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爱小说网 > 其他电子书 > 古拉格群岛 >

第16章

古拉格群岛-第16章

小说: 古拉格群岛 字数: 每页35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类应当使自己心如木石的想法,当时对我还是完全陌生的。我非但没有割断温情脉脉的尘缘的准备,连那几百支法贝尔牌的战利品铅笔在逮捕时被没收,还长久地使我耿耿于怀。后来从漫长的监狱岁月中回顾对自己的侦查阶段,我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自豪。我,当然,本可表现得更坚强些。在最初几个星期,我一直神智昏沉,精神颓丧。这些回忆所以没有使我感到内疚,只是因为,谢天谢地,我避免了株连任何人。可是已经差一点落到这个地步了。 
  我们(与我的同案人尼古拉B)的陷入囹圄带有孩子气的性质,虽然我们已经是前线的军官了。战时我与他在两个战区作战,互相之间通信,明知部队有检查信件的制度,却忍不住在信里几乎公开地表示对最最英明的人的政治不满和责骂,该写父亲的地方,我们使用了一眼能看穿的“贼头”这个代号(后来我在监狱中讲述我的案情时我们的幼稚只是引起了讪笑和惊奇。人们对我说,这样的傻瓜是再也找不到了。我也相信这一点)。突然,我阅读关于亚历山大·乌里扬诺夫一案的研究著作时发现,他们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因不慎的通信而落网的,并且只是这个情况才于一八八七年三月救了亚历山大三世的命。 
  暗杀小组成员安德烈尤什金寄给哈尔科夫的朋友一封坦率的信:“我坚信(我们这里)一定会发生一次最无情的恐怖行动,而且不是在遥远的未来……红色恐怖是我的拿手好戏……我为我的收信人担心(他已经写过好多封同样的信——作者注)……如果他遭到那个那我也会遭到那个,而这是不希望发生的,因为将牵连许多很能干的人。”根据这封信进行了五个星期的从容不迫的搜查——经过哈尔科夫,目的是打探出彼得堡的发信人。直到二月二十八日才查明了安德烈尤什金的姓名——于是三月一日,在预定的暗杀前,已经带着炸弹到达涅瓦大街的掷弹者被抓了起来! 
  我的侦查员H·H·叶泽波夫的办公室高大、宽敞、明亮,窗户很大(“俄罗斯”保险公司大厦不是为刑讯而建造的)——于是,利用它的五米高度,挂起了威力无穷的主宰的四米高的全身立像,对这个主宰,我,一粒小砂子,献出了自己的仇恨。侦查员有时站到他面前,演戏似地发誓赌咒说:“为他我们情愿献出生命!我们为他决心躺到坦克下去!”在这幅祭坛似的庄严法像面前,我的那些什么净化的列宁主义之类的咕咕哝哝显得实在可怜,而我这个渎神者所应得到的也只能是死亡。 
  单单我们通信的内容就已构成给我们两人判刑的充足材料;从它们开始放到军邮检查机关行动人员桌上起,我和维特凯维奇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他们只是让我们给他们扩大战果,多给他们带来些好处。但更无情的是:已经一年了,我们在行军挎包里每人不离身地各带着一份我们在一次前线会面中拟定的《第一号决议》,以便它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存,只要一个人能活下来。这个《决议》是对我国整个欺骗和压迫制度的有力而扼要的批判,接着,像政治纲领中应有的那样,大致叙述了改造国家生活的方案,并用这样一句话作结束:“没有组织,完成所有这些任务是不可能的。”甚至用不着侦查员的牵强附会,这已是一份成立新党的文件。和它密切相关的还有我们通信中的话——胜利后我们将如何进行“战后的战争”。因此我的侦查员不需要为我发明什么花样,他只是尽力地给我还曾写过信的或曾给我写过信的所有人套上绳索,以及查出我们这个青年集团后头有没有年长的指使者。