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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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婆婆认真想了想,说:“那我问问去吧。”
下午,郗婆婆把一只瘦小的母鸡送到癸字楼,陈丽霞见到鸡高兴得眼泪都淌了出来。晚饭的时候,这只鸡便变成一锅汤。鸡汤在碗里冒着热气,有稀稀几星油浮在面上。何多多和何白毛都两眼直直地望着鸡汤,鼻子不停地抽耸。
何民友说:“想喝吗?”
何白毛说:“想。”
何多多却连话都没说,端起碗便往嘴里倒。何民友还未来得及阻止,何多多已经将汤倒进嘴里。
只一秒钟,鸡汤从何多多手上“哐”地摔下,汤洒得一地,碗亦粉碎。何民友脸色顿变,他吼道:“你这是干什么你?”
何多多却只是用手指着嘴哇屯屯乱叫,他的嘴唇已被烫得通红。何民友伸出手打了他一巴掌,何多多便放声大哭,哭声如嚎。
陈丽霞说:“你打他干什么?”
何民友说:“这么大了,还总是闯祸。”
陈丽霞说:“他是个傻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何民友说:“知道又怎么样?我烦!”
陈丽霞说:“你烦有什么用呢?你烦他也是你的儿子。”
陈丽霞说着,便搂着何多多哭了起来。何多多见陈丽霞哭,便一如往昔,伸出手替陈丽霞抹眼泪。这一抹,陈丽霞哭得更厉害了。
何民友说:“老天爷!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让我有三个这样的孩子。将来他们长大了该怎么活啊!”
因何多多的缘故,这顿晚餐何民友几乎一口没吃。何多多哭罢,倒是同弟弟何白毛一起一连喝下两碗汤,喝得小脸泛起红色。
夜里何民友躺上床上对陈丽霞说:“把小三送到乡下去好不好?多多和白毛已经让我够受了,再加上小三,我有点受不了这个压力。”
陈丽霞说:“也好。把小三交给我妈,我们每月多寄点钱去。”
何民友说:“如果小三智力上没有问题,将来我们存点钱,把她送到上海做手术,也许会跟正常人一样。”
陈丽霞长叹一声,说:“生三个孩子,没一个像样的,当初你不娶我就好了。”
何民友说:“你后悔了?”
陈丽霞说:“你不后悔?”
何民友说:“后悔又有什么用?我明天就去买车票。”
因为打了何多多,何民友心里颇内疚,第二日中午去买火车票时,便答应给何多多买几粒糖果回来。何多多脸上浮出笑容,说:“爸爸,糖,甜。”何民友下楼时,何多多便跟在他身后。
何民友说:“多多在楼下玩一下就回去,啊!”说罢匆匆而去。
下午何民友买罢车票回家,掏出糖果找何多多。陈丽霞说:“多多不是跟你一起走的吗?”
何民友说:“我让他在楼下玩一会儿就回家呀!”
陈丽霞说:“你没带他走?”
何民友说:“没有呀。”
陈丽霞立即傻了,说:“那他到哪去了?”
何民友说:“我走后他一直没回来?”
陈丽霞说:“没有呀!”
何民友拔腿便往楼下跑。陈丽霞亦放下怀里的小三,交与白毛看着,跟着何民友下了楼。两人屋前屋后地喊多多,喊得乌泥湖宿舍一片惊惶。
许多人都从家里出来,帮忙询问。戊字楼上洪佐沁的二儿子洪泽江说:“我看见多多跟在他爸爸后面走的。”
何民友说:“我怎么不知道?我在乙字楼还碰到过金总,还站在那里同金总说了话的,多多并没有在我身后呀。”
乙字楼下刘景清家的刘三熊说:“我在操场上玩,也看到多多跟在他爸爸后面走。我还……还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
许素珍找三熊回家吃饭,见何民友夫妇找多多,也站在一边听。听着听着,她突然想起什么,心一紧,说:“糟了!”说罢,拔腿跑到丁字楼和戊字楼之间的窨井处。
窨井盖正开着,这是早晨农民掏粪时打开的。为图方便,他们常常打开后便懒得关上。许素珍俯身往下一望,一顶孩子的小帽子正飘在粪水上面。她失声惊叫起来:“何工啊,你快来看呀!”
