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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缇萦-第30章

小说: 缇萦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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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依然不答,取出一把吃肉用的小刀,然后掀开他那件西湖毳布袍的下摆。素纱的里子,下面尘污灰黯,上面却还洁净如新,他毫无犹豫地用刀挖了一大块下来,再把它割成寸许宽的长条,以极熟练的手法,一会儿就替缇萦把伤处裹好了。 

  缇萦一高兴,便有开玩笑的心情了,“嗨!”她含着笑,脸一扬说:“我问你,你替我敷的,到底是什么药?” 

  “你既然要问,我就告诉你吧!原是师父的方子,只其中有一两味药,颇为珍贵难觅,前两个月算是让我找到了!” 

  “你说的可是真话?” 

  “药都敷上了。信不信在你。” 

  “就是这话罗!”缇萦笑得说不成句:“我只怕你如在临淄那样弄些溃烂的药替我敷上。” 

  这一下可气坏了朱文!然而拿她也没有办法,只绷着脸,沿雨廊往后院公厨走去。缇萦这时才知道玩笑开得有些过分,赶紧追了上去,无奈朱文高视阔步,眨眨眼就进了后院了。 

  “阿文!你来得正好。”他一进西北的角门,就听见卫媪在喊,“四样肴馔齐全了,你找人来拿了去。” 

  “我自己拿。可有食盒?” 

  “有。”卫媪又问:“看见阿萦没有?” 

  “她不是把手烫伤了?” 

  “咦!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啊!” 

  朱文眼尖,已看到了缇萦,用手一指,略带气愤地说:“你问她自己。” 

  于是缇萦闪身而出,踩着细碎的步子,急急行来,一面高声答应:“我在这里!” 

  垂暮的天色,只有那裹着素纱的手,最吸引昏花老眼的卫媪注意,“怎的?你的手?”她问。 

  “不要紧了。”缇萦向朱文献个殷勤,“先顾他,请客要紧!食盒呢,看看干净不干净?” 

  说着,一只蝴蝶款款而飞似的,轻盈的身影,忽而到东忽而到西——她自己也不知忙些什么?只是要装出这样子给朱文看而已。 

  卫媪最不喜她这样的动作,“别满处乱转!”她抱怨着说,“转得我头都昏了。” 

  她只好站定了,正挡着朱文的路。他捧着一瓦台的鸡汤走来,只好也站定了。 

  “你躲远些行不行?”他说,“回头滚烫的油汤泼出来,怕不疼得你鬼叫!”缇萦知道这时候惹不得他,果然乖乖地站远处去了。这回朱文的行动极快,把四样肴馔、一台鸡汤在盒中装好,什么话也不说,提了就走。 

  卫媪在收拾残局,缇萦无事可做,只茫然地目送着朱文的背影。等他刚走出角门,她忽然想到一句要紧话赶紧喊道:“嗨,等等,等等!我有话。” 

  等她气喘吁吁赶到,只见朱文把食盒放在地上,双手环抱在胸前,半歪着头,紧闭着嘴,冷眼相看,那脸上的表情,等于在说:你的麻烦真多! 

  一看这样,缇萦不敢耽搁他的工夫,开门见山地说:“我要去看爹爹。” 

  朱文也回答得很爽利:“今天不行!” 

  “为什么?”她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 

  “那些人不见得会肯,第一次提要求,一定要有把握才能开口,倘或碰个钉子,以后不好说话。” 

  他的话无可驳之处。缇萦的脸色顿时就像天色那样阴暗了。 

  这下,朱文不能不安慰她,“等我慢慢试探,明天大概可以。不过,”他看着她的手说。“看你这样子不宜于让师父看见,免得他反来惦念你。” 

  “那,我的手,明天好得了好不了呢?” 

  “明天不要紧了。” 

  “好!我可跟你说在先,明天我一定要去看爹爹。” 

  “这可保不定……” 

  “不管!”她蛮不讲理地打断了他的话,又问:“你今夜宿在何处?” 

