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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缇萦-第26章

小说: 缇萦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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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各插一面车幡,一看就知道是两千石大吏所乘。果然,等车子停住,下车来的正是阳虚的内史,他向人群中略略打量一下,随即跨入行馆的大门。 

  第二辆也是朱轮朱幡的蒲车,不过幡只车左一面,簇新的朱帛所制,颜色极艳,迎风飘拂,衬着新皂布的车盖,红黑相映,显得极其威严深沉——照这辆车的体制看,自然是为俸禄在三百石以上、一千石以下的延尉曹椽杨宽所准备的。 

  这以后还有几辆,不过普通行旅所用的帷车。但最后一辆便大不相同了,无帷无盖,光秃秃一辆破旧不堪的小车。一看这辆车,卫媪第一个就觉得心酸,这辆车是囚车!果然,别的车子都停在行馆门前,只有那辆囚车,越次向前,越过行馆大门,左折沿围墙驶入夹弄。那是由侧门进入行馆后院,让狱吏料理淳于意上车去了。 

  “啊呀!不好!”卫媪失声一喊,目瞪口呆。 

  一般都是怵目惊心、泫然欲涕的五姊妹突然间听得她这一声,无不吓得身子一抖。五双如受惊小鹿的眼睛,齐齐落在她脸上,仓皇问道:“怎的?阿媪!” 

  卫媪连看她们一眼的工夫都没有,睁大了一双昏花老眼,环顾搜索,一眼瞥见虞苍头,顿时起脚,也不知她哪来的气力,双手乱推,推开闲人,跌跌撞撞地直奔了过去,口中大喊:“虞公,虞公!” 

  “啊!”虞苍头紧走两步,迎着了她说:“我正觅你。内史已经跟左官说妥了,准你们随着官差一起走,只是在城里得要避一避。你们先到西城等候吧!” 

  “噢!多谢!虞公,还有一番下情,务必要请你成全。”卫媪向行馆大门看了一眼,又说:“可能借一步说话?” 

  语气配合着眼色,她要找个僻处谈话的意思,虞苍头自然明白。好在行馆的守卫,尽皆熟识,便徇从她的希望,悄悄答道:“好吧!跟我来。” 

  进了行馆大门,右首就是司阍的小屋,正好空着。卫媪想想时机紧迫,来不及细说缘由,一掀衣襟,摸出一饼黄金,双手奉向虞苍头,用很轻但很清晰的声音说道:“拜托虞公,向那几位狱吏托个人情,起解之时,务必为犯人稍留体面。” 

  如何叫做“稍留体面”?虞苍头得要略想一想,才能明白,但仍不免踌躇。 

  “事不宜迟,千万拜托。”卫媪把那饼黄金,硬塞向他手里。动作竟是带着强迫的意味了。 

  “事情有些难处。内史这两天特别叮嘱,在仓公这件案子上,诸事小心。”虞苍头稍一沉吟,表情忽然变得轻快了:“我们走正路办,我替你悄悄跟内史去说一句,让内史跟差官一提,无有不允之理。” 

  这一转折,就慢了些。但此刻再无丝毫工夫可以花在商议上。卫媪所求的是快,因而一叠连声地说:“好!好!快讲吧!” 

  交还了那饼黄金,虞苍头真个疾步进内。卫媪有些打不定主意,不知是否要在这里等着,听一个回话?就在这沉吟的片刻中,陡然听得人声嘈杂、高亢凄厉的哭声,入耳令人心悸! 

  “坏了,坏了!”卫媪连连顿足,右手扣着左腕,指甲入肉——皮肉的苦楚,远不抵心头的惨痛。事事顾虑周详,偏偏就漏了这顶要紧的一着,她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自己。 

  嘈杂的人声倒是低了些,哭声却一阵高似一阵,石板地上,那种桀骛梗涩的声音,卫媪人在门内,双眼却仿佛在门外,那幅怵目惊心的景象,很清晰地展现着。她的双腿发软,挪动不得一步,从来没有这样气馁过。 

  忽然,随风飘来动人心魄的声音:“阿媪——阿媪呢?阿媪——”那是缇萦在喊。 

  凄苦的呼喊,为卫媪带来勃发的勇气,踉踉跄跄地冲出门外。第一眼就看到那辆囚车,立刻,她也忍不住哭了。 

  那是噩梦;那是大病发烧、魇幻中所见的魑魅;那是女巫作法所拘来的恶鬼! 

