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二)-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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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文彩(低声)不会吧。
陈奶妈(走近文,文依然合着眼,不想做声。陈看着他,怜悯地摇摇头,十分疼爱地,压住嗓子
回头对彩)大概是睡着啦。(轻轻叹一口气,就把身上披的棉袍盖在他的身上)
曾文彩(声音低而急)别,别,您会冻着的,我去拿,(向自己的卧室去)——。。
陈奶妈(以手止住文彩,嘶着声音,匆促地)我不要紧。得啦,姑小姐,您还是到上
屋看看老爷子去吧!
曾文彩(焦灼地)怎么啦?
陈奶妈(心痛地)叫他躺下他都不肯,就在屋里坐着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
直问姑老爷回来了没有?姑老爷回来了没有?
曾文彩(没有了主意)那怎么办?怎么办呢?江泰到现在一夜晚没有个影,不
知道他跑到——
陈奶妈(指头)唉,真造孽!(把彩拉到一个离文清较远的地方,怕吵醒他)说起可怜!
白天说,说把寿木送给人家容易;到半夜一想,这守了几十年的东
西一会就要让人拿去,——您想,他怎么会不急!怎么会不——
'张顺由书斋小门上。
张顺姑奶奶!
陈奶妈(忙指着似乎在沉睡着的文清,连忙摇手)
张顺(立刻把声音放低)老太爷请。
曾文彩唉!(走到两步,回头)愫小姐呢?
陈奶妈刚给老爷子捶完腿。——大概在屋里收拾什么呢。
曾文彩唉。
'文彩随着张顺由书斋小门下。
'外面风声稍缓,树叶落在院子里,打着滚,发出沙沙的声音,更锣声渐渐地远了,远到听
不见。隔巷又传来卖“硬面饽饽”苍凉单沉的叫卖声。
'陈奶妈打着呵欠,走到文清身边。
陈奶妈(低头向文清,看他还是闭着眼,不觉微微叫出,十分疼爱地)可怜的清少爷!
[文清睁开了眼,依然是绝望而厌倦的目光,用手撑起身子,──
陈奶妈(惊愕)清少爷,你醒啦?
曾文清(仿佛由恹恹的昏迷中惊醒,缓缓抬起头)是您呀,奶妈!
陈奶妈(望着清,不觉擦着眼角)是我呀,我的清少爷!(摇头望着他,疼惜地)可怜,
真瘦多了,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曾文清(含含糊糊地)嗯,奶妈。
陈奶妈唉,我的清少爷,这些天在外面真苦坏啦!(擦着泪)愫小姐跟我没有
一天不惦记着你呀。可怜,愫小姐——
曾文清(忽然抓着陈奶妈的手)奶妈,我的奶妈!
陈奶妈(忍不住心酸)我的清少爷,我的肉,我的心疼的清少爷!你,你回来
了还没见着愫小姐吧?
曾文清(说不出口,只紧紧地握住陈奶妈干巴巴的手)奶妈!奶妈!
陈奶妈(体贴到他的心肠,怜爱地)我已经给你找她来了。
曾文清(惊骇,非常激动地)不,不,奶妈!
陈奶妈造孽哟,我的清少爷,你哪像个要抱孙子的人哪,清少爷!
曾文清(惶惑)不,不,别叫她,您为什么要——
陈奶妈(看见书斋小门开启)别,别,大概是她来了!
[愫方由书斋小门上。
[她换了一件黑毛巾的袍子,长长的黑发,苍白的面容,冷静的神色,大的眼睛里稍稍露
出难过而又疲倦的样子,像一个美丽的幽灵轻轻地走进房来。
[文立刻十分激动地站起来。
愫方陈奶妈!
陈奶妈(故意做出随随便便的样子)愫小姐还没睡呀?
愫方嗯,(想不出话来)我,我来看看鸽子来啦。(就向搁着鸽笼的桌子走)
陈奶妈(顺口)对了,看吧!(忽然想起)我也去瞅瞅孙少爷孙少奶奶起来没有?
大奶奶还叫他们小夫妻俩给袁家人送行呢。(说着就向外面走)
曾文清(举起她的棉袄,低低的声音)您的棉袄,奶妈!
陈奶妈哦!棉袄,(笑对他们)你们瞧我这记性!