我在书信中,对我的同龄男女大胆地、几乎是鲁莽地表达了大逆不道的思想——而朋友们不知为什么仍继续同我通信!甚至在他们的回信中也可以遇到一些可疑的用语。现在叶泽波夫也像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那样,要求我对所有这些作出有头有尾的解释:如果我们在受检查的信中都能写出这类话,那么我们私下谈话时更能说些什么呢?我总不能向他保证激烈言论完全是信里说的吧……我得用昏昏沉沉的脑子现编一些我和朋友们见面的情形(见面是信里提到的),要编得很像真的,要和信的色调一致,要沾一点政治的边——但毕竟够不上刑法典。还要把这些解释一口气讲出来,使我的老练的侦查员相信我的单纯、技穷和彻底坦白。要使—一这是最主要的———我那懒惰的侦查员不想去清理我装在自己这个该死的箱子里带来的该死的货物——许多本用黯淡的硬铅笔写成的“战时日记”,笔迹细得像针一样的、有的地方已经蹭掉了的日记。这些日记是我想成为一个作家的奢望。我不相信我们的奇妙记忆力,因此在整个战争年代我努力记下所看到的一切(这还不算是大问题)和从人家那里听到的一切、我不谨慎地记下了我的战友们所讲的全部内容——关于农业集体化,关于乌克兰的饥荒,关于三七年,由于仔细的习惯并且因为从来没有挨过人民内务委员部的咬,所以明明白白地写上了是谁对我讲的。从刚一被捕起,当行动人员把这些日记扔进我的提箱,用火漆封上,让我把这只箱子拎到莫斯科———把烧红的钳子就夹着我的心。你看,所有这些在火线上,在死亡面前曾是那么自然的故事,现在到达了四米高的办公室里的斯大林的脚下——并且对于我那些纯洁的、英勇的、有反叛精神的战友们散发着潮湿监狱气息。 
  在侦查期间最使我感到压力的是这些日记。为了使侦查员千万不要在它上面多下功夫,不从那里把前线上自由的人们的筋脉抽出来——根据需要,我表示了若干次悔过,根据需要,我对自己在政治上迷失方向表示了若干次觉悟。我被这种走刀尖的把戏弄得疲惫不堪——直到看见谁也没有被押来同我对质,直到露出终结侦查的明显迹象,直到在第四个月上把我的“战时日记”全部扔进卢宾卡炉子的血盆大口,直到又一本在罗斯遭到毁灭的长篇小说的红色残渣在那里迸散,化成黑蝴蝶似的烟炱从最上面的烟囱里飞腾出来。 
  我们放风就在这个烟囱底下——在一个混凝土匣子里,那是大卢宾卡的屋顶,和六层楼平行。耸立在六层以上的围墙,还了三个人身的高度。我们耳朵听到了莫斯科——汽车鸣笛声。而宽到的——只是这个烟囱、七层楼了望台上的哨兵,以及这一小块正好罩在卢宾卡上的天空。 
  啊,这种烟炱呀!在战后的第一个五月里,它不断地落呀,落呀。它在我们每次放风时都是落得那么多以至我们心里想,莫非卢宾卡在烧自己三十年来的档案。我的毁灭了的日记只是瞬息即逝的一缕细烟。于是我便回忆起三月里一个寒冷的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坐在侦查员的办公室里,他提出一些通常的粗暴问题,记录着,歪曲着我的话。宽敞的窗户上结成的冰花正在融化,太阳照在上面闪闪发光。我有时真想从窗户里跳出去——纵然一死也好一现于莫斯科,从五层楼跳到人行道上碰个粉身碎骨,像在我童年时代我们一个顿河罗斯托夫的无名先驱者从窗户里(从“三十三号”)跳出来一样。在窗户冰冻融化了的地方可以看得见莫斯科的一个一个屋顶,屋顶上飘着一缕缕欢乐的轻烟。但我并不是往那里瞧,我瞧的是手稿,它像丘冈似地堆满了半空旷的三十平米的办公室的整个中部,刚刚堆在那里,还没有整理。在练习本里,在厚纸夹里,在自己装订的硬书皮里,一叠叠钉起来的和没有针起来的,或者只是一张张的纸,——手稿躺在那里,形成一个埋葬着人类精神的墓家,这个墓家的圆锥形的顶尖超出侦查员的写字桌,几乎使我看不到侦查员。于是我便对那个我不知道的人的劳动油然产生了一种兄弟般的怜悯之心,这个人昨夜被捕,而搜查的成果到凌晨已被扔在刑讯室的镶木地板上,四米高的斯大林的脚下。我坐着,一面猜想,是谁的不平常的生命在这一夜被带来遭受折磨和摧残,然后付之一炬? 
