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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译林 2007年第1期-第34章

小说: 译林 2007年第1期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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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我的女儿,”她对着全体医护人员大声宣布说。“她也是名护士。”然而,接着她又添了句限定语。“不过,”她接着说,“她什么也不懂。她已经有二十年没干过这个了。”
  “很高兴看到您又恢复了原样,妈妈,”我一边说,一边弯下腰去亲吻她。
  母亲在医院里住了有五周半的时间。在此期间,她有两次不得不接受重病特别护理。我用我那“不像护士”的方式照顾着她。在她病危的那些日子里,我整日整夜陪伴在她身旁。我用甘油滋润她干裂的双唇,我拍松她的枕头,要是她太过虚弱,无力自己翻身,我就动手帮她翻。自从我上了中学,我们俩还从来没有在一起呆上这么长的时间。连我自己都有一丝疑惑,弄不清楚自己从前是否有过与母亲感觉如此亲密的时光。即使从前确实有过,我也已经忘却了。一直以来,我都十分渴望能与母亲保持亲密的关系,可不知怎的,我们之间似乎总有一道看不见的障碍,无论我多么尽力都无法拆除。
  一天晚上,她恳求我让她死去。我当时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在她病情最危重的时刻,我自己也饱受折磨,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延续她的生命。可是现在,她的状况明明有所好转,却要求我允许她停止与疾病的抗争。她是真心想让我同意她走吗——我能这么做吗?
  我满含着眼泪点点头表示同意,努力让她跟我自己都平静下来。离开她的时候,我向她道了晚安,心里疑惑着我是否说的是永别。
  然而,拥有最后发言权的不是她也不是我。一个星期之后,就在她九十岁生日到来的前一天,她被转往了高地护理中心。她在那儿安顿下来以后,我就回了家,重新投入到自己的家庭和工作中去。到了四月中旬,我再次来到高地护理中心,收拾了她留在病房里的所有物品。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她在那儿一直住得不开心。
  十七年前,我父亲因心脏病突发而辞世,母亲一直很难接受这个事实。父亲去世之后,她起先计划要搬到纽约来住,这样好离我近一点。可是有一天,她突然打来电话,宣布说已决定继续留在明尼阿波利斯,因为这样可以靠着自己的兄弟姐妹。必须承认,在某种程度上,我感到松了口气。跟母亲生活在一起从来就不是件轻松的事儿,一想到除了要哄好丈夫,三名十多岁的孩子,一名青春期前的儿童,应付好工作,父母与教师协会,女童子军,现在又要加上我妈妈,这样的前景真令我感到恐怖。话虽如此,在如释重负之外,我也觉得自己受到了排斥,并进而有些羞耻。我无法想像自己会不想靠着子女。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没有兄弟姐妹。我很想知道,我那些住在明尼苏达州的亲戚们会怎么看我。
  一直到母亲患病最初的几个星期,我才得知是舅舅说服了她继续留在明尼阿波利斯。舅舅担心母亲会破坏我的婚姻,其实他根本不必担心这个。我丈夫和我在几年后就自己分手了,而那是在母亲得病前很久的事儿了。