[陈拿着棉袄,搭讪着由书斋小门下。
(天未亮之前,凤又渐渐地刮大起来,白杨树又像急雨一般地响着,远处已经听见第一遍
鸡叫随着风在空中缭绕。
(二人默对半天说不出活,文清愧恨地低下头,缓缓朝卧室走去。
愫方(眼睛才从那鸽笼移开)文清!
曾文清(停步,依然不敢回头)
愫方奶妈说你在找——
曾文清(转身,慢慢拾头望愫)
愫方(又低下头去)
曾文清愫方!
愫方(不觉又痛苦地望着笼里的鸽子)
曾文清(没有话说,凄凉地)这,这只鸽子还在家里。
愫方(点头,沉痛地)嗯,因为它已经不会飞了!
曾文清(愣一愣)我——(忽然明白,掩面抽咽)
愫方(声音颤抖地)不,不——
曾文请(依然在哀泣)
愫方(略近前一步,一半是安慰,一半是难过的口气)不,不这样,为什么要哭呢?
曾文清(大恸,扑在沙发上)我为什么回来呀!我为什么回来呀!明明晓得绝不
该回来的,我为什么又回来呀?
愫方(哀伤地)飞不动,就回来吧!
曾文清(抽咽,诉说)不,你不知道啊,——在外面——在外面的风浪——
愫方文清你,你(取出一把钥匙递给文清)——。。
曾文清啊!
愫方这是那箱子的钥匙。
曾文清(不明白)怎么?
愫方(冷静地)你的字画都放在那箱子里。(慢慢将钥匙放在桌子上)
曾文清(惊惶)你要怎么样啊,惊方!——
[半晌。外面风声,树叶声,——。
愫方你听!
曾文清啊?
愫方外面的风吹得好大啊!
[风声中外面仿佛有人在喊着:“愫姨!愫姨!”
愫方(谛听)外面谁在叫我啊?
曾文清(也听,听不清)没,没有吧?
愫方(肯定,哀徐地)有,有!
'思懿由书斋小门上。
曾思懿(对悸,似乎在讥讽,又似乎是一句无心的话)啊,我一猜你就到这儿来啦!(亲
热地)愫表妹,我的腰又痛起来啦,回头你再给我推一推,好吧?嗐,
刚才我还忘了告诉你,你表哥回来了,倒给你带了一样好东西来了。
曾文清(窘极)你——
曾思懿(不由分说,拿起桌上那副珠子,迭到愫方面前)你看这副珠子多大呀,多圆哪!
曾文清(警惕)思懿!
[张顺由通书斋小门上,在门口望见主人正在说话,就停住了脚。
曾思懿(同时——不顾文清的脸色,笑着)你表哥说,这是表哥送给表妹做——
曾文清(激动地发抖,突然爆发,愤怒地)你这种人是什么心肠噢!
'文清说完,立刻跑进自己的卧室。
曾思懿文清!
'卧室门砰地关上。
曾思懿(脸子一沉,冷冷地)哎,我真不知道我这个当太太的还该怎么做啦!
张顺(这时走上前,低声)大奶奶,社家管事说寅时都要过啦,现在非要抬棺
材不可了。
曾思懿好,我就去。
'张顺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思懿(突然)好,愫表妹,我们回头说吧。(向通书斋的小门走了两步,又回转身,
亲热地笑着)愫表妹,我怕我的胃气又要犯,你到厨房给我炒把热盐■
■吧。
愫方(低下头)
'思懿由书斋小门下。
愫方(呆立在那里,望着鸽笼)
'外面风声。
'瑞贞由通大客厅的门上。
曾瑞贞愫姨!
愫方(不动)嗯。
曾瑞贞(急切)愫姨!
愫方(缓缓回头,对瑞,哀伤地惋惜)快乐真是不常的呀,连一个快乐的梦都这
样短!
曾瑞贞(同情的声调)不早了,愫姨,走吧!
愫方(低沉)门还是锁着的,钥匙在——
曾瑞贞(自信地)不要紧!“北京人”会帮我们的忙。
愫方(不大懂)北京人——?
'外面的思懿在喊。
'思懿的声音:愫表妹!愫表妹!
曾瑞贞(推开通大客厅的门,指着门内——)就是他!
