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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缇萦-第31章

小说: 缇萦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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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缇萦不自觉把头低了下去,但马上又抬了起来,用很沉着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也是来践半年之约。可是在眼前,你、我,都是为了爹爹。若非如此,我们不会在此望山亭,深夜相见。可是这话?” 

  朱文不能不承认她的话对,点点头答了声:“嗯!” 

  “既如此,我们该把爹爹的一切,放在前面。”缇萦说到这里停住,坐直身子,静静地看着朱文。 

  显然,这是在等他表示意见。她这番迂回曲折而表达出来的道理,不能说对朱文没有作用,至少,想到师父的大事,便能暂且忘却缇萦的无情。而且,他到底是个性格豁达而有自信的人,所以颓丧不过一时;但也不会马上恢复开朗的心境,只紧闭着嘴,微皱了眉,用心地思索着。 

  他在思索一个疑团,何以缇萦会有些冷漠碍近乎绝情的表示?半年不见,她确是变了,但一直到日落上灯分手的那一刻,他还是深有信心,不管缇萦如何地变,都是能够了解,并且容易对付的。而此刻却变得不可捉摸了!如说她早已把他置诸脑后,就不该有今天重逢以后的那些怨忽,更不会有刚才无意透露的一番刻骨深情;既有此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往事,则长夜孤灯,正好细诉,何以又忽然视如云烟,等闲抛却?一俄顷间,变得前后像两个人似的,这太难了解了! 

  也许,朱文忽然想,她是有意如此!一则是试探,再则是报复——半年的音信全无,不知害她长夜无眠,偷弹了多少热泪?只看她今天一天,不知悻悻然闹了多少别扭,就可想知她的怨气蓄积,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朱文自觉料中了缇萦的心事,便大为坦然了。不过他不敢说破,更不敢有什么“识破底蕴”的得意神情,现于形色。只吸了口气,慢吞吞地说:“我跟那些狱吏暗示过了,你的希望大概可以办到。明天如果下大雨不走,我午前就陪了你去看师父。不过——” 

  “怎的不说下去?” 

  “我见过师父了,他老人家却想跟阿媪见面。” 

  “那么,我跟阿媪一起去,行不行呢?” 

  “想来没有什么不行。临时看着办。”朱文略停一停又说:“还有,送药囊给师父倒没有什么不行。不过,先得让他们过目。” 

  “这也要检查吗?” 

  “要的。据姓吴的告诉我说,师父随身的衣服中,曾经藏着——”朱文突然停住,而且目瞪口呆,倒像是无意间想起有件什么紧要的事失误了似的。 

  缇萦心中突地一跳,大声问道:“藏着什么?” 

  “没有什么” 

  “你别骗我!”缇萦声音越发大了,“老实告诉我!快!” 

  朱文心里盘算了一下,深悔失言。但觉得话说半句比全说出来更坏,于是这样答道:“其实也没有什么?那是师父一时想不开,而且以后也决不会有这情形,因为衣服杂物是你检点过的。” 

  “到底是什么?你别说废话行不行?”缇萦着急地催问。 

  越是如此,朱文越不肯直说,只这样回答:“你可以想象得到的” 

  缇萦原来就已想到是毒药,听得这话,等于获得证实。虽已事过境迁,仍不住伤心,转念想到以一位天下知名、救人无数的医国手,药物对他,只能发生相反的效用,更觉感慨无穷,悲愤莫名,那脸色就非常难看了。 

  这使得朱文益悔失言,不断地用手指敲着自己的头。他只能如此自责,不能对她有何安慰或解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卫媪忽然醒了,翻个身,睁开眼来,叫了声:“阿文!” 

  “阿媪!”朱文歉意地笑道:”“怎的把你吵醒了?” 

  “不相干!”卫媪摇摇头说:“我一天也就只能睡这么一会。” 

  “你老保重身体才好!” 

