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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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扶着柱子歇一歇,好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朱文忽然发觉,缇萦似乎没有跟着。回身看去,只影绰绰一条伶俐身影,倚柱而立,折回数步,渐渐看清,真的是她!
“怎么不走了?”
一问,反倒提醒了缇萦,轻声说道:“走到哪里去?”
漆黑的天,走到哪里去都不合适!但也正巧,突然间云破月来,清光溶溶,洒落满地的树影。朱文高兴地说:“我去拿两方席来,到树底下坐!”
“不要了!”
缇萦阻止他这样做,却未说原因,但她到底还是跟着他走到了树下。他脱下身上的布袍,铺在地上,自己先坐了下去,顺手一拉,缇萦立脚不住,一歪身子,恰好倒在他怀中。
这时她不发抖了,心却跳得厉害。挣扎着坐直了身子,乞人似的说:“不要这样子!让阿媪,还有燕支看见了,多不好?”
朱文不响,深深地吸了口气,把那想紧紧搂抱她一下的意念,强制压抑了下去,而缇萦也无话。彼此沉默着,都觉得有些僵硬得不得劲。
朱文颇为失悔,不该这样子轻率鲁莽!缇萦像个刚探头伸足去看世界的小猫,不该一下子吓了她。于是,他温柔地道歉:“别生我的气!我不是有意的。”
缇萦微微一愣,心里转了转念头,才意会到他是指刚才把她拉入怀中这回事,其实,这时她倒颇想依偎在他的胸前。她想象着那一定是非常舒适的一种坐法——地下坎坷不平,还有碎石梗着,实在不舒服。
“你怎么不说话?”他轻轻地问。
“这地方不好。”她说。
“怎么呢?”
“你摸摸看!”
她捉着他的手,一摸她身边的地面,他就懂得了,便伸手把它揿来揪去,撤到一块比较软的地方,便说:“这里好!来,我替你挪一挪地方。”
挪了地方,果然好得多了。不但地面软和,而且树叶间正有一块极大空隙,月光照下来,正好让她们彼此看得见脸。
“缇萦,你笑的时候最好看,不笑的时候也好看!”
“鬼话!”缇萦笑道:“你倒不说生气的时候也好看?”
“对啊!我原想这么说的。让你一说破,我倒不好意思说了!”
居然有如此涎脸的人!缇萦只好叹口气。但是,心里却是种异样的满足。就这几句话,把他们之间的僵冷的感觉,消除净尽。两个人的身子靠近了,朱文把一双手圈过来揽住她的腰,她也斜靠在他肩头,目光恰好对着窗户中漏出来的一方黄光。然后,忽然黄光也不见了。只觉得月光更清、更白。
“阿媪睡了。”缇萦说。
“让她睡去。”朱文说,“这时候进去反倒吵扰了她。”
“燕支也睡下了。”缇萦说,“如果没有睡着,不知她心里在想谁?”
“自然是想她那未过门的丈夫。难道还会想我吗?”
“也说不定是。”
“没影儿的话”朱文问道:“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既说‘没影儿’,当然我看不出什么。如今你问我‘从哪里看出来’的?可见得你自己也早已看出来了!”
朱文让她一下绕住了,竟无法驳她的话。只好笑着不答。
缇萦却忽然认了真,霍地转过脸来问道:“我说的话对不对?如果不对,你怎不作声?”
“你的话不对。但我无法驳你,所以不作声。”
他平静的语气,对缇萦有种折服的力量。她笑一笑转回身去,得意地说:“你也有被我驳倒的时候!”
“我不怕你驳倒我,只怕你不理我。”
“哼!”缇萦撇着嘴说:“你以为我真的愿意理你?我不知道自己跟自己说过多少遍了,永远不要理你!”
他接着她的语气笑道:“不过,想想又心软,还是理‘他’吧!”
“那是看在爹的份上,还有,看阿媪的面子。”
“难道你自己对我就一点也不在心上吗?”
缇萦不答,想了半天说:“你最好不要提这个,提起来叫我好恨!”
没有比这句话更能让他了解她的心了!一种得福逾份的感觉,使得他微有恐惧,不自觉地紧握住了她的手。
“你的手怎么了?”缇萦诧异地问:“一手心的汗!”
“缇萦,”朱文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在她耳边急促地说:“嫁给我!”
缇萦一愣,然后“扑通、扑通”地心跳。扭保得抬不起头来。
“你一定要嫁给我!非嫁不可!”
他那似乎咬牙切齿的语气,倒像是跟什么人赌咒。仿佛谁要说一句反对的话,他就要跟人挤命似的。这使得缇萦有些害怕,因而引起了反感。
“我明天就跟阿媪去说。”
“不要!”缇萦断然决然地阻止,“要说了,你就永远别想我再理你!”