  啊,有多少构思和著作葬送在这幢建筑物里!——整代毁灭了的文化。啊,从一宾卡烟囱里冒出来的烟炱呀,烟炱!!最令人感到委屈的是,后代子孙将认为我们这一代是愚蠢的、庸碌无能的、沉默寡言的,而事实上却并不完全如此!…… 
  要划一条直线,总共只须标出两个点就行了。 
  爱伦堡回忆,一九二0年契卡在他面前提出了一个问题:“请您证明,您不是弗兰格尔的奸细。” 
  一九五0年,国家安全部的一个著名的上校福马·福米奇·热列佐夫对犯人们这样说:“我们并不打算花费力气去向他(被捕者)证明他有罪。让他向我们证明他没有敌对的意图吧。” 
  在这条吃人的简单的直线之间,包容着千百万人的数不清的回忆。 
  多么加速和简化了的侦查呀!真是以往的人类闻所未闻的。机关根本不必花费力气去找寻证据!一只被逮住的家兔,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没有权利给任何人写信、给任何人打电话,从外面带进任何东西,被剥夺了睡眼、食物,没有纸张、铅笔,甚至没有钮扣,被放在办公室角落里的一张光板凳上,应当自己去找寻并向无所事事的侦查员摆出证据,证明他没有敌对的意图!如果他找不到这些证据(他从哪里能找到呢?),从而也就给了侦查机关说明他有罪的大概的证据! 
  我知道一件事,有一个当过德国人俘虏的老人坐在这条光板凳上,摊开光秃的手指,终于做到了向恶魔般的侦查员证明他没有背叛祖国甚至没有这样的意图!真是一件丢脸的事!那怎么样呢,把他放了?哪有的事!——他是在布蒂尔卡而不是在特维尔林荫路上对我讲这件事的。在这种情况下,除了主要的侦查员外,又增加了第二名,他们两人同老人一起度过了一个安静的回忆往事的夜晚,然后两人一起在证人陈述上签了名,证明在这个晚上,饥饿的昏昏欲睡的老人在他们中间进行了反苏宣传!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把老人转给第三个侦查员。这一位给他撤销了理由不足的背叛祖国的罪名,但一丝不苟地给他办好了同样的十年刑期的手续,因为他在侦查时进行反苏宣传。 
  侦查既然不再是查明真相,因而对侦查员们自己来说,当他们办棘手的案子的时候,是履行刽子手义务,而在办容易的案子时,则不过是消磨时间,以便取得工资。 
  而好办的案子始终是有的——甚至在臭名昭著的一九三七年。例如,博罗德科被控告的罪名是,他在十六年前曾经常到波兰去探望父母,并且那时没有领取出国护照(爸爸和妈妈住在离他十俄里的地方,但外交家们签字把这部分白俄罗斯地方给了波兰,而在一九二一年人们还不习惯,还照老样子往来)。侦查只用了半个小时。去过吗?——去过。——怎样去的?——骑马去。——得到了十年, 
  KP11!(反革命活动。) 
  但这样的速度有点斯达汉诺夫运动的味道,而这个运动在蓝箍帽中间是没有追随者的。按照诉讼法典,任何案件的侦查期限为两个月,在发生困难的情况下,允许请求检察长延长几次期限,每次一月(检察长当然不会驳回)。因此,白费精力,不利用这种拖延,用工厂里的说法就是自己给自己哄抬定额,那是愚蠢的。侦查员们认为最有利的做法是,在每次侦查的最初突击周内,可以使使嗓子和拳头,消耗消耗意志和性格(按照维辛斯基的说法),然后就把案件拖延起来,好多积累一些省心的老案子,少一些新案子。在两个月内终结一项政治案件的侦查被认为简直是不成体统的。 
  国家的制度由于缺乏对干部的信任和灵活性而使本身受到惩罚。对于那些精选出来的干部也不信任:大概也要求这些人登记上下班时间,而对于传来讯问的犯人那更是必须进行登记,以便检查。为了保证得到附加工资,侦查员有什么办法呢?把自己的某个受侦查人传来,让他坐在角落里,提上个把吓唬吓唬人的问题———自己就忘记了他,只顾长时间看报,做政治学习笔记,写私人信件,互相往来串门(让传带员坐在那里替自己装样子)。侦查员坐在沙发上同前来的朋友安安静静地聊天,有时忽然想起来,便严厉地望着受侦查人说: 
  “瞧这坏蛋!瞧他这个少见的坏蛋!好吧,没有关系,对他不吝惜这九克!” 