  哗哗作响的流水声又把我拉回手头的任务上。水池里的水渐渐注满,气泡也随之遍布在水面上。妈妈刚刚在我的帮助下上了厕所,现在她让我帮她洗个海绵浴。妈妈住院那么长时间,我早就习惯了她的身体。说句老实话,在她住院之前,我们单独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无论她是要上床睡觉,还是在起床前上厕所,她都不会为自己赤裸的身体感到羞愧。从前,她的身材很有女人味儿,胸部饱满坚挺,肩膀平直,小腹平坦,双腿强壮,两只脚既小巧又结实。现在我眼里看到的却是母亲薄如蝉翼的皮肤,紧紧绷在突出的骨节上,还有她那青筋暴突的血管。我不由得感慨万分,心想包裹她的这副皮囊怎么变得如此虚弱。
  我伸手关掉水龙头,把擦澡布放入水中。擦澡布覆在我的手上,就像一只暖和的手套。我轻柔地为母亲洗了脸,又轻轻为她将脸擦干。她的脸上除了有家族遗传的雀斑之外,还夹杂着老人斑。我拿起香皂开始擦拭母亲的臂膀。她胳膊上的皮肤呈拂晓前的灰白色,皮肉则松松地挂在膀子下面,一如她缩了水的外壳。她那张小小的脸庞在隐隐一圈自由生长的黑色绒毛下凝视着我。要是放在从前,她就会盯着自己的绒毛,一边生气地埋怨说“疯长”,一边就立刻去预约美容院。
  从镜子里看,我似乎要比母亲高出两英尺,而不只是五英寸。我的脸也隐藏在一圈过度生长的金色汗毛中凝视着自己。我一直弄不明白,是否自己爱到美容院去寻求无法获得的完美,也是一种基因的承继。母亲一直不喜欢我的金发,而且她从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对我明说。我至今还记得,我在她生病以前最后一次看望她的情形。那时我们已经有三年未曾谋面了,我也从未去过她的新寓所。一年前,她刚搬进新公寓的时候,我曾主动提出过要来帮帮她,可她一直坚持说我太忙了,她不需要我过去。
  那天,母亲领着我走进前厅,还在我脸上吻了一下。我经过她身边时,她甚至还在我臀部拍了一下。
  “又长胖啦?”这听上去不像是个问题,倒像是个宣告。
  接着她又评论说,“还是金色的,嗯?我一直很喜欢你的自然发色。”
  灰褐色头发里掺杂着花白的新发?
  她一边领着我在那间可以欣赏到明尼阿波利斯全景的寓所里转了一圈,一边对我解释说,家政工总是相当失望,因为在她这间整洁无比的小屋里,简直就找不到什么需要动手的地方。
  “不过,”她又补上一句,“我跟她们说过以后要振作起来,因为你要在这儿住上一个星期。这下她们可有的忙了。”
  啊,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她为什么让我来这儿!
  养老院淋浴间那纯白的墙壁似乎也能让人感觉寒冷,我在母亲的肩头又围上一条浴巾,接下来,我开始擦洗她的腹部。就是在这里,我停留了整整八个月,一直到我要求获得降生的自由。母亲的小腹又圆又鼓,中间还有一道紫色的疤痕,那是外科医生用手术刀留下的。我轻轻托起她早已松弛的双乳,就是它们给了我最初的哺乳,我又轻轻拭干它们下面的地方。她光彩不再的绿色眼睛从镜子里审视着我,嘴角还浮起一丝窘迫的微笑。
  处于她这样的境地,会作何感想呢?对我来说,这只不过就是表示爱的举动,我能够给予她这些,但她却无法拒绝。然而,对母亲来说又如何呢?
  那个曾经被她抱在臂弯里,用海绵蘸着冒着肥皂泡的温水洗浴的女婴,如今正在为她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我不禁想起,有一天我女儿也会为我做这些。怀着一丝敬畏,我仿佛就在眼前看到了一幅壁画,描绘的就是几代妇女聚在一起,年轻些的妇人们通过为年长者沐浴这一简单的仪式,向她们表达着自己的尊敬。此刻,我真希望自己能够绘画!这样一幅杰作震撼人心的美令我惊诧不已。
  我放掉水池里的肥皂水,又再次注满了它。我把母亲的长袍披在她的身后,好让她暖和些。接着,我又为她擦背,还扑上了点粉。
  “我很抱歉。”
  我朝镜子里看去,母亲的面孔正热切地注视着我的,她那曾经明亮的双眸由于年龄和疾病的缘故,早已变得混浊不堪,而且还充盈着泪水。
  “我很抱歉,”她又重复说。“我很抱歉我从未给过你爱。我是担心会宠坏了你。”