  卫媪看了他一眼,要坐起来,却感到吃力。于是朱文和缇萦不约而同地去扶持,一左一右,都极殷勤,卫媪心里高兴,精神就显得更好了。 

  “对!”她披衣坐好,视线再一次扫过缇萦和朱文,用很清朗的声音说,“我现在没有别的盼望,只盼望让我再多活几年,看着你们都有个好归宿,了掉了这桩心事,死了才能闭眼。” 

  朱文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不作声。缇萦却冷冷答道:“阿媪,你说就说谁,别扯上我!”这是给卫媪一个钉子碰,但感到难堪的却是朱文。然而依旧无话可说,只希望卫媪能谈些别的,不要再提这话。 

  卫媪怎能知道他的心思,更不知道刚才缇萦对朱文的态度,所以接着就问缇萦:“我的话说错了吗?” 

  “错倒不错,只与我无关!” 

  “我不懂你的话。” 

  “不懂就算了。” 

  兴致很好的卫媪一下子把情绪弄坏了。转过脸来,看到朱文尴尬的脸色,心里才有些明白,叹口气说:“我真不懂你们年轻人的心思,见了面吵嘴闹别扭。真的见不着面,又茶饭无心,想念不休。何苦?” 

  这句话把缇萦说得又羞又急,“谁‘茶饭无心,想念不休’了?”她涨红了脸,使劲推着卫媪的身子,“阿媪,你瞎说八道!你冤枉我!” 

  看她这样子,卫媪倒又消气了,“奇了!”她笑道,“你怎的知道我说的是你?” 

  这倒等于说她“做贼心虚”,缇萦越发着窘,气得使劲一甩手,把身子背了过去。 

  卫媪没有理她,慢慢地转脸看着朱文,用一种沉着威严的声音问道:“阿文。你可知道自己的错处?” 

  朱文摸不着头脑,愣了半天,迟疑地反问:“阿媪,你指的是什么事?” 

  “指你对阿萦。” 

  “噢!”朱文点点头:“我知道。” 

  “那么你自己说吧!有哪些错?” 

  卫媪并无任何眼色表示。可是机警的朱文,却已想到,这是向缇萦有所献露的一个好机会,不可轻轻放过。因此他不即开口,先要在心里把应说的话,应持的态度,”“好好盘算一遍。 

  “唉!”终于他以一声短促的自叹开始,接着,以充满了歉疚无奈的声音说道:“一切都是我的错。第一,我不该在临淄惹师父生那么大的气;第二,我不该在那夜失约,害她替我担忧;第三,我不该一去半年,不通音信。虽然我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可是,此刻我不必多说。做错了,只有尽量设法补过。阿媪,”他加重了语气说:”请你相信我,慢慢看我,我一定对得起你!” 

  这最后几句话,明明是对缇萦所发,她自然懂得,却不接口。而且有些着急,怕卫媪贸贸然替她作了不得当的回答——倘或如此,说不得又要拦头一个钉子,碰得卫媪大不高兴了。 

  还好,卫媪仍是冷冷的口吻,“这些错都算不了什么!你最大的一个错,你知道么?”她指指自己胸口,“心!” 

  这不但朱文,连缇萦都不知道她意何所指? 

  “可不是?你不知道你自己的错!看你这发愣的样子!我跟你说明白些吧,你错在不能体谅阿萦的心,阿萦心里的事你去想过没有?” 

  朱文尚未开口,缇萦重重地喊了声:“阿媪!”这是阻止她的表示——卫媪不理,做个手势叫朱文说话。 

  而朱文茫然。他心里自然常常想到缇萦。但一鲜半爪的了解,片言只语的体会,说出来不但琐碎,而且也怕缇萦不爱听,所以只好这样回答。“想自然想过,不过想不明白而已。” 

  “难道阿萦的孝心,你都不明白吗?”卫媪似乎有些生气了,“你如果能体念阿萦的孝心,你就会知道她对你的期望。且不说你受你师父的教养之恩,应该努力上进,就为阿萦,你也该勉强学做个好人,博得你师父的欢心,这才对得起阿萦。为了你在临淄的荒唐,回到阳虚又跟李舒混在一起,甘趋下流。阿萦心里回护着你,表面又不能不听你师父的话,这份左右为难的苦楚,我若不说,你永远不会明白。” 

