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二)-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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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顺推着“北京人”硬向前走。
愫方他的手!他的手!
曾思懿(对霆)把手掰开。
曾霆我怕。
曾思懿笨,我来!
曾文清爹。
曾霆(恐惧)妈,爷爷的手,手!
[思强自掰开他的手。
曾文清(愤极对思)你这个鬼!你把父亲的手都弄出血来了。
曾思懿抬!(低声,狠恶地)房子要卖,你愿意人死在家里?
(大家随着“北京人”由大客厅门走出,只有文清留在后面。
(木梆声。
(隔壁醉人一声苦闷的呻吟。
(凉苍的“硬面饽饽”声。
(文清进屋立刻走出。他拿着一件旧外衣和一个破帽子,臂里夹一轴画,长叹一声,缓缓
地由通大客厅的门走出,顺手把门掩上。
(暗风挟着秋雨吹入,门又悄悄自启,四壁烛影憧憧,墙上的画轴也被刮起来飒飒地响着。
[远远一两声凄凉的更锣。
──幕徐落
第三幕
第一景
在北平阴历九月梢尾的早晚,人们已经需要加上棉绒的寒衣。深秋的天空异常肃穆
而爽朗。近黄昏时,古旧一点的庭园,就有成群成阵像一片片墨点子似的乌鸦,在老态龙
钟的榆钱树的树巅上来回盘旋,此呼彼和,噪个不休。再晚些,暮色更深,乌鸦也飞进了
自己的巢。在苍茫的尘雾里传来城墙上还未归营的号手吹着的号声。这来自遥远,孤独的
角声,打在人的心坎上说不出的熨帖而又凄凉,像一个多情的幽灵独自追念着那不可唤回
的渺若烟云的以往,又是惋惜,又是哀伤,那样充满了怨望和依恋,在薄寒的空气中不住
地振抖。
天渐渐地开始短了,不到六点钟,石牌楼后面的夕阳在西方一抹淡紫的山气中隐没
下去。到了夜半,就唰涮地刮起西风,园里半枯的树木飒飒地乱抖。赶到第二天一清早,
阳光又射在屋顶辉煌的琉璃瓦上,天朗气清。地面上罩一层白霜,院子里,大街的人行道
上都铺满了头夜的西风刮下来的黄叶。气候着实地凉了,大清早出来,人们的呼吸在寒冷
的空气里凝成乳白色的热气,由菜市买来的某蔬碰巧就结上一层薄薄的冰凌,在屋子里坐
久了不动就觉得有些冻脚,窗纸上的苍蝇拖着迟重的身子飞飞就无力的落在窗台上,在往
日到了这种天气,比较富贵的世家,如同曾家这样的门第,家里早举起了炕火,屋内暖洋
洋的绕着大厅的花隔扇与宽大的玻璃窗前放着许多盆盛开的菊花,有绿的,白的,黄的,
宽瓣的,细瓣的,都是名种,它们有的放在花架上,有的放在地上,还有在糊着蓝纱的隔
扇前的紫檀花架上的紫色千头菊悬崖一般地倒吊下来,这些都绚烂夺目地在眼前罗列着。
主人高兴时就在花前饮酒赏菊,邀几位知己的戚友,吃看热气腾腾的羊肉人锅,或猜拳,
或赋诗,酒酣耳热,顾盼自豪。真是无上的气概,无限的享受。
像往日那般欢乐和气概于今在曾家这间屋子里已找不出半点痕迹,惨淡的情况代替
了当年的盛景。现在这深秋的傍晚——离第二幕有一个多月——更是处处显得零落衰败的
样子,隔扇上的蓝纱都退了色,有一两扇已经撕去了换上普通糊窗子用的高丽纸,但也泛
黄了。隔扇前地上放着一盆白菊花,枯黄的叶子,花也于的垂了头。靠墙的一张旧红木半
圆桌上放着一个深蓝色大花瓶,里面也插了三四朵快开败的黄菊。花瓣儿落在桌子上,这
败了的垂了头的菊花在这衰落的旧家算是应应节令。许多零碎的摆饰都收了起来,墙上也
只挂着一幅不知甚么人画的山水,裱的绫子已成灰暗色,下面的轴子,只剩了一个。墙壁