看她的神情,眼瞪着,嘴嘟着,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是真的触着了她的什么忌讳?这把朱文吓一大跳,但也十分困惑,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同样地,由朱文的神色,缇萦也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态度,都不免过甚,不然朱文又何致于吓成这个样子?想想又得意、又好笑,举袖掩口,终于“扑哧”一声,想忍也忍不住。
这一笑,顿时改变了朱文整个儿的感觉。又上她的当了!他在心里说。随即长长地吐口气,故意拍一拍胸部,作出那受了虚惊的样子。
“你以为我吓你吗?”缇萦不得不再度提出警告,“我是真话!”
“知道了,知道了。你的话那还有假的吗?”
“是真的,是真的!”
“不错,是真的。”
这下轮到缇萦着急了!怎么样说,他也只是等闲置之。当然,她只怪自己不好,并不怪朱文油滑。心里想了一会,觉得应该把道理说明白,他自然就会了解她的意思了。
于是她说:“我是为你着想,不愿意让人家笑你!”
“笑我?”朱文愕然:“谁?”
“我就是。”
“你笑我,我不怕!”
“那么你怕谁笑呢?”
“说实在的,什么人我都不怕。”
缇萦大为不悦,沉着脸骂了句:“没出息!”
只有这样子才是朱文所怕的,所以陪着笑解释:“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那些势利小人,最爱笑人,我见得多了,你越怕他笑,他越得意,所以我不在乎他们。如果是笑我笑得有道理,我怎能不怕?”
“当然有道理。譬如你跟阿媪去说什么,阿媪口中不说,心里在笑你,把你看轻了——原来你跟爹爹共患难,不是想着爹爹对你的好处,是有图谋来的!”
这话可叫朱文受不了!猛然一跳而起,指着缇萦,只把脸涨得通红,期期艾艾地似乎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缇萦有些害怕,也失悔话说得太重了些。但事已如此,只能沉着应付,仰脸看着他,把语气放缓和了问道:“我冤枉你了吗?”
“哼,哼!”朱文连连冷笑,壮阔的胸脯,一阵高一阵低,仿佛要爆炸了似的。
“何用气得这个样子?”缇萦强笑着,心里颇为不安,不知道如何才能使他的气平伙下来。
朱文多少天来所受的委屈,这时一下子都集中了。气血上冲,把记忆中一切好的、美的东西都遮盖住了,这时唯一的一个意欲,就是如何用有决绝的表示,来证明他赴难师门的一片心血,洗刷了受自缇萦的、平生最大的污蔑。
然而他到底还有些男儿气概,耻于把脾气发在一个柔弱的女人身上,所以只是不断跺脚击掌,自己抓自己的头发,像头被困住的猛虎似的。
缇萦忽然伤心了!觉得男人都是靠不住的,都是只把自己看得极重要的。也不过一句话重了些,便做出这副受了天大冤屈的样子!他就不想想,人家为他受过多少无法向人倾诉、唯有背人挥泪的委屈?要照他那样子,不就应该投井上吊吗?
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对他的那一片心,到头来毕竟枉抛了!这样就不但伤心,更成绝望。自怜的一念初起,陡觉双眼发热,旋即模糊,眼泪无声地流得满脸。
月光闪烁在泪珠上,朱文偶一回头,立即发现,冲口说道:“你哭什么?就会哭!”
这一声,把缇萦的悲伤化为愤怒,而愤怒恰有止泪之功,她用手背把眼泪一抹,霍地转了个身,背对朱文咬着牙说:“你管我哭什么?总不是为你!你去死!休想我有一滴眼泪给你!”
朱文怒不可遏!一跳跳到缇萦面前,蹲身下来,双手握住她的肩头,使劲的摇撼着说:“谁要你的眼泪?我告诉你,冲你刚才一句话,你要嫁给我,我都不要!”
缇萦气得手足冰冷,只不断地说:“好!好!”然后冷不防使劲一推,把朱文推倒在地上,自己却又背过身去了。
发泄了怒火的朱文,头脑突然间清醒过来!想一想自己刚才说的话,倒抽一口冷气,几乎瘫软在地上。
怎么办呢?是如何一下子鬼迷了头,把她得罪成这个模样?“该死,该死!”他不住地捶着头骂自己。
受了气的缇萦,正要起身回屋,忽然听见他那样在骂,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借着站起的势子,偷偷一望,才知道他是在自责。
这是个太出意外的发现——同样地,她也如他一般,那一骂一推之中,其实已消除了大半的火气,这时看他那么大个子的一个人,这样坐在地上自怨自艾的一副可怜相,不由得心软了。
“哼!”她微微冷笑,“刚才那副狠劲儿,到哪里去了什
一听这话,朱文真如喜从天降,一跃身,兜头长揖,嘻嘻地笑道:“一切是我糊涂、荒唐。另性气!”缇萦自然还有些气,特意把身于避开冷冷答道:“你请吧,我不敢意你!亏得你没有带剑,要带着,还不一剑把我杀掉!”
“怎说这话?”朱文大为局促,“叫我置身何地?”
“然则你所说的话,叫我又置身何地?”
“好了!”朱文只好涎着脸说,“这一段你就揭了过去吧!”
