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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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三毛哈哈大笑起来,说:“妈妈担心毛主席就跟担心嘟嘟一样。毛主席哪里会生病?”
雯颖说:“毛主席也是人,当然也会生病。”
一直在旁边静听的嘟嘟说:“毛主席也会生病呀?我不晓得毛主席是不是也像我们一样要上厕所还要揩屁股。”
这回连雯颖都大笑了起来,笑完后,关于毛主席的话题没有再讨论下去。
不久二毛就到北京串连去了。毛主席接见了红卫兵,新到的报纸上把接见时的照片登了出来。毛主席臂戴红袖章,高扬着手,脸上露出平静的笑容。
因为大毛二毛都在北京,三毛和嘟嘟便抢着要看报纸。报上另一张照片是一望无涯的红卫兵,他们都戴着红袖章,高扬着红宝书,满脸激情。三毛和嘟嘟认定大毛和二毛都在人群中,便拿了报纸趴在桌上一顿好找。有两个人看上去有点像,三毛便说:“就算他们两个是大哥二哥吧。”
还有一张照片是北京红卫兵宋彬彬为毛主席戴红袖章的。嘟嘟说:“这个宋彬彬真幸福呀,毛主席亲自为她改名字。我也要改个名字,我要叫丁要武。”
三毛说:“毛主席给别人起的名字,你怎么能用呢?”
嘟嘟想想,觉得三毛说得有理,便说:“那……我要叫丁红卫。”
三毛说:“你改我也要改,我要叫丁卫东,就是保卫毛泽东。你不如改成丁卫红好了,卫字都在名字中间,这样比较像我的妹妹。”
嘟嘟考虑了一下,觉得可以接受。考虑完又说:“最好把大哥二哥两个人的也改掉,二哥可以叫丁卫兵。大哥呢……”嘟嘟一时没想好。
三毛眉头一紧,说:“我有个好主意。大哥叫丁卫毛,二哥叫丁卫泽,我叫丁卫东,我们三个男孩子,合起来就是保卫毛泽东。你就还叫丁卫红。”
两人谈得起劲,觉得这是一个大行动,一定要严肃认真地去做,于是激动起来。
嘟嘟找纸笔砚台,三毛起草文字,两人花了一下午时间,写了一份《改名宣言》的大字报,并且将这份大字报贴在房门上。
这是三毛和嘟嘟两个人的第一次革命行动,这个行动令他们有些紧张。雯颖从家属委员会学习回来,一走到门口便看到了大字报,就读了一遍。雯颖读时,三毛和嘟嘟都是一副得意的神态听她朗读。读完,雯颖说:“还算好,只有三个错别字。
‘封资修’的修字,里面一竖到哪去了?还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暴字下面是水字吗?‘红卫兵小将’的将字,右边是个夕字头,怎么成了久呢?这一定是三毛写的。三毛,你写字怎么也像做事一样偷工减料?都六年级了,错别字还这么厉害。嘟嘟,这三个字你不认识吗?为什么没有看出来呢?“
雯颖对改不改名,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却大肆挑剔宣言中的错别字,令满怀期待的三毛和嘟嘟大为沮丧。三毛趁雯颖进厨房时,把嘴一噘,嘟嚷道:“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然而,丁子恒的态度可没有这么温和。丁子恒下班回家,竟在自己的家门口看到大字报,一股怒火顿然而起。这几天丁子恒的心情一直很不好。院里大字报铺天盖地,几天前开会说是有两万多张。在这两万多张中,写丁子恒的只有十来张,但也够他心烦的。大字报的内容不外乎从不关心政治,走白专道路;自命清高,看不起工人阶级;经常与反动文人刘格非勾搭一气,对刘的黑灯谜大加赞赏云云。与吴思湘金显成这些老总们相比,他的大字报不仅数量少,言词也温和得多;而与林院长和老右派皇甫白沙的相比,他的简直就不值一提。只是,丁子恒的承受能力也是无法与他们相比的。丁子恒因了这些张大字报,心里紧张万分。他想,除了认错退让,别无他路可走。故而丁子恒每天去看大字报,只要看到写他的,他就针对大字报上的内容写检查。别人贴他一张,他就贴上一张检查。院里的造反派便暗中称他为“丁检查”。
但是这天,竟有人就他的检查贴了大字报,质问丁子恒如此这般是何意图?丁子恒不知所措,不敢再写检查。可是不写检查他该如何应付呢?他又茫然不知,所以心里烦乱不堪。不料回到家里,劈头盖脸竟看到小儿小女也写起了大字报。没等看完,他便动手一撕,将大字报揉成团,狠狠地往三毛头上扔过去。光是这个动作,就已将三毛和嘟嘟脸都吓白了,连雯颖也没有料到丁子恒会如此恼怒。
丁子恒说:“三毛我告诉你,你要想领着妹妹在家里搞文化大革命,你就给我滚出去!你要改名就自己去改名,改了就不要再回来!”
三毛翻着白眼望着他,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终于还是忍了回去。嘟嘟却不行,见丁子恒大光其火,立即哭出了声:“不改就不改嘛,爸爸为什么要发脾气呢?”