[门后屹然立着那个山一般的“北京人”,他现在穿着一件染满机器上油泥的帆布工服,
铁黑的脸,钢轴似的胳膊,宽大的手里握着一个钢钳子,粗重的眉毛下,目光炯炯,肃然
可畏,但仔细看来,却带着和穆但挚的微笑的神色,又叫人觉得蔼然可亲。
[思懿的声音:(更近)“愫表妹!愫表妹!”
曾瑞贞她来了!
[瑞贞走到通大客厅的门背后躲起。“北京人”巍然站在门前。
[思懿立刻由书斋小门上。
曾思懿哦,你一个人还在这儿!爹要喝参汤,走吧。
愫方(点头,就要走)
曾思懿(忽然亲热地)哦,傣表妹,我想起来了,我看,我就现在对你说了吧?
(说着走到桌旁,把放在桌上的那副珠子拿起来。忽然瞥见了“北京人”,吃了一惊,对
他)咦!你在这儿干什么?
“北京人”(森然望着她)
曾思懿(惊疑)问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北京人”(又仿佛嘲讽而轻蔑地在嘴上露出个笑容)
愫方(沉静地)他是个哑巴。
曾思懿(没办法,厌恶地盯了“北京人”一眼,对愫)我们在外面说去吧。
[思懿拉着悻方由书斋小门下。
[瑞贞听见人走了,立刻又由通大客厅的门上。
曾瑞贞走了?(望望,转对“北京人”,指着外面,一边说,一边以手做势)门,大门,—
—锁着,——没有钥匙!
“北京人”(徐徐举起拳头,出入意外,一字一字,粗重而有力地)我——们——打——
开!
曾瑞贞(吃一惊)你,你——
“北京人”(但挚可亲地笑着)跟——我——来!(立刻举步就向前走)
曾瑞贞(大喜)愫姨!愫姨!(忽又转身对“北京人”,亲切地)你在前面走,我们跟
着来!
“北京人”(点首)
[“北京人”像一个伟大的巨灵,引导似的由通大客厅门走出。
(同时愫方由书斋小门上,脸色非常惨白。
曾瑞贞(高兴地跑过来)愫姨!愫姨!我告——(忽然发现愫方惨白的脸)你怎么脸发
了青!怎么?她对你说了什么?
愫方(微微摇摇头)
曾瑞贞(止不住那高兴)愫姨,我告诉你一件奇怪的事!哑巴真他说了话了!
愫方(沉重地)嗯,我也应该走了。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非常热闹的,吹吹打打的锣鼓唢呐响,掩住了风声。
曾瑞贞(惊愕,回头)这是干什么?
愫方大概杜家那边预备迎棺材呢!
曾瑞贞(又笑着问)你的东西呢?
愫方在厢房里。
曾瑞贞拿走吧?
愫方(点首)嗯。
曾瑞贞愫姨,你——
愫方(凄然)不,你先走!
曾瑞贞(惊导)怎么,你又——
愫方(摇头)不,我就来,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曾瑞贞(以为是——不觉气愤)谁?
愫方(侧然)可怜的姨父!
曾瑞贞(才明白了)哦!(也有些难过)好吧,那我先走,我们回头在车站上见。
(外面文彩喊着:“江泰!江泰!”瑞贞立刻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愫方刚向书斋小门走了两步,文彩忙由书斋小门上,满脸的泪痕。
曾文彩(焦急地)江泰还没有回来?
愫方没有。
曾文彩他怎么还不回来?(说着就跌坐在沙发上呜咽起来)我的爹呀,我的可怜的
爹呀!
愫方(急切地)怎么啦?
曾文彩(一边用手帕擦泪,一边诉说着)社家的人现在非要抬棺村,爹“一死儿”
不许,可怜,可怜他老人家像个小孩子似地抱着那棺材,死也不肯
放。(又抽咽)我真不敢看爹那个可怜的样子!(拾头望着满眼露出哀怜神色
的愫方)表妹,你去劝爹进来吧,别再在棺材旁边看啦!