的纸已开始剥落。墙角倒悬那张七弦琴,琴上的套子不知拿去作了什么,橙黄的穗子仍旧
沉沉的垂下来,但颜色已不十分鲜明,蜘蛛在上面织了网又从那儿斜斜地织到屋顶。书斋
的窗纸有些破了,补上,补上又破了的。两张方凳随便地放在墙边,一张空着,一张放着
一个作针线的簸箩。那扇八角窗的玻璃也许久没擦磨过,灰尘尘的。窗前八仙桌上放一个
茶壶两个茶杯,桌边有一把靠椅。
一片淡淡的夕阳透过窗子微弱地洒在落在桌子上的菊花瓣上,同织满了蛛网的七弦
琴的穗子上,暗淡淡的,忽然又像回光返照一般的明亮起来,但接着又暗了下去。外面一
阵阵地噪着老鸦。独轮水车的轮声又在单调地“吱扭扭吱扭扭”地滚过去。太阳下了山,
屋内渐渐的昏暗。
(开幕时,姑奶奶坐在靠椅上织着毛线坎肩。她穿着一件旧黑洋绉的驼绒袍子,黑
绒鞋。面色焦的,手不时地停下来,似乎在默默地等待着什么。离她远远地在一张旧沙发
上歪歪地靠着江泰,他正在拿着一本《麻衣神相》,十分人神地读,左手还拿着一面用红
头绳缠拢的破镜子,翻翻书又照照自己的验,放下镜子又仔细研究那本线装书。
(他也芽着件旧洋绉驼绒袍子,灰里泛黄的颜色,袖子上有被纸烟烧破的洞,非常
短而叉宽大得不适体,棕色的西装裤子,裤脚拖在脚背上,拖一双旧千层底鞋。
(半晌
(陈奶妈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子打开书斋的门走进来。她的头发更斑白,脸上仿佛
又多了些皱纹。因为年纪大了怕冷,她已经穿上一件灰布的薄棉袄,青洋缎带扎着腿。看
见她来,文彩立刻放下手里的毛线活计站起来。
曾文彩(非常关心地,低声问)怎么样啦?
陈奶妈(听见了话又止了步,回头向窗外谛听。文彩满蓄忧愁的眼睛望着她,等她的回话。陈无
可奈何地摇摇头)没有走,人家还是不肯走。
曾文彩(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又坐下拿起毛线坎肩,低头缓缓地织着)
[江泰略回头,看了这两个妇人一眼,显着厌恶的神气,又转过身读他的《麻衣神相》。
陈奶妈(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四面望了望,提起袖口擦抹一下眼角,走到方凳子前坐下,迎着黄
昏的一点微光,默默地纳起鞋底〕
江泰(忽然搓颤着两只脚,浑身寒瑟瑟的)
曾文彩(抬起头望江)脚冷吗?
江泰(心烦)唔?(又翻他的相书,彩又低下头织毛线)
(半晌。
曾文彩(斜觑江泰一下,再低下头织了两针,实在忍不佐了)泰!
江泰(若有所闻,但仍然看他的书)
曾文彩(又温和地)泰,你在干什么?
江泰(不理她)
[陈看江一眼,不满意地转过头去。
曾文彩(放下毛线)泰,几点了,现在?
江泰(拿起镜子照着,头也不回)不知道。
曾文彩(只好看看外边的天色)有六点了吧?
江泰(放下镜子,回过头,用手指了一下,冷冷地)看钟!
曾文彩钟坏了。
江泰(翻翻白眼)坏了拿去修!(又拿起镜子)
曾文彩(怯弱地)泰,你再到客厅看看他们现在怎么样啦,好么?
江泰(烦躁地)我不管,我管不着,我也管不了,你们曾家的事也太复杂,
我没法管。
曾文彩(恳求)你再去看一下,好不好?看看他们杜家人究竟想怎么样?
江泰怎么样?人家到期要曾家还,没有钱要你们府上的房子,没有房子要
曾老太爷的寿木,那漆了几十年的柄木棺材。
曾文彩(无力地)可这寿木是爹的命,爹的命!
江泰你既然知道这件事这么难办,你要我去干什么?
陈奶妈(早已停下针在听,插进嘴)算了吧,反正钱是没有,房子要住——
江泰那棺材——
曾文彩爹舍不得!
