你利息,还给你本,你听见了没有?我要
加倍还给你,江泰在跟你说话,曾老太爷,你留着那么多死钱干什
么?你老了,你岁数不小了。你的棺材都预备好了,漆都漆了几百
遍了,你——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同时捶门)“开门!开门!”
[思懿拿着曾皓方才拿出过的红面存折,气愤愤地由书斋小门急上,望了望曾皓,就走到
文彩的卧室前开门。
江泰(并未察觉有人进来,冷静地望着曾皓,低声厌恶地)你笑什么?你对我笑什么?
(突然凶猛地)你怎么还不死啊?还不死啊?(疯了似地走到曾皓前面,推摇那
已经昏厥过去的老人的肩膀)
(彩满面泪痕,蓦地由卧室跑出来。
曾文彩(拖着江泰力竭声嘶地)你这个鬼!你这个鬼!
江泰(一面被文彩向自己的卧室拉,一面依然激动地嚷着)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
人,我杀了他,再杀我自己呀。
(文彩终于把江泰拖入房内,门霍地关上。愫方捧着一碗参汤由书斋小门急上。思仍然阴沉
沉地立在那里。
愫方(喂皓参汤)姨父,姨父,喝一点!姨父!
(霆由书斋小门跑上。
曾霆怎么了?
愫方(喂不进去)爷爷不好了,赶快打电话找罗太医。
曾霆怎么?
愫方中了风,姨父!姨父!
[霆由大客厅门跑下,同时陈奶妈仓皇由书斋小门上,一边还穿着衣服。
陈奶妈(颤抖地)怎么啦老爷子?老爷子怎么啦?
愫方(急促地)你扶着他的头,我来灌。
[老人喉里的痰涌上来。
陈奶妈(扶着他)不成了,痰涌上来了。——牙关咬得紧,灌不下。
愫方姨父!姨父!
[文清由大客厅门上。
曾文清(步到老人的面前,愧痛地连叫着)爹!爹!我错了,我错了。
[文彩由自己的卧室跑出来。
曾文彩(抱着老人的腿)爹!爹!我的爹!
愫方姨父!姨父!
陈奶妈老爷子!老爷子!
曾思懿(突然)别再吵了,别等医生来,送医院去吧。
愫方(吊首)姨父不愿意送医院的。
曾思懿(对陈奶妈)叫人来!
[陈由大客厅门下。
曾文彩(立刻匆促地)我到隔壁杜家借汽车去。
(彩由大客厅跑下。
愫方姨父!姨父!
曾文清(哽咽)怎么了?(“怎么办?”的意思)怎么了?
曾思懿哼,怎么了?(气愤地)你看,(把手里曾皓的红面存折摔在他的眼前)这怎么
了?
[陈奶妈带着张顺由大客厅门上。大客厅的尽头燃起灯光,雪白的隔扇的纸幕突然又现出
一个正在行动的巨大猿人的影子,沉重地由远而近,对观众方向走来。
曾思懿(指张顺)只有他?
陈奶妈还有。
(门倏地打开,浑身生长凶猛的黑毛的“北京人”像一座小山压在人的面前,赤着脚沉甸
甸地走进来,后面跟着曾霆。
曾思懿(对张顺)立刻抬到汽车上。
[张顺对“北京人”做做手势,“北京人”对他看了一眼就要抱起曾皓。
愫方(忽然一把拉着曾皓)不能进医院,姨父眼看着就不成了。
(老人说不出话,眼睛苦痛地望着)
(“北京人”望着愫方停住手。
曾思懿(拉开愫方,对张顺)抬!(张顺就要动手——)
[“北京人”轻轻推开张顺,一个人像抱起一只老羊似地把曾皓举起,向大客厅走。
曾霆(哭起)爷!爷!
曾思懿别哭了。
曾文清(跟在后面)爹,我,我错了。
(“北京人”走到门槛上。老人的苍白的手忽然紧紧抓着那门扇,坚不肯放。
曾霆(回头)走不了,爷爷的手抓着门不放。
曾思懿用劲抬!(张顺连忙走上前去)
愫方(心痛地)他不肯离开家呀。(大家又在犹疑)
曾思懿救人要紧,快抬!听我的话是听她的话,抬!
(张顺推着“北京人”硬向前走。
愫方他的手!他的手!
曾思懿(对霆)把手掰开。
曾霆我怕。
曾思懿笨,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