  一语未毕,只听“哇”的一声,缇萦到底忍不住哭出声来——这是感激涕零。从无一个人能如此说中她的委屈!一份深情,密密封固,不去动它还好。一旦呈露,无法矜持,越是觉得卫媪的话如见肺腑,越觉得朱文对不起自己。想起多少个不眠的深宵,辗转思量,闲愁万叠,都由朱文而起,而朱文竟还不如卫媪能体谅自己的心,看来真是枉抛心力,太不值得了。 

  于是,越想越伤心的缇萦,翻身伏在卫媪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朱文心中思绪翻腾,他第一次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缇萦的爱意——是如此深厚的爱,简直出乎他的想象,似乎反有些承受不起的感觉。 

  这时的卫媪反倒觉得为难了。无意间挑动了他们的深情,却不知如何收场。她知道他们都需要她的慰藉,但有些话只能私下密语,不便让另一个人听见,能够当着他们说的,不过是些泛泛之词,毫无意味,不如不说。 

  因此,卫媪只是像哄婴儿般哄着缇萦,终于把她的悲啼劝得止住。发泄了这一场的缇萦,心中舒畅得多了。她伏在卫媪肩头,微微抬眼偷觑,正看到朱文的为灯光映照的脸,他的眼神呆滞,但窘迫愧悔之情,极为明显。这在缇萦是非常陌生的,她从未见他有过这样的神情。 

  这神情表示了些什么呢?只如此自问,她的心立刻又软了,霎时间想起朱文的许多好处,觉得他也受了许多委屈,该当获得同情。可是,她有话怎么说得出口?唯有希望卫媪能向他说几句好话,让他也稍得安慰。 

  而卫媪的全副精神,却仍贯注在她身上,听她哭声已止,十分欣慰,扶着她的手臂笑道:“我看看,可曾哭肿了眼睛?” 

  她一闪开身子,缇萦与朱文之间,便无遮拦,四目相接,缇萦装作畏光,迅即把脸转了过去。但泪痕羞态,都已落入朱文眼中,心头涌起阵阵无可言喻的怜爱痛惜,恨不得即时能与缇萦单独在一起,并肩低语,把多少天来回肠荡气的情思,尽情一吐。 

  无奈有卫媪在场,不能如愿。甚至于连想看一看缇萦的脸,都成了奢望——她背着他和卫媪,轻声说道:“阿媪,我要睡了!” 

  在朱文听来,无异下了逐客令,卫媪也是这样的感觉,便即转脸来问朱文:“你的宿处可曾找好了?” 

  “与亭卒在一房。” 

  “好!”卫媪又问:“明天何时动身?” 

  “这,我跟缇萦说过了。” 

  朱文是故意这样回答,卫媪也就真的转问缇萦:“阿萦,怎么说啊?” 

  “回头告诉你。” 

  这时缇萦才发觉窗外已不闻雨声,一轮皎洁的月亮。起先怕听浙沥的檐滴,这时却又不免失望。雨如不停,官差不走,明天午前就可见着爹爹,而看此刻的天气,日出之后,非走不可。而且睡不到几多时候,又得起身,实在太匆促了些。 

  这样想着,她不自觉地叹口气说:“唉!这天气!” 

  一说到天气,卫媪和朱文都移目窗外,凝视清辉,一个诧异,一个会意于缇萦的叹息从何而来。 

  “天气转好了,你怎又叹气?”是卫媪在问。 

  朱文接口答道:“正因为天气转好了的缘故。” 

  “这我就不懂了!”卫媪愣了一会,哑然失笑,“看来你跟阿萦都是喜欢猜心思的。我夹在中间,倒像是管了些不相干的闲事。” 

  这话颇有责备之意,朱文大为不安而缇萦更甚。心里便不免嗔怪朱文,说话吞吞吐吐,自作聪明,以致惹起了卫媪的猜疑。 

  朱文也自觉无味,徐徐起身,悄悄出室。走到门口,陡然想起,缇萦的伤处,还该换一次药,才能好得快。旋即转念,怕卫媪误解,只当他借故逗留。口中不说,暗中诽笑,何苦如此?但为了怕人笑话,放弃了正经该做的事,却又无此道理,而况这伤势又在缇萦手上! 

