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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乌泥湖年谱-第52章

小说: 乌泥湖年谱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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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下班,丁子恒骑车经过古德寺,见到正步行着的张者也。丁子恒叫了一声“张工”,便下车与之同行。丁子恒先问了问张楚文的情况,张者也一副摇头叹息状,叹息完便也打听大毛在学校如何。丁子恒怕引张者也伤心,便淡档地谈了几句大毛的生活。

  张者也说:“早知如此,悔不当初呀。”

  丁子恒说:“这话怎么讲?”

  张者也说:“楚文这孩子自小在学校当干部,我想这时代看重的也不光是学习,积极要求进步也是非常重要的,就一直鼓励他当好干部,要努力进步。可这小子,进步得也太多了,进步到我已经接受不了的地步。如果像你家大毛那样,平平稳稳的,听父母的话,一步一个脚印地上大学,该有多好。”

  丁子恒说:“虽然我也觉得孩子应该上大学,可这世事难料,谁晓得他们各自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张者也想了想,说:“那倒也是。楚文给家里来信,说大别山那边对他们这批知青非常重视,要树为典型进行宣传。果真如此,从政治角度上讲,对他这种热衷政治的青年,也不失为一种上佳的选择。”

  丁子恒说:“是呀。我家大毛就不同,他不读书,就什么都做不了。他在学校里外号就叫书呆子。”

  张者也似乎心情平衡了一点,他笑了笑,说:“这我倒是听楚文说起过。”

  丁子恒说:“张工,我想问问你,退房子的事,你们怎么办?”

  张者也说:“能怎么办?只有响应号召,退掉呗。如果硬顶,再给你来几条意见,你哪里吃得消?丁工,院领导既然已经开了会,并且做了这样的决定,大势所趋,这不是你我能犟得过去的,我看你也顺从好了。”

  丁子恒沉默了几秒,说:“你说得对。只是……将来,我都不知道我们怎么住。”

  张者也说:“工人怎么住,你就怎么住。我想这个困难我还能克服,从前逃难时,不是比这里的条件差多了?现在,你我也不要讲究什么了,和大家过得一样,最好了。再说,再怎么也比工地住得好吧?”

  丁子恒说:“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张者也说:“不是似乎,是肯定只能如此了。”

  丁子恒回家同雯颖商量退房一事。雯颖大惊,说:“那怎么行?大毛二毛寒暑假回来怎么住?还有,三毛和嘟嘟都要长大,男孩女孩住在一个房间也不行。我们不是多一个房间而是差一个房间。”

  丁子恒苦笑一下,说:“你就不要太讲究了,有一片瓦可以为你遮风挡雨,你就应该满足了,好多人还连这片瓦都没有哩。再说,比起我们逃难的时候,已经强多了。”

  雯颖疑惑道:“为什么要和逃难的时候比呢?现在是新社会,日子应该越过越好,房子应该越住越大,怎么能和逃难时相比呢?”

  丁子恒长叹一口气,说:“你们女人哪,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雯颖不高兴了,说:“我见识短还不是因为跟你结了婚,放弃了自己的学业,在家做饭带孩子!你有什么话说好了,何必讥笑我们见识短呢?”

  丁子恒见雯颖满脸愠怒,赶紧赔不是。赔完后,他哭丧着脸,说:“你以为是我想退房子吗?这是院里的决定。如果我不主动退房,被人写大字报或者遭人指责岂不是更糟?”

  雯颖吓了一跳,说:“会有这么严重?”

  丁子恒说:“难说。反正苏非聪被赶回老家也就是一句话惹的祸。”丁子恒原本只是随口说说,可话已经说到了这里,细想一下,却也觉得汗毛直竖。便又说:“雯颖,我看我们自己就克服一下算了,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没什么谋可乱,可我们小不忍则有可能成大祸。你说是不是?”