  一向看来是沉毅中显得飘逸清雅的淳于意,被作践得不成人形了,颈上枷着“钳”、脚下锁着“钅大”,一上一下两梯刑具的铁链,恰好拴在车上那根为了擎盖用的木柱上。双手虽未绑住,但直挺挺地锁得上下不能动弹,那双闲散的手,仿佛没有个摆处,只好软软地垂着。一身偷工减料的赭色囚衣,又破又脏,胡乱裹在身上,用条草绳束住,敞着胸口,露出了嶙嶙瘦骨。就这样已经够了。卫媪不忍也不敢再去看主人的脸。 

  这时囚车正从行馆左面的夹弄中驶出来,那五姊妹追逐在车子两旁,且哭且号。车快人慢,有些跟不上,攀不住,但快到行馆正门前时,囚车慢了下来,渐渐地,恰好在卫媪面前停住。 

  卫媪不自觉地跪了下来,仰面颤声喊道:“主人!我在这里!” 

  等她一跪,五姊妹也都随着她一起跪下。那一片哭声,真个惊天动地,老远老远的行人都闻声赶来看个究竟,行馆门前黑压压数不清的人头,但都是默默无语,面有侧然之色,而且许多人把头低着,很明显地表示出对仓公的同情和敬意。 

  然而淳于意却似乎领略不到这一层意思,每一道投射过来的视线,在他都是一把利刃,粉碎了他的自尊心;以致于他的脸上,是那种说不出的悲伤、羞惭和恼怒的表情。他的心里,渴念着那包被狱吏搜出没收了的毒药。 

  因为如此,他对五个女儿的哭声,厌恶极了!那样的痛苦,只能为他带来更多的屈辱。如果是五个儿子,不,一个就可以了,一个硬铮铮的男儿,这时候大说一句:“爹!大家都知道你是冤枉的,是齐国太傅的无辜陷害。你请暂且忍耐,到了京城,有圣明天子作主,一定要把官司打个明白。”这样,自己在这囚车上就能站得住足了。 

  于是淳于意激动了。凭借养气的工夫,多少天来压抑在胸的积愤不平,加上此刻所遭遇的奇耻大辱,都为五个女儿的悲啼痛号所挑起。只觉得胸膈之间,有一股排荡横决的冤气怒火,不断地往头顶上冲,一阵阵地突现一种想杀人或自杀的强烈欲望!但是,他无法有任何行动,不能泄愤,便只有迁怒了! 

  “哭有何用?”他用嘶哑的声音骂道,“只恨我生了你们一班无用的东西。到了紧要时候,一点都着不得力!” 

  这一骂反应不一,大姊、二姊听出父亲心烦,勉抑悲声。四姊看见父亲发怒,不敢再哭。缇萦却是深有领悟,哭无用处,拭一拭啼痕,以求援的眼色投向卫媪。只有三姊,伤心人别有怀抱,泪如泉涌,一时哪止得住?只是号啕痛哭,变作哽咽抽泣而已。 

  就这片刻间,人丛中挤出来两位须眉皓然的老者,是淳于意家左邻的庞公,右邻的陈老。他们身后跟着小僮,手里托个漆盘,盘中有两支牛角装的敞口酒尊,肩上背一个大腹小口的皮酒壶。两老走到车前,齐声叫道:“仓公!”接着深深一揖。 

  淳于意只能稍稍侧脸,看着他们,报以惭窘的苦笑,勉强想出句话来应酬:“恕我缧绁在身,不能答礼。” 

  “昨夜我为足下虔占一卦,主得异人相助,绝处逢生,”大吉。仓公。你请宽心!”陈老以卖卜为业,所以开口不离本行。 

  庞公老于世故,深沉平和,他说:“仓公,你是如何触犯国法,我们不敢打听。不过相知有素,不管将来得何结局,你仓公在我们心目中,仍是一位恺悌君子。天佑善人,而且时逢盛世。一时的年灾月晦,不必措意。来,来,先奉一尊,聊表心意。等你安然归来,痛饮不晚。” 

  这番话比陈公的吉卦,较能安慰淳于意。于是,坦然领受了他们饯别的尊酒。人丛中受过淳于意恩惠的人,不在少数,先在胆怯不敢有所表示,等庞陈两老一开了头,便纷纷上前,或表敬意,或致慰问,反把五姊妹都挤在外围了。 

  正热闹的时候,忽然一声暴喝:“闪开!”接着是“刷啦”一声,皮鞭抽风,动人心魄。 

  闲人一下都散了。满脸横向的吴义,端着个大肚子,一直来到卫媪面前,冷笑一声,用他那劈竹子似的豺声吼道:“你说,要怎样替犯人留体面?” 