  我的心咯噔一下,就仿佛自己一直在飓风中心酣睡不醒,周边不仅雷电交加,还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忽然之间,我清醒了过来,接下来就是死一般的沉寂。刚出口的话语还留有余音,就像是夏日里暴雨过后悬在空中的一片静止的薄雾。我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把母亲微弱的声音吸进自己的肺里。她的话不但融入了我的血流,而且还撞向了我的心脏和大脑。
  忽然之间,一切都真相大白。在那片刻之间,我不仅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母亲。我这名不完美的成年孩童一直都在努力着让别人感到满意,可是总也不成功。因为是唯一的孩子,人们曾无数次地揶揄过我,说我要被宠坏了,但现在我终于能够释怀。我甚至还能想像出,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后期,人们都给了母亲这位新任妈妈一些什么样的好心建议。我依稀看见母亲在生下我之后,两手空空、羞愧难当地离开了医院,仅仅因为我出生时体重不足,她无法将我带回家。我还能想像出她探求自己的灵魂,想找出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情。她肯定无数次地听到过别人对她说“千万别……”,或者其他类似的警告。现在,这些话语就在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我读懂了母亲,一名从不允许自己无条件地溺爱孩子、在舒适中放松自己的女性,因为她担心这样做可能会伤害到我。我还看到母亲越来越习惯于抑制自己情感的流露,她给自己挖了一道壕沟,并且越陷越深,一直到某一天,这么做已经成了她生活中的方式——此时此刻,那颗受到疾病与时光侵蚀的心才裂开了一条缝,这条缝隙越开越大,于是真实的情感才得以洪水般宣泄而出。
  突然之间,就在这间狭长的斗室中,出现了一道绚烂的彩虹。我的心里充满了宁静的感觉,这种感觉压倒一切,势不可挡。就在那个时刻,我先前经历过的所有痛苦和绝望,所有多年来未曾开口问过也未曾回答过的问题,都融入了一池的肥皂泡里。我推开水塞,注视着所有的一切全都涌下排水道。
  我一边帮着母亲穿好长袍,一边用手捏了捏她的肩膀,还把她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没关系,妈妈。”我低声说道。“也许你是对的。”
  一个乔恰利亚姑娘
  [意大利]阿·莫拉维亚著非琴译
  当教授坚持己见的时候,我曾不止一次对他说过:“教授,请您注意,这可是些普通的姑娘……乡下人……请您想想看,您这是做什么呢?……最好还是找个罗马女人吧……乔恰利亚的农夫都没受过教育,也不识字。”
  教授特别喜欢最后这一点。
  “不识字的!……我就是要不识字的……至少,她不会看连环图画……不识字的!”
  教授是个下巴上留着一撮尖尖的下髯,嘴唇上有两撇花白胡子的老头儿,在古物中学里教书。不过他工作的主要对象却是废墟。每逢星期天,还有其他日子里,他都在阿皮阿路上,在古罗马的议事厅和卡刺卡拉的公共浴场那一带徘徊,寻找古罗马的遗迹。他的寓所里到处都堆满了考古学和其他各门各类的书籍,简直像一个书店。从会客室开始——那儿有一大堆书堆在一幅绿色的帷幔后面,整个寓所里——走廊里,房间里和储藏室里,到处堆满了书。只有厨房和浴室里没有书籍。