所有帮忙找何多多的人皆闻声而至。陈丽霞一见帽子便昏厥在地。何民友脸色煞白,他扶着陈丽霞颤声叫道:“来……人呀,帮帮我……”叫完,自己也两腿一软,跪坐在地。
许紊珍对三熊说:“快,叫爸爸来!”
几分钟后,刘景清赶到。许素珍脱下棉衣,把卫生衣袖一挽,说:“你拖住我的腿,我来捞捞看。”
说着便趴在地上,几乎半个身子伸进窨井里。她伸出手,先将帽子捡上来,然后又伸臂在粪水中抓摸。只一会儿,她便说:“抓到了。”
许素珍手上抓住一团衣服,她使了一把力,将之拉出水面。蹲在一边的三熊说:“真的是何多多的棉袄耶。”
许素珍说:“少废话,快来几个人,帮忙弄上来。太重了,我拖他不动。”
已经镇定下来的何民友和丁字楼上右舍闻讯而来的吴松杰一起俯下身,几个人下力一拽,一具尸体被拽了出来。
何多多满身粪便,臭气呛得围观者连连后退。夕阳的余光落在何多多浮肿的脸上,他嘴角挂着污物,微微上翘着,仿佛含着几丝笑意。何民友蹲地上,双手捂头,呜呜地哭起来。一时间四周静悄悄的,远离生命的何多多令所有注视他的目光发呆。
站在何民友身后的一个孩子,以更大的声音放声嚎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多多哥哥好可怜呀。呜……挝挝挝我教他算一加一,他还没有学会呢。呜……挝挝…
他死了,以后怎么学得会呢?呜……挝挝…“
这个孩子是三毛。
何多多的死让乌泥湖的人伤感了许多日子。人们感伤完后总是要说到三毛,说时都笑:“这个三毛真有意思。”
二
三峡设计一日日紧张起来,但每周五的政治学习却雷打不动,最近的内容便是反右倾。施工室不似总工室,那边老式工程师多,发言讲话相对委婉,内容每每都涉及自己,检讨复检讨。施工室却不,新来大学生和党员甚多,他们颇富激情,一发言便有慷慨激昂之状,批判言词远多于其它。有时点名,有时虽未点名,但谁都知道指向所在。这使丁子恒常感恐惧,不得不在心里分析,哪些是讲他,而另一些又是指谁。分析出来后,联系批判言词一想,浑身大汗即出。在大家眼里,丁子恒是很“右倾”的,可丁子恒自思,怎样才能不“右倾”呢?往左倾一点应该怎么做呢?想后便既觉自己无能,又觉自己无奈,心里便时有悲哀之情。悲哀过后,更有一份是警惕:切不可将此情绪流露出来,否则下场将更可怕。于是只有冷淡着面孔,越来越少地说话。
丁子恒开始吸烟。初吸时,稍一深吸便被呛得咳嗽,吸过几次,就好了。青烟从唇边冉冉地升起,然后悄无声息地四下散开。望着烟雾由浓变淡,丁子恒仿佛觉得自己压抑的情绪也随之散去,堵在胸口的东西仿佛得到了化解。
雯颖有些不悦,说:“好好的,为什么要抽烟呢?”