  “也许不睡。”朱文答道:“大概要跟他们玩几局,玩到半夜,随便打个吨,就该上路了。” 

  她明白他所说的局是博局,大不以为然:“你越发好了,学会赌钱了!” 

  “你不懂。”朱文一面提起食盒,一面说:“好了,有话回头再说。” 

  “你什么时候来?” 

  这句话的声音轻而柔,却带着无限的关怀与期待。那灵活的双眸,迅地一转,触及他的视线,便又立即避了开去,更使得朱文神魂飘荡,简直就舍不得走了。 

  “如果你一定来,我就等你。”缇萦又说。 

  “一定来,一定来。”朱文满口答应,“我想办法尽早抽身。” 

  “好了。你就去吧!如果爹爹问到我和阿媪,你就把这里的情形告诉他。喔,”缇萦忽然问道:“你可能再回来一趟?” 

  “做甚?” 

  “我替爹爹把药囊带来了。里面有动用什物,单夹衣物,还有苦茶。你来替爹爹送了去。” 

  朱文心想,要送药囊给师父,须先征得狱吏的同意,此刻不是时候,至少也是明天的事了,但看缇萦的样子,若有异议,必又惹她不满,只好敷衍她一下再作计较了。 

  于是他说:“我知道这回事了,回头再说。你先回去吧!记住,别吃辛辣的东西,手好得快些。” 

  缇萦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暮色已浓,只能作罢。等朱文一走,回过身来,只见卧室中已有灯火,知道卫媪已料理妥当,便不必再回公厨了。 

  “怎又去了这么久?”她一进卧室,卫媪便问。 

  “跟阿文说话。” 

  “噢!”卫媪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又说,“吃饭吧!” 

  吃的是肉汤泡胡饼。彼此都累了,也都饿了,忙着进食,顾不得说话。草草吃毕,依然是卫媪动手收拾餐具。看她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的样子,心里好生不安,便不能看着不动,起身在卫媪背后,虽帮不上忙,总算未曾坐视。 

  等一切都料理停当,缇萦很亲热地说道:“阿媪,你坐下来我替你捶背。” 

  “你的手不是伤了?” 

  “这一只手可以。”她扬一扬右手说。 

  于是,她一面替她捶背,一面低声絮语着如何受伤,回来取药,遇见朱文。他如何替她敷药包扎,又如何惹恼了他?卫媪听得十分有趣,她自己也谈得非常高兴,说到朱文受气的地方,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得意和一种恶作剧的快感,伏在卫媪背上,又笑又喘,把孤灯斗室的凄清客舍,弄出一片极其热闹轻快的气氛 

  “那么刚才呢?你们又说些什么?” 

  “我要去看爹爹,”缇萦的笑容收敛了,“他说今天不行,要慢慢跟狱吏说。不知道明天可能见得着?” 

  “呃!”卫媪不再作声。 

  “阿媪,”缇萦放低了声音说:“狱吏那里,该送他们些钱吧?” 

  “自然要的。只是——” 

  “怎么?” 

  “送钱也得有门路,我碰过一个钉子。明天我跟阿文商量。” 

  “他,”缇萦低声透露:“今夜会来。” 

  “噢。”卫媪毫不在意地应了一个字——在缇萦听来有些莫测高深的意味。 

  于是,她心里有些嘀咕了。她怕卫媪心里在笑她,表面上总是口口声声不肯承认跟阿文有何格外的感情,其实全不是这么一回事。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觉得自己也得好好想一想。 

  哪知道这是一个办不到的奢望!一浮起朱文的影子,便是没有来由地一阵阵无可捉摸和究诘的兴奋、激动和恐惧,昏昏然如中酒似的。然后又想到姊姊们的计议,立刻意乱如麻,满腹烦恼,百般无奈,既无法克制,又不能驱除,简直是自讨苦吃了。 

  “阿媪!”她要跟卫媪说话,不管谈什么都好,只要能使她不再去转那些折磨人的念头。 

  “嗯。”卫媪含含糊糊地应着,随即又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是的,该睡了!这一天真是太累了。缇萦自己都已精疲力尽,何况卫媪?而且明天一早要赶路,就此刻便睡,亦无足够可以恢复精力的时间,长此以往,只怕上了年纪的人会支持不住。 

  一想到此,缇萦心惊,不敢再干扰卫媪,只温柔地说:“阿媪,你坐好了。等我起来,铺张寝具,你早些睡吧!” 