  我的侦查员还不断打电话。例如,他打电话到家里,一面用眼睛瞄着我一面跟妻子说,今天晚上要通宵审讯,天亮前不用等他回来(我丧气了:这么说,我要通宵受审讯了!)。但马上他又拨了自己情妇的电话号码,低声细语地约定现在就到她那里去过夜(好了,可以睡点觉了!—一我的心轻松了)。 
  这样,无缺陷的制度只能由执行者的缺陷来加以缓和。 
  有些求知心比较强的侦查员喜欢利用这种“空白”的审讯来扩大自己的生活经验:他们问受侦查人关于前线的情况(关于那些他们老是没有时间躺到下面去的德国坦克);关于犯人去过的那些欧洲和海外国家的风俗习惯;关于当地的商店和商品;特别是关于外国冶游场所的规矩和各种有关女人的事情。 
  依照诉讼法典,检察长应当密切注视每一个侦查案件的正确进行。但在我们的时代,谁也没有在表示侦查即将终结的所谓“检察长讯问”以前看到过他。我也被带去受过这种讯问。 
  科托夫中校——一个平静的、保养得很好的、无个性的淡黄头发的男子,既不凶恶也不善良,一般说什么也不是,坐在桌旁,打着呵欠,第一次浏览我的案卷。他当着我的面还用了十五分钟光景的时间默默地去熟悉案情(因为这种讯问是完全不可避免的,也是要登记时间的,所以没有必要在登记的时间之外去查阅案卷,何况那样还要把案情细节在脑子里记住几个小时)。然后他抬头用冷淡的眼光瞧着墙,懒洋洋地问我对自己的供述有什么补充。 
  他本来应当问:我对侦查的办理过程有什么意见?有否侵害我的意志和违反法制的情形?但检察长们早就不兴这样问了。要是问了呢?要知道整个这个部的上干间房间的大楼,以及分布在苏联各地的五千所它的侦查大楼、车厢、洞穴和地屋,正是靠违反法制而存在的,因此不是我与他能把这种局面扭过来的。何况所有多少高级些的检察长都是取得本应由他们加以监督的国家安全邪门的同意才占有自己的职位的。 
  他的设精打采,他的息事宁人的神气,以及被这些无休无止的愚蠢案件造成的疲劳样子,不知怎地也传染给了我。因而我没有向他提出关于事实真相的问题。我只是请求改正一个过于明显的不合理的地方;本案控告的是我们两个人,但对我们的侦查却是分开的(我在莫斯科,我的朋友在前线),因此,承担诉讼的是我一人,而提出的控告则是依据第五十八条11,就是说,作为集团、组织。我审慎地请求撤销第11分条的这个附加罪名。 
  他又花了五分钟时间翻了翻我的案卷,喘了口气,摊开双手说: 
  “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人——是一人,两个人——就是人们。” 
  他按了一下铃,让把我带走。 
  不久,在五月末的一个夜晚,我的侦查员又把我传唤到那间壁炉大理石台上放着带有雕像的青铜座钟的检察长办公室里去履行“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3 4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