江泰(瞪瞪文彩)明白啦?(又拿起镜子)
曾文彩(低头叹息拿出手帕抹眼泪)
[半晌。外面乌鸦噪声,水车“吱扭扭吱扭扭”滚过声。
陈奶妈(纳着鞋底,时而把针放在斑白的头发上擦两下,又使劲把针扎进鞋底。这时她停下针,
抬起头叹气)我走喽,走喽!明天我也走喽,可怜今天老爷子过的是什
么丧气生日!唉,像这样活下去倒不如那天晚上。。(忽然)要是往
年祖老太爷做寿的时候,家里请客唱戏,院子里,客厅里摆满了菊
花,上上下下都开着酒席,哪儿哪儿都是拜寿的客人,几里旮旯儿
(“角落”)满世界都是寿桃,寿面,红寿帐子,哪像现在——
曾文彩(一直在沉思着眼前的苦难,呆望着江泰,几乎没听见陈奶妈的话,此时打起精神对江泰,
又温和地提起话头)泰,你在干什么?
江泰(翻翻眼)你看我在于什么?
曾文彩(勉强地微笑)我说你一个人照什么?
江泰(早已不耐烦,立起来)我在照我的鼻子!你听清楚,我在照我的鼻子!
鼻子!鼻子!鼻子!(拿起镜子和书走到一个更远的椅子上坐下)
曾文彩你不要再叫了吧,爹这次的性命是捡来的。
江泰(总觉文彩故意跟他为难,心里又似恼怒,却又似毫无办法的样子,连连指着她)你看你!
你看你!你看你!每次说话的口气,言外之意总像是我那天把你父
亲气病了似的。你问问现在谁不知道是你那位令兄,令嫂——
曾文彩(只好极力辩解)谁这么疑心哪?(又低首下心,温婉地)我说,爹今天刚从
医院回来,你就当着给他老人家拜寿,到上屋看看他,好吧?
江泰(还是气鼓鼓地)我不懂,他既然不愿意见我,你为什么非要我见他不可?
就算那天我喝醉啦,说错了话,得罪了他,上个月到医院也望了他
一趟,他都不见我,不见我——
曾文彩(解释)唉,他老人家现在心绪不好!
江泰那我心绪就好?
曾文彩(困难地)可现在爹回了家,你难道就一辈子不见他?就当作客人吧,
主人回来了,我们也应该问声好,何况你——
江泰(理屈却气壮,走到她的面前又指又点)你,你,你的嘴怎么现在学
得这么刁?这么刁?我,我躲开你!好不好?
[江赌气拿着镜子由书斋小门走出去。
曾文彩(难过地)江泰!
陈奶妈唉,随他——
(江又匆匆进来在原处乱找。
江泰我的《麻衣神相》呢?(找着)哦,这儿。
(江又走出。
曾文彩江泰!
陈奶妈(十分同情)唉,随他去吧,不见面也好。看见姑老爷,老爷子说不定
又想起清少爷,心里更不舒服了。
曾文彩(无可奈何,只得叹了口气)您的鞋底纳好了吧?
陈奶妈(微笑)也就差一两针了。(放下鞋底,把她的铜边的老花镜取下来,揉揉眼睛)
鞋倒是做好了,人又不在了。
曾文彩(勉强挣出一句希望的话)人总是要回来的。
陈奶妈(顿了一下,两手提起衣角擦泪水,伤心地)嗯,但——愿!
曾文彩(凄凉地)奶妈,您明天别走吧,再过些日子,哥哥会回来的。
陈奶妈(一月来的烦忧使她的面色失了来时的红润。她颤巍巍摇着头,于巴巴的瘪嘴激动得一抽
一抽的。她心里实在舍不得,而口里却固执他说)不,不,我要走,我要走的。
(立起把身边的针线什物往筐箩里收,一面揉揉她的红鼻头)说等吧,也等了一个
多月了,愿也许了,香也烧了,可是没音没信,可怜我的清少爷跑
出去,就穿了一件薄夹袍——(向外喊)小柱儿!小柱儿!
曾文彩小柱儿大概帮袁先生捆行李呢。
陈奶妈(从筐箩里取出一块小包袱皮,包着那双还未完全做好的棉鞋)要,要是有一天他回
来了,就赶紧带个话给我,我好从乡下跑来看他。(又不觉眼泪汪汪地)
打,打听出个下落呢,姑小姐就把这双棉鞋淌好给他寄去——(回头
又喊)小柱儿!——(对彩)就说大奶妈给他做的,叫他给奶妈捎一个
信。(闪出一丝笑容)那天,只要我没死,多远也要去看他。(忍不住又抽
咽起来)
曾文彩(走过来抚慰着老奶妈)别,别这么难过!他在外面不会怎么样,(勉强地
苦笑)三十六七快抱孙子的人,哪会——
陈奶妈(泪眼婆姿)多大我也看他是个小孩子,从来也没出过门,连自己吃的
穿的都不会料理的人——(一面喊,一面走向通大客厅的门)小柱儿,小柱
儿!