  “嗯,好!”卫媪吃力地睁开涩重的双眼,坐直了身子——她们原是彼此倚靠着的,要如此,缇萦方能站起来。 

  打开行李,铺好垫褥。天气渐暖,只用薄衾,卫媪的一条在里面。她一面去衣带,一面指着外面的那条装问道:“你呢?还不睡?” 

  “我——”缇萦背着灯,无以为答。 

  “对了!你还要等阿文。”卫媪又说:“他也应该来一趟。记住,问清楚了他,明天什么时候动身?但愿如今天一样,日出了再走,那就从容了。” 

  “我知道!”缇萦很响亮地答应。有了“问清楚他”这句话,她的心里踏实了,孤灯独守,等朱文等到半夜,都是必要的。 

  然而这等候的滋味,却实在难以消受。而卫媪的鼾声和那条薄衾,则又成强烈的诱惑,倦得像周身骨头散了似的缇萦,几次想倒下来先小睡片刻,总是怕头一着枕,睡得太沉,朱文来了,不忍唤醒,错过了今夜聚语细谈的机会,所以一直打起精神支持着。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天气变了,风一阵,雨一阵,吹得灯焰昏昏,越发为寂寥客富增添了几许凄凉;再想到明日冒雨上路。艰难辛苦的光景,更觉得愁肠百结,欲哭无泪。 

  而朱文还不来!缇萦一腔怨气,都集中在他身上了。但转念又觉得自己不对——天气不好,怨不得他。他一定也巴望着早些来,只苦于脱不得身。这时候在干什么呢?自然是“入局”了。只不知他胜负如何? 

  这样又算是添了一桩心事。幸好,不多久便听见脚步声响。推开门来,灯光照处,闪烁如毫芒的一片雨丝中,照出了一张紫色的脸,正是朱文。 

  她把灯移一移,照亮了朱文的脚下,自己却避光隐在暗头里,朱文看不见他的影子,大声喊道:“缇萦!” 

  就这一声,便把她喊得藏不住了,“声音轻些!”她低声喝阻,“阿媪睡了!” 

  “睡了?对了,该睡了!” 

  朱文一面喃喃地自语着,一面双脚一甩,“扑托”把一双革履摔在门外,走进门来,朝地上一躺,双手枕在脑后,眼睛随即闭上,是倦极了的神气。 

  好不容易熬到此刻,所等到的人是这副神情,缇萦深为不满,却又无可奈何,唯有按捺满怀的怨怒,暗暗叹口气,静观究竟。 

  好半晌朱文毫无动静。再这样下去,他非睡熟了不可,于是缇萦觉得不能不开口了,“喂,喂!”她推一推他的手、臂,“你到底怎么了?” 

  “只想睡!”朱文含含糊糊地答说。 

  “你不能睡在这里!” 

  “谁说的?” 

  “什么谁说的!起来,起来!” 

  “别闹!让我好好睡一会。” 

  看他这惫赖的样子,似乎今夜真的要睡在这里了!缇萦大为着急,便出之以非常的手段,取块手巾在水中浸湿了,临空一绞,溅得朱文满脸淋漓的水渍。 

  朱文微微一惊,拿手抹着脸,一仰身坐了起来,睁眼骂道:“你讲理不讲理?我就稍微睡一下都不行吗?” 

  “不行。”缇萦得意地笑了,同时把手巾抛了给他。 

  朱文不作声,把张脸蒙在冷手巾里面,清凉的快感,终于缓和了他的酒意和睡意,嘻嘻地笑道:“这下好多了,可以不睡了!” 

  于是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问道:“明天什么时候动身?” 