  一路想,一路走,始终委决不下。而身后关门的声音却已出现。就在这一刻,他想得一个主意,倏然转身,疾趋数步,从身上掏出陶制的药瓶,看准双扉将合的空隙,往里一抛,正落在软衾上面。 

  “临睡之前,再换一次药!”朱文大声叮嘱了这么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无此临去之前,摇曳生姿的一个动作,缇萦倒也能就此丢开——至少这一夜可获平静。现在让朱文这一抛,就像一块石子抛入心湖,顿时激起无数涟漪。捡起药瓶,握在手中,瓶上犹有余温,在缇萦一直暖到心头,看一看,想一想,痴痴地几乎忘却身在何处。 

  关好了门的卫媪,一回头就看见缇萦的如饮酒薄醉的双眼,始而微感愕然,等定神细看,便觉得十分有趣好笑了。 

  蓦然醒悟,缇萦看到了卫媪的冷眼,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是她最怕的,脸一红,慌乱地把陶瓶塞在衾底。 

  这一下,卫媪不能不说话了,“不是说让你临睡之前再换一次药吗?”她提醒她说。 

  缇萦把裹扎了素纱的手一伸:“我这双手不能动,怎么换?” 

  看她还似乎理直气壮,可真叫卫媪又好笑又好气。于是也把双手一伸:“我的手不是手?” 

  语声未毕,缇萦已发觉自己的话,是如何地荒唐了。神魂颠倒得这个样子,有九分的羞惭,一分的好笑,但也只有拿一分来掩饰九分,倏然伏身,把脸裹在衾中,格格地笑个不住。 

  一见她这份娇憨流露,卫媪心里便有无可形容的怡悦,慢慢坐了下来,提起她的左手,解开素纱,敷上新药,重又扎裹好了。右手只伤了一点指头,更不费事。等料理完事,才问了一句:“阿文的药,可有效验?” 

  这是正正经经的说话,缇萦不必感到忸怩。抬起头来,理一理鬓发,答了一个字:“有!” 

  “阿文原该学医的。你爹爹几个学生,我看只有他聪明,将来能得你爹爹的真传。” 

  “鬼聪明!”缇萦不屑地说。 

  “做人也要有些鬼聪明才好。像你爹爹太老实、太耿直,无非自己吃亏。” 

  “你总是帮他的。” 

  “我没有帮你么?说话好没有良心!”缇萦笑一笑,不作声了。 

  “阿萦!”卫媪忽然问道:“我倒要问你句话,你心里到底对阿文如何呢?” 

  “不知道,不知道!”缇萦一听见这话就急了,想都不想,先乱以他语,然后一跃而起,吹灭了灯,单手抽开衣带,卸去外衣,摸索着睡下。 

  “也好,睡吧!”卫媪自语似的说,“有人睡不着,可别吵醒我,跟我说话。” 

  缇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只是夜深人倦,不想再与卫媪戏谑斗口,定下心来,期望着有酣畅的一觉。无奈月色如银,总觉得不忍合眠。 

  静静地浴在一片清辉之中,别有一番怡然的情趣,抚摸着扎了素纱的左手,她又想起了朱文,由朱文想到卫媪再把这一整天的经历回忆了一遍。断续的、零乱的,都是与自己有关的,一个关注的凝视,一声亲切的呼唤,此时想起,无不耐于咀嚼,终于她自己发现,一行之人,她是个中心。在卫媪和朱文的心目中,她就是个“翁主”,想什么总可以得到什么——如果得不到,那是真的得不到。朱文的花样再多,也不能说要个月亮,就能上天摘了下来。 

  这样想着,她的内心觉得十分安稳满足,带着一朵不自知的笑容,飞向仙山以外的梦乡。 

  一觉醒来,竟不辨身在何处?听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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