丁子恒说:“心里很闷。抽了烟后,闷气就好像跟着烟一起走了似的。”
雯颖说:“哪有这样的事?你这是给自己找借口哩。”
丁子恒说:“是真的。我抽过烟,心里就好过多了。”
雯颖叹息道:“要这样,你就抽好了。反正我不信你的话。”
丁子恒苦苦一笑,想,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星期天,丁字楼上来一个陌生人。他带了一封信交给丁子恒,然后说他是魏婉娴的哥哥也是苏非聪的同学魏以,受苏非聪之托,前来拿书。丁子恒和雯颖忙让座沏茶。大毛二毛以及三毛听说是静宜静雅她们的大舅舅来了,便都一起围上来,问声不绝。
魏以叹说她们可没有你们好。静雅静宜都已经休学了,全靠妈妈在家教她们认认字。二毛问她们休学在家干什么,魏家大舅说采桑养蚕,下地插秧,割谷子看场,要做的事多得很。几个孩子便都很惊异,不信静雅静宜会这么能干。魏以便说:“事情轮到谁头上,谁都会变得能干。”
信是苏非聪笔迹。其中什么也没谈,只说见信将书交与来人。丁子恒便问苏非聪的情况,魏以说苏非聪情况很不好,主要是情绪不稳定。农活不会干,出门又受人气,一口气咽不下,便在家发脾气,见杯子摔杯子,见碗砸碗,就连扔热水瓶都干过。暴躁起来,老婆孩子都吓得哭。
丁子恒听罢,心直往下沉,雯颖却是连眼泪都掉了出来。雯颖问婉娴是不是很辛苦,魏以说何止是辛苦?她的苦一言难尽。我们都以为她会撑不住的,可她竟比苏非聪要坚强得多。魏以话到此便不再多说,雯颖眼泪更收不住了。
魏以拖走一网篮书,说是另一篮以后有便车再来拖。他刚下楼,雯颖想起自己新买了一段裤料,便追在他后面请他带给魏婉娴。
这天夜里丁子恒和雯颖都辗转着睡不着觉。雯颖不断心有余悸地说着可怕恐怖以及幸而丁子恒侥幸漏网。
丁子恒说:“苏非聪不该回乡。在这边下到工地,怎么也比在乡下干农活要强呀!而且也不至于耽误了孩子。”
雯颖亦说:“我真不敢替魏婉娴想,一想就觉得生活好可怕呀。”
丁子恒说:“这是个教训。我以后必须慎之又慎,每句话每个行动,都得三思而后行。否则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孩子们的一生和你的一生就会坏在我手上。”
雯颖说:“是呀是呀。你千千万万小心。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是有意见,也千万别提。心里若有气,回家找我发都可以。想想咱们四个小孩子,就是有天大的气,你也不能生。”
丁子恒说:“是呀,你和我,加上四个小孩的命运,就是有天大的意见,我也不敢提了;就是有天大的气,我也不敢生了。”
开春以后,乌泥湖宿舍东边野地突然人多了起来。许多人都在那里寻找马齿苋。
二毛放学后,也去过几次。雯颖将马齿苋同青椒炒在一起,里面少少地放上点肉,一家人竟都说想不到野菜也这么好吃。忽然有一天有人在野地平整出一小块地来,种上了菜,这个举动令所有人眼睛一亮。于是,一夜之间,野地全部被瓜分,次日清早竟变成一小块一小块颇有规则的小菜园,令早起上班的人们大吃一惊。
雯颖原本并不知此事,是放学的二毛见甲字楼上左舍的同学金晓雪在野地里划地盘,便也赶紧为自家划了一块。二毛划好地,又捡了四块砖,摆在四角,且在地中央压了张纸条,上写:“这是丁字楼上右舍丁家的地”,然后才兴冲冲跑回家。
雯颖听二毛说后,先是惊异,然后想,种一块小菜园,吃上自家种的菜,该多么好。于是便高兴起来。吃过晚饭,雯颖带了大毛二毛去挖地。丁子恒看书到九点多,见他们还未回来,便也过去看。看罢笑道:“人家兄妹开荒,你们是母子开荒呀。”说话间还帮忙着捡了几块石头。
雯颖从来没有种过地,一方面新奇,一方面又束手无策。驼背他老婆来洗衣时,便跟着雯颖去菜园,手把手地教雯颖应该怎么做。
驼背他老婆说:“种菜不浇粪,菜怎么能长得好?”
雯颖说:“我去哪找粪?”
驼背他老婆说:“你们房后窨井里不全是粪?”
雯颖说:“那我怎么把它弄到地里来呢?”