  卫媪一愣,心里埋怨虞苍头不会办事,不然,吴义不会有如此一副负气的狰狞面目。同时她心里也不免生气,憋了好些日子的委屈仗着这么多人壮胆,且先发泄发泄,好歹也落个痛快。 

  于是,她斜睨了一眼,冷冷答道:“公门里何处不能积德?吴公,你也有儿有女。听着这五姊妹哭得这等悲痛,竟丝毫都不动心么?” 

  “少说废话。”吴义把手里的钥匙一晃,“我要听听,如何替犯人留体面。” 

  看在钥匙的份上,卫媪还有一大串的刻薄话都咽住了,“吴公!”她放轻了声音说:“一切知情!”贪残如狼、奸狡如狐的吴义,就是要逼出她这句话来,好作为一路上敲诈勒索的张本。其实卫媪此时不作许诺,他一样也得替淳于意开脱刑具,因为杨宽已经接纳了内史的要求,在阳虚国境内对这位深受黎庶百姓敬爱的名医,采取宽大的押解方式。 

  然而吴义却还有阳奉阴违、另作刁难的手段。钳钅大虽开,他又从腰间取下一圈麻绳,抖了开来。卫媪看此情形不妙,赶紧踏上两步,问道:“吴公,这麻绳作何用处?” 

  “你不是说,你也是‘狱吏世家’么?该懂事啊!”吴义阴恻恻地望一望那辆一无掩蔽遮挡的囚车,“走到半路上,犯人跳车逃掉了,你可是替不得我去吃官司。” 

  这一说卫媪恍然有悟,是要把主人用绳子绑在车柱上,这与刑具不开,有何区别?但吴义的话却又似乎言之有理,卫媪的思路被绕住了,一时转不过念头来,只不住地眨着眼。 

  吴义可得意了,慢条斯理地理着麻绳。越是这样,越显得他的动作诡异,在五姊妹和所有围观的人,都以紧张或好奇的眼光,注视着吴义的动态。静悄悄地,连声咳嗽都听不见。 

  忽然,蹄声隐隐。也不过刚刚注意到它,人马便已在街口出现,一黑一白,两骑怒马,奔驰如飞。看这如在疆场冲锋的来势,闲人吓得纷纷躲开,让出一条极宽的路。等两骑马到,双双一勒,都是一声长嘶,前蹄上扬。前面那人,就马直立之势,轻巧巧往下一滑,将缰绳抛了给他的同伴,抬头一看,大喊一声:“师父!”随即奔了上来。 

  淳于意五姊妹及卫媪,一看到那张脸,顿时目瞪口呆,几于忘却人间何世!等她们醒悟过来,异口喊一声:“阿文。”纷纷围绕车前时,缇萦却跺一跺脚,悄悄转身,消失在人丛中了。 

  谁也没有发觉她失踪,包括淳于意在内,眼光都只落在朱文身上。饱受刺激、精神疲累恍惚的淳于意,看着服装华丽,鞍辔鲜明的朱文,恍如梦寐,似熟识,似陌生。心中也浑然不辨自己的感觉,是酸辛,是欢喜,只茫然地想着朱文在自己身边的那些岁月,就像偶然想到儿时的光景那样,但觉遥远寥漠,如同隔世。 

  然而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神情。四姊妹你一言,我一语,都争着在向朱文问话。他有太多的话,这时却无从说起,所急于要表明的是,为报师恩,来共患难。然而这话也可暂时不说,要紧的是,得想想眼前可以做些什么? 

  于是他撇开四妹妹,只仰脸向淳于意说道:“师父,我从长安得信赶回来的。带了个朋友来,可以帮我们的忙。你老放心,我送你到长安去。此刻我先跟我朋友谈一谈再说。” 

  “好极了,”二姊接口说道:“正少你这个人。阿媪跟五妹——呀!缇萦!” 