[小柱儿的声音:“■奶奶!”
陈奶妈你在于什么哪?你还不收拾收拾睡觉,明儿个好赶路。
(小柱儿的声音:“愫小姐叫我帮她喂鸽子呢。”
陈奶妈(一面向大客厅走,一面唠叨)唉,愫小姐也是孤零零的可怜!可也白糟蹋
粮食,这时候这鸽子还喂个什么劲儿!
[陈由大客厅门走出。
曾文彩(一半对着陈奶妈说,一半是自语,喟然)喂也是看在那爱鸽子的人!
(外面又一阵乌鸦噪,她打了一个寒战,正拿起她的织物,——
(江泰嗒然由书斋小门上。
江泰(忘记了方才的气焰,像在黄霉天,背上沾湿了雨一般,说不出的又是丧气,又是恼怒,
又是悲哀的神色,连连地摇着头)没办法!没办法!真是没办法!这么大的
一所房子,走东到西,没有一块暖和的地方。到今儿还不生火,脚
冻得要死。你那位令嫂就懂得弄钱,你的父亲就知道他的棺材。我
真不明白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意义?
曾文彩别埋怨了,怎么样日子总是要过的。
江泰闷极了我也要革命!(从似乎是开玩笑又似乎是发脾气的口气而逐渐激愤地喊起来)
我也反抗,我也打倒,我也要学瑞贞那孩子交些革命党朋友,反抗,
打倒,打倒,反抗!都滚他妈的蛋,革他妈的命!把一切都给他一
个推翻!而,而,而——(突然摸着了自己的口袋,不觉挖苦挖苦自己,惨笑出来)
我这口袋里就剩下一块钱——(模摸又眨眨眼)不,连一块钱也没有,
——(翻眼想想,低声)看了相!
曾文彩江泰,你这——
江泰(忽然悲伤,“如丧考妣”的样子,长叹一声)要是我能发明一种像“万金油”
似的药多好啊!多好啊!
曾文彩(哀切地)泰,不要再这样胡恩乱想,顺嘴里扯,你这样会弄成神经病
的。
江泰(像没听见她的话,摹地又提起神)文彩,我告诉你,今天早上我逛市场,又
看了一个相,那个看相的也说我现在正交鼻运,要发财,连夸我的
鼻子生得好,饱满,藏财。(十分认真地)我刚才照照我的鼻子,倒是
生得不错!(直怕文彩驳斥)看相大概是有点道理,不然怎么我从前的
事都说的挺灵呢?
曾文彩那你也该出去找朋友啊!
江泰(有些自信)嗯!我一定要找,我要找我那些阔同学。(仿佛用话来唤起自
己的行动的勇气)我就要找,一会儿我就去找!我大概是要走运了。
曾文彩(鼓励地)江泰,只要你肯动一动你的腿,你不会不发达的。
江泰(不觉高兴起来)真的吗?(突然)文彩,我刚才到上房看你爹去了。
曾文彩(也提起高兴)他,他老人家跟你说什么?
江泰(黠巧地)这可不怪我,他不在屋。
曾文彩他又出屋了?
江泰嗯,不知道他——
[陈奶妈由书斋小门上。
陈奶妈(有些惶惶)姑小姐,你去看看吧。
曾文彩怎么?
陈奶妈唉!老爷子一个人拄着个棍儿又到厢房看他的寿木去了。
曾文彩哦——
陈奶妈(哀痛地)老爷子一个人站在那儿,直对着那棺材流眼泪。。
江泰愫小姐呢?
陈奶妈大概给大奶奶在厨房蒸什么汤呢。——姑小姐,那棺材再也给不得杜
家,您先去劝劝老爷子去吧。
曾文彩(该然)可怜爹,我,我去——(向书房走)
江泰(讥诮地)别,文彩,你先去劝劝你那好嫂子吧。
曾文彩(一本正经)她正在跟杜家人商量着推呢。
江泰哼,她正在跟杜家商量着送呢。你叫她发点良心,别尽想把押给杜家
的房子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