  雯颖想了想,觉得万一真犟着不退房,追究起来,毕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再说丁子恒也是一个喜欢住得宽敞一点的人,常常幻想着有一天能有自己的书房,不是万不得已的情况,他又怎么会主动退房呢?望着丁子恒深锁的眉头,雯颖有些懊恼自己对丁子恒的不理解。她想,他在外面工作,压力一定是比我大得多,我应该分担他的压力,怎么能让他回家也为难呢?想到此,雯颖赶紧说:“你决定好了,退房总归是有你的道理。二毛星期六回家,让嘟嘟挤在我们大床上好了。”

  丁子恒说:“再不,打地铺也行。我跑工地时,一没地方住,就打地铺,这个我拿手。”

  事情就这么定了,丁子恒决定主动把房间退掉一间。但他还没来得及报名退房,就见《长江流域报》上登出工会对金显成退房的表扬。说是金显成副总家虽然自己住得比较挤,但还是想到更多的同志缺少住房,于是主动把自己的房间让出一间来云云。丁子恒看到这条消息,心里竟是一松。影响他心情的不是因为金显成的退房,而是报上一旦登出表扬金显成的消息,就是说金显成过关了。

  一个星期后,院里贴出大红纸的表扬名单,上面对那些主动退房的人动用了大量的赞美之词。名单按报名退房的先后次序来写,第一个便是金显成。丁子恒本以为自己是退得颇早的一个,看名单时方发现,其实自己排在倒数第九位上。院里通知一下,许多人次日便交了退房申请。同宿舍的张者也、李昆吾、洪佐沁、姬宗伟、陈杞等,几乎都在他之前提出了申请。丁子恒算了算,乌泥湖除了三代同堂的严唯正等几户人家外,差不多的人都退掉了一间住房。大红纸上说,知识分子的觉悟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政治挂帅后,思想有了惊人的进步,这次院里的退房运动可以说是圆满成功。

  面对这样的消息,丁子恒不知何故,竟感觉木然。仿佛一切到了此时,于他来说都无所谓了。

  

  

  

  1965年(三)

  八

  十二月的一天,因公致残的宗梅生搬进了金显成退掉的那个房间,这是甲字楼下的右舍。宗梅生准备十二月二十六日结婚,这天是毛主席的生日。宗梅生说他负伤后能得到这样的照顾,全靠毛主席,全靠共产党。为了牢记毛主席的恩情,他把婚礼选择在了十二月二十六日,他要让这个日子成为自己一生中最重要最甜蜜的最幸福的日子。

  本来,宗梅生和罗彩秀的婚礼只想简简单单办一下。宗梅生在此地可谓举目无亲,他的父母因家中穷困,无法前来,罗彩秀是地主的女儿,亲属也不便出席。所以婚礼想热闹也热闹不起来。照顾他的老钱将这个情况透露给了谢妈妈。谢妈妈一听便动了恻隐之心,说就算罗彩秀是地主女儿,可现在讲究重在政治表现。罗彩秀没干过坏事,她主动前来照顾因公负伤的宗梅生,就是为建设社会主义出力,就是一个好的政治表现。为什么就不能把婚礼好好办办呢?为什么就不能让负伤致残的宗梅生感到党的温暖和人民的温暖呢?谢妈妈的话句句都显示出了高水平,乌泥湖宿舍的家属们心里都一亮,纷纷说,对呀,宗梅生这辈子不容易,为什么我们不能为他把婚礼好好办办呢?许素珍说:“这些年饿得慌,大家好久都没有在一起开开心了,就把给小宗办婚礼当成为我们大家开心好了。”

  明主任一想,觉得也是。三年的自然灾害,令日子过得没了气氛,人心都跟冻僵了一般。现在日子一天天又好了起来,大家的热情也都如同被解冻一样燃烧了起来,那么,为什么不就此让这燃烧的火焰更烈一些,更旺一些呢。回想起1958年大跃进时,大家团结一心热火朝天地干事业,该是多么快乐。明主任这么想过,便觉得实在是没有理由让宗梅生的婚礼简简单单办掉,为了因公负伤的宗梅生,也为了她们自己,她们应该好好操办一下。