驼背他老婆便嘎嘎地高声笑起来。笑过,说:“算了算了,我回去说给我家驼子听,他又该笑死了,还是等我洗衣时来帮你浇粪吧。你家肯定没有粪桶,我担我家的来。”
雯颖笑道:“那就太好了。种了菜,就算我们两家的。你家要吃时,也来挖。”
驼背他老婆说:“我家哪里缺菜?我家只缺米钱。”
雯颖说:“那……我每个月再给你加五毛,行不行?”
驼背他老婆脸上立即笑开了,说:“那我就谢你了。我还给你带菜种来。”
首次种上的菜是小白菜。等待小白菜发芽的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大毛二毛每天上学放学都要去莱园把眼睛凑到地皮上细看。驼背他老婆见了便笑道:“看地哪能像看书,凑得那样近?小心把鼻子臭脱了。”大毛二毛想想,方觉得地里的确是很臭很臭。
仿佛是过了很久很久,一天早上,大毛二毛终于看见地里冒出一些淡档的绿色。
惊喜中,两人连奔带跑回到丁字楼下惊声大叫妈妈。雯颖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跌跌撞撞地从厨房跑到房间窗口,紧张地伸出头。
二毛叫道:“妈妈快去看啊,小白菜发芽了!”
大毛亦说:“小绿芽很漂亮。”
雯颖方松下一口气,说:“好啦,我知道了,你们快上学去吧。”
大毛二毛走后,雯颖想想觉得有趣,禁不住自己也有几分激动,便赶紧到菜园观看。
果然就看到了菜园里嫩嫩的小苗,菜叶只有绿豆大,菜苗一株挨着一株,密密的,极其可爱。旁边其它菜园里都还只见土色,没一块泛出绿意,于是雯颖心里就很有了几分成就感。吃过早饭,她特地跑到蒲家桑园,兴高采烈地告诉驼背他老婆这个惊人的消息。
驼背他老婆说:“白菜出苗,这不跟吃饭拉屎一样容易,怎么弄得像过节?”
说得雯颖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四
大麦糊越吃越难吃,玉米窝头也难以下咽,红薯饼和红薯藤吃得人直作呕。大毛二毛每天一放学,便进厨房,伸着脖子,想发现点什么可吃的。大毛十四岁,二毛十二岁,两人正发育,馋嘴也是自然。雯颖每见他们如此,便心疼不已,可是她实在也找不出什么更好的东西给他们吃。
一天,雯颖决定去一趟高价商店给孩子们买点吃的。临出门前,幼儿园金妈妈让人来告诉雯颖,说三毛有点咳嗽,是不是带他去医院看看。雯颖从幼儿园接了三毛出来,先去了医院,完后,又去了江汉路高价商店。商店里的东西是凭优待券购买的。上面给高级知识分子都发了优待券,凭券可以买白糖麻油什么的。虽有优待,在此购物,却仍然贵得惊人。原本只要几分钱一个的饼子,在这里全都要几毛钱。
雯颖站在柜台前,犹豫再三,还是咬咬牙,给每个孩子买了一个发饼。又买了一斤饼干和半斤糖果。三毛盯着柜台里的蛋糕两眼发直,仿佛双脚被钉住,动弹不得。
雯颖叫了好几声,他都不理不睬。雯颖只好扯他出门。三毛硬硬地挺住自己企图耍赖,但终究力气小,顶不住雯颖的拉扯,被拖出店外。
店外的阳光很好,照耀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一张张面孔浮肿着,让雯颖看了心惊。三毛委屈地跟在雯颖身后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停下来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那个蛋糕很香嘛。我没有想吃,可是我肚子里的虫子很想吃,它们都在肚子里动来动去的。”
雯颖又好气又好笑,却更有怜惜。便只好折回去,为三毛买了一块蛋糕。
三毛立即破涕为笑,伸手接过蛋糕。谁料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一只横插而来的小黑手一把将蛋糕夺了过去。那是一个脏兮兮的孩子。雯颖和三毛全都怔住,待反应过来,那孩子已经将蛋糕啃去了一半。
雯颖抓住他,呵斥道:“你干什么?怎么抢人家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