  果然,环视搜索,不见缇萦的踪影,四姊妹无不讶异,只有淳于意与卫媪有所意会,但做父亲的又不如尽知缇萦心事的卫媪,更了解得透彻。淳于意只知女儿心恨朱文,故意避开。而因爱生恨,且还怕羞,这微妙神秘的情窦初开的少女心理,却唯有卫媪能够识破。 

  缇萦与朱文的情形,最隔膜的是大姊,因而也就数她最着急:“到哪里去了呢?该去找一找!” 

  “不用去找,也不用管她,回头自然会来。”卫媪看着略有些困惑的朱文说:“你有话跟你的朋友说,就快去吧!时候不早,想来就要动身了。你快去快来,我还有要紧话说。” 

  朱文这似乎才想起自己要办的事,答应一声,匆匆走了。再看吴义,已不在车旁。于是四姊妹,先扶着淳于意在车上坐了下来,有一番依慕陈诉。卫媪却不去管这些,只把一双眼瞪住了朱文和他的朋友。 

  朱文的朋友要比朱文大好几岁,一般也是毫不在乎的劲儿,手执缰绳,含笑而立,有种说不上原因的顾盼得意。但细细看去,另有一股精悍之气,是朱文所没有的。他也穿着华丽,而且是膏梁子弟讲究衣着的那种华丽,与朱文的穿得有些暴发户的味道不同。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以卫媪的眼光阅历,竟也无从识其端倪了。 

  等朱文走了过去,略略交谈数语,只见他们一齐转身,向行馆大门望着,卫媪也转过脸去,看到正有四名狱吏出来,走在前面的吴义和艾全——他远远地就扬手招呼,接着抢步上前,与朱文的朋友,拉手拍肩,是好友异地相逢,十分高兴的样子。 

  然后,卫媪看到朱文的朋友在为朱文和艾全介绍。两个人往前一凑,变成三个人的密语。艾全的个子高,微微偏腰听着,不住点头。看这模样,艾全不但跟朱文的朋友有交情,而且相当尊敬。 

  片刻工夫,密谈似乎有了结果,艾全回身招手,把吴义唤到跟前,低声嘱咐了几句。吴义便即转身,径自往囚车这面走来。四姊妹不由得又紧张了。 

  “你看!”四姊眼尖,拉一拉身边卫媪的袖子:“这一刻的神气跟刚才不同!” 

  不错!是不同了。刚才是满脸的煞气,一望而知要来找麻烦,此刻却是心平气和的神态,在没有领教过他的人看来,甚至可说是笑意迎人。 

  “别多说!”卫媪这样低声告诫了一句,走上两步,迎着了吴义,先开口问道:“吴公有什么吩咐?” 

  “不是说该给仓公稍留体面吗?”吴义改了称呼,不再指斥淳于意是犯人了,“不过我们的公事也不能不顾。我有个计较,可以两全。” 

  “好极了。”卫媪欣然答道,“请教!” 

  “换一辆车子好了。最好是帷车,要宽大些,我们派一个人跟仓公坐一车。这样,仓公的体面也保住了,我们的公事也交代了。只是车盖照例要去掉……” 

  “使得,使得!”卫媪喜出望外,抢着应承。 

  “你再无别话就好!快去找车吧。” 

  “车,现成。” 

  现成有两辆车停在坊巷口上,一辆装着行李,一辆空着,原是供卫媪和缇萦使用的,此时不妨移用。 

  听说现成有车,吴义就好回去交代了。等他一走,四姊妹都极有兴趣地走了拢来,要问卫媪,这狱卒前倔后恭的缘故。她此时哪有工夫谈这些话,只关照四姊:“快把我们自己的车去唤了来!” 

  四姊答应一声,兴匆匆地去了。走到巷口,两车俱在,那一双父子的御者,却不知去向。四姊心想必是看热闹去了,人涌如潮,要找着他们,却得费一段时间,怕误了事,说不得只好不顾仪态的娴雅了。于是张嘴大声喊着那两名御者的名字。 

  喊声未毕,车帷一欣,探出个头来,倒把四姊吓一跳。定睛看去,竟是缇萦,闭着嘴脸上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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