  既然连明主任都这么想了,家属们便都行动起来。为他人张罗婚事,似乎是女人的天性,这件事竟让所有家属都觉得激动。许素珍领了人把房子粉刷一新,张雅娟陪着罗彩秀上街买了几件家具,计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厨房里的锅碗瓢勺是乌泥湖的家属们凑份子钱买来的。金妈妈剪了几个双喜贴在了窗户和门上。

  小孩子们更是激动不安,天天跑去新房看热闹。新房尚空着,并无人住,门上总是挂着一把锁。嘟嘟去过几次都没能看到屋里的样子,更没有看到新郎倌和新娘子,便有些气忿,每次回来都发牢骚,说为什么就不能先当新娘子再结婚?为什么非要规定到二十六号才能结婚?为什么不能把新房的门打开来让所有的人参观?每靠在嘟嘟发牢骚时,一家人都觉得好笑。

  婚礼终于如期举行。因为新房太小,便把举办婚礼的地方移在了原先扫盲班的教室。头两天,明主任事先领人将这里布置了一番。还特地请书法写得好的刘格非写了王杰的话贴在墙上。

  什么是理想,革命到底就是理想。

  什么是前途,革命事业就是前途。

  什么是幸福,为人民服务就是幸福。

  婚礼前一天,宗梅生来看了看这里的布置情况,在这条豪言壮语下,他凝视了许久,不禁暗自感慨。心想,比起王杰的粉身碎骨,我残了半身并且还能娶到老婆,该是多么幸运。宗梅生自受伤后,从来都是满心无名的哀怨,而这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是满足。

  这天的婚礼热闹的程度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不光水文站来了许多人,乌泥湖宿舍的家属也来了一大半,再加上数不清的窜来窜去的小孩子,整个婚礼喧闹成一团。水文站的站长作为男方家长讲话,很是动情地讲述了宗梅生当年受伤的情形。

  历历往事,令宗梅生情不自禁地双泪长流,婚礼一时气氛低沉。直到有一个小孩子大声喊着:“结婚好开心哦,为什么要哭呢?”方使宗梅生意识到,这个日子他应该快乐。

  婚礼在快半夜的时候才结束。张雅娟最后一个离开新房,临走前,她依然有些忧愁,她不知道年轻的罗彩秀将怎样和一个毫无能力的新郎度过这个新婚之夜。她只好一遍一遍叮咛罗彩秀:既然你自己选择了宗梅生做丈夫,今天晚上你就要有心理准备。你不能像别的妻子那样享受男女之事,你只有忍着点。罗彩秀明白其话意,只知道红着脸拼命地点头。

  宗梅生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晚上,终于第一次看到了女人美丽的胴体。他颤抖着用双手在罗彩秀光滑的肌肤上抚摸着。他将鼻子贴上去嗅着她的芬芳。然后他再一次地落了下眼泪。宗梅生说:“秀,对不起,我没办法让你开心。可是我这辈子都会用心来爱你。”

  罗彩秀亦用双手从他的背上一直抚摸到他另外一半毫无知觉的身体,她也哭了。

  她说:“我知道,可是我不在乎。你帮我离开了我的家,你就是我的恩人,我要用这辈子来报答你。”

  这个新婚之夜浸满了两个新人的眼泪。他们相拥而泣,几乎在天快亮时,才昏然睡去。

  九

  元旦前夕,院里在俱乐部举行了联欢,每个科室都准备了节目。施工室文艺人才不多,要拿出个舞蹈或者独唱,颇有难度。工会组长是湖北人,特别喜欢三句半。

  便在家里吭吭哧哧地写了几个晚上,写出了他认为一定会在联欢会上一鸣惊人的三句半。可是有了节目,谁去演又是问题。工会组长只好借在学习毛主席著作讨论会上发言的机会,动员大家踊跃报名。大家一想到演出时得拿锣背鼓地上台敲打,便都吃吃地笑个不停,半天都报不出个名来。工会组长又是央求又是号召,总算有三个年轻人跳了出来。他们分别选中了甲乙丙三个角色。剩下的只有“丁”这个位置尚空着。工会组长左挑右挑,不是不肯便是不行,仿佛再也挑不出个人来。便有人笑道:“谁姓丁就谁演吧。”