  教授像爱护眼珠一样爱护自己的书籍,谁要去动他的书,那可准得倒霉。简直无法想像,他怎么能把这些书全都读完呢。不过这真像我们乔恰利亚人所说的那样,他仍然无论如何也填不满自己的肚子:当他既不在学校里上课,又不在家里教书,也不去研究废墟的时候,通常他都是上旧书商那儿去,在他们的书车上翻来翻去,然后总是在胳肢窝底下夹着一大捆书回来。总而言之,教授收集书籍,就像小孩子收集邮票一样。为什么他那么执拗地一定要用我们乡里的人作女仆呢,这一点我根本不明白。教授说,乡下姑娘比较诚实可靠,她们脑子里没有装上各式各样的愚蠢念头。他说,他看到乡下姑娘们像苹果一般红润的双颊准会觉得高兴,而且她们做饭都做得不错。简单点说,因为教授没有哪一天不顺便到门房里来看看我,执拗地要我给找一个乔恰利亚的不识字的姑娘,我就给我孩子的教父写了封信去。他回信说,他那儿刚好有一个我需要的人:一个瓦列考尔斯的姑娘,名叫图达,年纪还不到二十岁。不过,教父还在信上写着,图达有一个缺点:看书写字她全不会。于是我回信说,这正是教授所要的那种人:一个不识字的姑娘。
  于是有一天晚上,图达和我孩子的教父一道来到了罗马,我亲自到车站去接她。我一眼就看出,图达是个道地的乔恰利亚女人,是那种可以整天不知疲倦地用锄头锄地,头上顶两个五十公斤重的篮子在山径上奔走的女人之一。图达的脸蛋正是教授喜欢的那种玫瑰色的脸蛋,她的辫子盘在头上,乌黑的、在鼻梁上连成一条线的眉毛,圆圆的脸,她笑起来的时候,嘴里两排整齐的白牙闪闪发光——在乔恰利亚,妇女都用锦葵叶刷牙。不错,她穿得不像个乔恰利亚女人,可是她走路的姿态却跟我们那儿所有的农妇一模一样——她是用整个脚掌着地,没穿高跟鞋。她的腿肚子肌肉十分发达,系上凉鞋的鞋带,显得那么健美。
  图达挎着一个篮子;她说,这是送给我的。篮子里有一打新鲜鸡蛋,放在麦秸上,上面盖着无花果的叶子。我劝她把礼物送给教授,这样会给他一个好印象的。图达回答,她没有想到要给教授,他不是一位先生吗,当然他自己也有一窝鸡了。我笑了;当我们乘电车回家的时候,我向她问东问西,这才知道,图达是个十足什么也不懂的女人:她从来也没见过火车、电车和六层楼房。总而言之,正像教授所希望的那样,她是个没受过教育的女人。
  我们回到了家里;我先把图达领到门房里,介绍她和我的妻子认识一下,然后我们乘电梯上去见教授。他亲自给我们开了门,因为他没有女仆,通常由我的妻子帮他收拾房间,有时候也给他做做饭。我们刚一进去,图达立刻就把篮子塞给教授,说:“拿着吧,教授,我给你带了些新鲜鸡蛋来。”我对她说:“对教授不能称‘你’。”教授却鼓励图达说:“没关系,小姑娘,你就对我称‘你’吧。”
  教授讲给我听,她说的这个“你”字,是从古罗马人那儿流传下来的,古罗马人也和乔恰利亚人一样,不懂得互相称“您”,他们互相说话都很随便,就像是一个大家庭似的。
  后来教授领图达到厨房里去。他的厨房很大,有煤气灶,铝锅和各种所需要的东西。他跟图达说明,这些东西怎样用法。图达默默地严肃地听完他的话。后来她高声说:“我不会做饭。”“怎么不会呢?”教授茫然地说。“人家告诉我,说你会做饭呐。”图达说:“我在乡下干过活……用锄头锄地……当然啦,我做过饭,不过只要做得能吃就行……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的厨房。”“那么你在哪里做饭呢?”“在窝棚里。”“唔,这又有什么呢,”教授捋着胡子说:“我们这儿做饭,也是只要能吃就行……假定说吧,你该给我做午饭了……你给弄些什么呢?”图达微微一笑,说:“我给你做一个四季豆烧通心粉……然后你喝一杯酒……哪,然后你可以再吃几个胡桃,和一些无花果。”“就是这些吗……没有第二道?”“什么第二道?”“我是说,没有第二道菜……没有鱼或肉吗?”图达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四季豆烧通心粉,还有面包,你还嫌少吗?……你还要吃什么呢?……我吃上一盘四季豆烧通心粉和面包,就能锄一整天地……你不是不干活吗?”
  “我在工作,我写东西,我也干活。”
  “就是说啊——你工作……我们却是真正干活。”
  简单点说,图达无论如何也不愿同意,照教授所说的那样做“第二道菜”。争论了许久以后,最后决定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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