  “看天气再说。如果雨太大,就再住一天,若是天晴,也得日出以后再走。” 

  “那好,阿媪就惦念着这个。”缇萦忽有疑问:“怎的官差如此从容?倒像游学访友似的,随处流浪?” 

  “这你就不懂了!” 

  他下面的一句话还未说出口,缇萦已忍不住反击:“开口‘你不懂’,闭口‘你不懂’!倘若你觉得我不配跟你说话,你就老实说好了,我看你啊,几个月不见,真是变了!” 

  朱文受了这一顿抢白,唯有发愣。愣了半天,轻轻说道:“我觉得你也变了!变得脾气好大。” 

  “都是叫你惹起来的。”缇萦紧接着又说:“譬如那晚上说了来不来,怕你是行犯禁,又是跳墙越户,叫官吏抓了你去当窃盗办,害得我哭了一夜。你自己说,该骂不该骂?” 

  “哭了一夜?”朱文把眼睁得极大,一脸惊喜交集的神情。 

  从他的眼神中,缇萦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泄漏了一个秘密——对于朱文的那一份异于寻常的关切,她不仅是在卫媪、父亲和姊姊面前,一直很谨慎地把这份关切深藏不露,就是对她自己,她也不愿去多想这个埋在心底的秘密。但若想到,每每痴迷,而结果却总是自己为自己找出许多理由,否认对于朱文有什么特殊的情感存在。有时她也会很冷静地想到,这样的否认,无非自己骗自己。然而她又觉得不能不如此自骗,否则何以坚持终身不嫁,侍奉父亲的志愿?何以实现对父亲所作的“不理朱文”的诺言?又何以排遣恋念远人的愁怀? 

  于今“不理朱文”这个诺言是破碎了。但这个她责任不再,祸起不测,正要仰赖朱文照料,为了父亲的官司,她不能不跟他打交道,这一点她问心无愧,而且深信必能过得父亲的谅解。但逾此分际,就不能原谅自己了。 

  这一刻她的神智湛明。情思昏管整整一天,到此刻才算彻头彻尾想明白。只是白想了,心也碎了! 

  “缇萦!”朱文显出一种极少有的激动,“你怎不说话,不回答我?我若是知道那晚上你会这样,我一定……” 

  “不必再提了!”她对自己狠下心来,打断了他的话:“事情都已过去。我们只谈以后,谈爹爹的事。明天能让我去看爹爹吗?” 

  极容易回答的一句话,朱文却半晌无语,脸上的那种莫名的兴奋、感动和喜悦,慢慢地变了,变成疑虑、失望和伤心,那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的一双眸子,看来也呆滞无光了。 

  这些落在缇萦眼里,暗暗心惊。她没有想到看来健壮得似乎可以上山打虎、下海擒蚊的朱文,竟会出现这等软弱可怜的神情;更没有想到自己只略示无情,立刻就可以叫他丧魂落魄如此!这是令人难信的,但确确实实的证据摆在眼前,却又非信不可。这样反复转着念头,一层逼进一层,不知是感激是伤心,是骄傲还是怜惜?一时心潮激荡,几乎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了。 

  而就在这些电光石火般闪现的杂乱意念中,有一个总算让她抓住了——此行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救父。父亲尚在待罪,生死祸福,渺茫无凭,而自己却把大部分心思,放在私情上,岂不可惭而耻! 

  就这一念间,如酷热盛夏中当头落下的一阵暴雨,虽可惊,却可喜;把她所有的烦躁彷徨,一扫而空,知道如何来应付眼前的局面了。 

  “阿文!”她平静地问道:“我问你,你这趟回来,到底来干什么?” 

  “这还用问吗?而且我也早就告诉过你了。” 

  “是的,我记得。你是为了爹爹来的,是不是?” 

  “不完全是。为了师父,也为了——”朱文抬眼凝视着她说,“你知道的。” 

  “我知道。”缇萦不自觉把头低了下去,但马上又抬了起来,用很沉着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也是来践半年之约。可是在眼前,你、我,都是为了爹爹。若非如此,我们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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