  会上所有人都朝丁子恒望去,因为整个施工室只有丁子恒一人姓丁。丁子恒因对文艺节目毫无兴趣,脑子里的思路也没有与会场同步。突然见大家都望着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心里十分紧张,脸上也呈现出几分慌乱。一个年轻人笑道:“看丁工的样子,还以为让他上台挨批判哩。”

  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丁子恒更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眼前的这些人,他不知道他有什么东西值得大家笑。他甚至颇为不悦,觉得有一种被耍弄的感觉,愠怒之气便从心底腾腾地直往上冒。可丁子恒心里十分清楚,他不能把这种情绪流露出来。这么多年来,压抑自己已成习惯,他尽可能地控制自己,让自己平静。于是他的神情便愈发可笑了。

  室主任见他如此,忙道:“丁工,还没让你演节目,你就紧张成这个样子?”

  丁子恒这才明白,原来大家笑他,是因为有人想要他演节目。他如释重负,也笑了起来,说道:“亏你们想得出来!”

  工会组长笑了半天,突然说:“你别说,如果让丁工上台演,可能还真会有效果。”

  演甲的人说:“对呀,三句半那半句的效果就是惹人笑的。”

  丁子恒说:“开玩笑。我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怎么会叫人笑得起来?”

  工会组长说:“诀窍就在这里。一个没有幽默感的人去演一个幽默角色,这本身就是幽默。”

  室里其他人见工会组长力推丁子恒上台演“丁”这个角色,先是吃惊,后来想想丁子恒在台上的样子,禁不住又笑了起来。大家一致认为丁子恒如若上台演了,施工室这回的节目一定能大爆冷门,把水文和勘测几个一贯在联欢会上出风头的科室,统统压倒。

  这一下,丁子恒发现大家对他来真格的了,急得两手摆得像拨浪鼓。可是这时严肃的学习气氛已然被开心所替代,笑声一阵一阵的,根本没有人听他的解释。喧闹之中,人人都认定只有丁子恒上台去演最合适,丁子恒哭笑不得地被孤立在会场。

  连着三天的下午,他们都进行了排练。丁子恒虽然只有半句台词,可要把这半句说好也不是易事。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台词记住,可记了台词还要有动作,这对他更是他莫大的困难。他无法将任何一个动作做到位,他举手投足,都缺少协调感,尽管反复被指导,他仍然做不好那些动作。丁子恒央求道:“你们就放过我吧,我不是这块料。你们让我去画图纸,我保证每一张都画得漂漂亮亮。”

  可是同台演出的甲乙丙三人都不同意。甲笑道:“我们已经够差了,可有丁工顶着,我们算强一点的。丁工,你存在的意义,就是把我们的丑动作掩盖起来。”

  乙和丙也是异口同声。事情到了这一步,丁子恒完全没有退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节目中甲是打鼓,乙是打锣,丙是打钹。轮到丁子恒,已经没有东西了,便交给他一个木鱼。这木鱼无论式样还是声音,都更使丁子恒的角色更加可笑。丁子恒死活不干,可是不干又没有别的东西可敲。工会组长说:“那就拿个脸盆来敲行不行?”

  丁子恒一想,拿着脸盆上台胡敲一气,更是惹众人笑话,相比起来木鱼还稍好一点。

  联欢会开在1965年的最后一天的下午。丁子恒他们的节目安排在第六个。因为从来都没有登过台,丁子恒心里可谓万分紧张,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记住了台词。

  雯颖见他如此,心里好笑,可又怕他上台真会出洋相,便将台词按顺序写在一块白布上,又将白布缝在他左手衣袖的内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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