愫方(凄然向书斋小门走)
[愫方由书斋个门下。
曾文彩(同时独自——)爹,爹,你要我们这种儿女于什么哟!(立起,不由得)
哥哥!哥哥!(向文清卧室走)我们这种人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
[忽然外面爆竹声大作。
曾文彩(不觉停住脚回头望)
(张顺由书斋十门上,眼睛红红的。
曾文彩这是什么;
张顺(又是气又是难过)杜家那边迎放鞭寿材呢!我们后门也打开啦,棺材已
经抬起来了。
[在爆竹声中,听见了许多杠夫抬着棺木,整齐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唉喝,唉喝”的声
音,同时还掺杂着杜家的管事们督促着照料着的叫喊声。书斋窗户里望见许多灯笼匆忙地
随着人来回移动。
[这时陈奶妈和悸方扶着曾皓由书斋小门走进。曾皓面色白得像纸,眼睛里布满了红丝。
在极度的紧张中,他几乎像癫狂了一般,说什么也不肯进来。陈奶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
不住地劝慰,拉着,推着。愫方悲痛地望着曾皓的脸。他们后面跟着思懿。她也拿了手帕
在擦着眼角,不知是在擦沙,还是擦泪水。
陈奶妈(连连地)进来吧,老爷于!别看了!进来吧,——
曾皓(回头呼唤,声音暗哑)等等!叫他们再等等!等等!(颤巍巍转对思,言语失
了伦次)你再告诉他们,说钱就来,人就来,钱就拿人来!等等!叫
他们再等等!
愫方姨父!你——
[愫方把皓扶在一个地方倚着,看见老人这般激动地喘息,忽然想起要为他拿什么东西,
立刻匆匆由书斋小门下。
陈奶妈(不住地劝解)老爷子,让他们去吧,(恨恨地)让他们拿去挺尸去吧!
曾皓(几乎是乞怜)你去呀,思懿!
曾思懿(这时她也不免有些难过,无奈何地只得用仿佛在哄骗着小孩子的口气)爹!有了钱我
们再买副好的。
曾皓(愤极)文彩,你去!你去!(顿足)江泰究竟来不来?他来不来?
曾文彩(一直在伤痛着一一连声应)他来,他来呀,我的爹!
[外面爆竹声更响,抬棺大的脚步声仿佛越走越近,就要队眼前过似的。
曾皓(不觉喊起来)江泰!江泰!(又像是对着文彩,又像是对着自己)他到哪儿去啦?
他到哪儿去啦?
[这时通大客厅的门忽然推开,江泰满脸通红,头发散乱,衣服上一身的皱褶,摇摇晃晃
地走进来。
(爆竹声渐停。
曾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江泰,你来了!
江泰(小丑似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不知是得意还是懊丧的神气,含糊地对着他点了点头)
我——来——了!
曾皓(忘其所以)好,来得好!张顺,叫他们等着!给他们钱,让他们滚!
去,张顺。
(张顺立刻由书斋小门下。
曾文彩(同时走到江泰面前)借,借的钱呢!(伸出手)
江泰(手一拍,兴高采烈)在这儿!(由口袋里掏出一卷“手纸”。“拍”一声掷在她的手
掌里)在这儿!
曾文彩你,你又——
江泰(同时回头望门口)进来,滚进来!
[果然由通大客厅的门曰走进一个警察,后面随着曾霆,非常惭愧的颜色,手里替他拿着
半瓶“白兰地”。
江泰(手脚不稳,而理直气壮)就是他!(又指点着,清清楚楚地)就——是——他!
(转身对曾家的人们申辩)我在北京饭店开了一个房间,住了一天,可今
天他偏说我拿了东西,拿了他们的东西──
曾皓这——
警察(非常懂事地)对不起,昨儿晚上委屈这位先生在我们的派出所——
江泰你放屁!北京饭店!
警察(依然非常有礼貌地)派出所。
江泰(大怒)北京饭店!(指着警察)你们的局长我认识!(说着走着,一刹时怒气
抛到九霄云外)你看,这是我的家,我的老婆!(莫名其妙地顿时忘记了方才的
冲突,得意地)我的岳父曾皓先生!(忽然抬头,笑起来)你看哪!(指屋)我
的房子!(一面笑着望着警察,一面含含糊糊地指着点着,仿佛在引导人家参观)我
的桌子(到自己卧室门前)我的门!(于是就糊里糊涂走进去,嘴里还在说道)我
的——(忽然不很重的“扑通”一声——)
曾文彩泰,你——(跑进自己的卧室)
警察诸位现在都看见了,我也跟这位少爷交待明白啦。(随随便便举起手行个
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