“我不像你那么善忘,也不像你那样善变。一会儿工夫,就能从老虎变成一只老鼠。”说着,想起刚才他那拚命捶头,仿佛不知道疼痛的怪模样,倒又忍不住要笑了。
“好了,我现在说句正经话,你听不听?”
“说正经话,我自然会听。”缇萦将信将疑地说,“不过,我从不知道你哪一句是正经话?”
“这,你未免太不信任我了!至少关于师父的大事,我说的总是正经话。”
缇萦想了想,这不错!便不作声,作为默认。
“我现在要说的一句话,还是与师父有关。”朱文加重了语气说,“等师父的大事办妥了,那时候你怎么说?”
这话叫缇萦好难回答,既不明白表示,也不肯率直拒绝,只好含糊其词地答道:“时候还早呢!现在谈不到此。”
“不,现在就谈。”
朱文坚决地说。
“你这不是逼我吗?”
“世上有许多事是非逼不可的。”
“你如果一定要这样子地逼我,就显得你对爹爹,不是一片真心了!”
“这话不然。”朱文极从容地辩解,“我不是拿替师父办事来作为要挟,你允许了我就办,你不允我就不办。不是那样!不管你对我如何,我一样尽心尽力替师父去奔走。但你就是不愿意,总也得说一个字,好让我死心!”
这下缇萦真是再无闪避的余地了!同时也颇欣慰于他所显示的那种光明磊落的态度。但要她亲口明明白白私许终身,总觉得是件万万不可的事。所以千回百折地思量,终归于无话可答。
忽然间,她想到了一个自以为极好的说法:“这话,你应该跟爹爹去说。”
其实,这已是一个尽在不言中的答复,而朱文却意犹未足,更进一步地问:“师父不许,我自然无话可说。师父许了,你又怎么说?”
“我说什么?”缇萦生气骂道:“我说你是块死木头!”
“喔!喔!”朱文终于愉悦地笑了起来。渐渐地,两人又并肩偎坐在树下了。月光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中各有一层神秘的光辉,也都是傻嘻嘻地笑着。
“我就不懂,”缇萦问着:“你看我有哪些好?”
“这你可把我问住了!”
说了这一句,朱文用双手捧着她的脸,痴痴地望。她觉得被他看得心里发慌,然而她并无任何挣扎。
“我该怎么说呢?反正是真的好看,不是我心里以为你好看就好看!像这样子看着,我看一辈子都看不厌。”
“哼!”缇萦笑着推开她的手,“若有一天你敢说一句‘看厌了’,那时我再跟你算帐!”
“永远不会。将来你就是成了阿媪那个样子,我仍记者你此一刻的形象,到死都不会改变的。”
如水满则溢,蓄积在缇萦心中的、无数的关于朱文的往事、感觉、想象——不管是恩怨爱憎,此时都化作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叫一声“阿文”,一扑扑在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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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十一十二十三
十
长安在望了,人也累极了!
昼夜急驰,几乎衣不解带,到此才可以定下心来松一口气。朱文最怕的一着,是与阳虚侯途次相左,到了长安扑个空。幸好一路迎了上来,凡遇官驿邮亭,细细打听,都说只见阳虚侯一个多月前入朝,却未见他回国。现在有把握不会扑空了,不妨先歇一歇,最好能把这满身风尘,略略拂拭,免得进城拜客,叫人看着狼狈不堪。
恰好不远之处就有人家,策马到了那里一看,浓阴匝地的榆、柳树下,驻足暂歇的旅客行人,还真不少。也有卖浆、卖胡饼的贩夫,忙忙碌碌地在做交易。再往里看去,竹篱内围着一大片瓜田,碧绿的藤上累累结实。有个小女孩正在细心地捉枝叶上的毛虫。
“嗨!”朱文最爱吃甜瓜,牵着马望竹篱内喊道:“卖几个瓜我吃。”
“瓜不熟不卖!”小女孩口齿极其伶俐:“瓜熟了,你尽管来吃不要钱。”
朱文咽口唾沫笑一笑已经走了,忽然看见竹篱内有口井,便又住足,高声问道:“瓜不能到口,可能让我汲桶井水?”
小女孩偏着头看了看他,很神气地说:“你的马可不许进来!”
“当然罗!”朱文笑道:“踏坏你的瓜田,我也舍不得。是不是?”
小女孩笑着走过来,开了竹篱上的白木板门,等朱文系好了马,把他放了进来,指着井台说:“你要当心,井绳朽了,会断!爹说要换老不换——绳子都有了,就是懒得动手,只爱喝酒。”
看她老练而又稚气地数落她父亲,朱文觉得十分有趣,便逗着她说:“有你这等能干的女儿,你爹自然乐得偷懒了!”
“可是我不够高,井绳系不上架子去。而且我力气也不够大,打结打不结实。”
“好了,别这么要哭的样子。井绳在哪里?我来替你换!”
“真的?”她把眼睛张得大大地,又惊又喜:“陪,井绳在那里!你替我换,我去看一看,也有长好了的瓜,摘来给你吃。”
“好极了!不过先让我喂了马,回来就动手。”于是小女孩去摘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