雯颖见嘟嘟吓哭了,便说:“他们还是小孩子,你不能这样骂他们。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
丁子恒见嘟嘟哭了起来,平了一下气,听到雯颖这一番话,便又说:“你就只会宠着他们,有些事情不能由着孩子,你必须要对他们管教严格一点。他们现在都长大了,不能老是宠着,宠大的孩子没有一个有出息的。”
丁子恒的口气颇严厉,雯颖的脸色也灰了下去。她心里很不愉快,但她不想同丁子恒争论。她隐忍着,一声不响地走进厨房。她切菜时,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
整个晚上,雯颖都没有跟丁子恒讲话,丁子恒也没有表示和解。三毛和嘟嘟都看出了爸爸妈妈不高兴,两人使劲讨巧,比着赛分别给坐在桌前写字的丁子恒和坐在桌边看书的雯颖打扇,但仍然没有讨到他们想要的脸色。
最后,三毛长叹一口气,说:“革命的烈火还没燃烧起来,就叫爸爸泼熄掉了。”
三毛这一声长叹,缓解了丁子恒心情。他想,自己这般较真,又是何苦来哉,还不如小孩子看得透放得下。再说,两个孩子这般可爱,雯颖宠着他们也是自然。
自己心情不好,回家朝老婆孩子撒气,也真不是大丈夫所为。如此想过,睡觉前,他便主动上前,软语温言哄好了一肚子不悦的雯颖。
雯颖深知丁子恒心情不佳的原因,便也谅解了他的烦躁,顺势同丁子恒和解了。
三毛和嘟嘟都是挨过骂即忘的人,自是不会将爸爸的脾气往心里去。大字报的风波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化解掉了。
天更热了。闲置了秋冬春三季而落满灰尘的竹床已经被雯颖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竹床在年年的夏季被汗水浸泡,已成深红颜色,躺在上面,有一种特别的凉爽。
三毛提出,天太热,他不想同嘟嘟睡在一张大床上,他要到走廊上的竹床上睡觉。嘟嘟一听这等好事,也立即提出,她也不想睡大床,要睡竹床。雯颖原本正欲同意三毛的要求,一听嘟嘟也来凑热闹,便没有及时表态。三毛生气了,转身吼嘟嘟:“每次都是我要干什么你就要干什么!”
嘟嘟说:“你比我大,你就该让我。”
三毛说:“现在是文化大革命了,要改造思想。你这个思想就要改造,凭什么大的就要让小的?难道你成了反革命,我也要让你?”
嘟嘟尖叫起来:“你才是反革命呢!妈妈!三毛他胡说八道,说我是反革命。”
雯颖本不想理睬他们的吵闹,可是每次两兄妹吵到最后,还是只有她出来摆平。
雯颖说:“三毛,你怎么当哥哥的?这样的话怎么能随便乱说?嘟嘟,晚上还是三毛睡在走廊上好了。你是女孩子,睡在外面,妈妈不放心。”
嘟嘟说:“男女平等,男孩子能睡外面,女孩子就能睡外面。”
雯颖说:“可是你睡在外面我就没办法给你扇扇子了。”
这是一个好理由。嘟嘟怕热,每晚睡觉须雯颖替她打扇,一直扇到她睡着为止,丁子恒曾经对此举表示强烈反对。可是看到嘟嘟在床上热得搔耳挠腮,滚来滚去地睡不着觉,雯颖就于心不忍,立刻便拿了芭蕉扇守在她的身边。丁子恒对此便也无奈。
嘟嘟想了想,斜眼望望正横眉怒目的三毛,自己下了台阶,说:“好吧。我一个人睡一张大床好舒服哦,再说我喜欢妈妈扇我。”
三毛说:“不许反悔,要是反悔就是小狗。”
嘟嘟说:“不反悔就不反悔。我才不稀罕竹床哩,睡久了会得关节炎的,连跳舞都跳不动。”
嘟嘟这一阵每天都回来很晚。学校火炬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编排了许多节目,利用暑假,组织队伍到大街上和农村宣传“十六条”以及“四破四立”。嘟嘟是舞蹈队的主力队员,她要跳好几个舞蹈,要跳《勤俭是咱们的传家宝》,要跳《王杰和雷锋一个样》,要跳《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要跳《请到我们山庄来》,还要跳《一代一代往下传》。这个舞蹈满场跑动,像流水一样喧腾不停,非常累。嘟嘟却最喜欢跳这个舞蹈,她对这个舞蹈的偏爱,是因为这个舞蹈是她家对面乙字楼上的高中学生沈芊芊教她的,这支歌也是沈芊芊所教,一共四段词,沈芊芊为她抄在纸上。在宣传队讨论节目时,嘟嘟便将这首歌唱了一遍,又将这个舞蹈跳了一遍,老师认为可以照搬过来,于是,就让嘟嘟教会了其他人。
像那大江的流水,一浪一浪向前进。
像那高空的长风,一阵一阵吹不断。
我们高举革命的火把,一代一代一代一代往下传。
这个舞蹈需要十六个人跳,气势磅礴,一直是宣传队最后的压轴节目。但这两天,老师新排练了另一个舞蹈《工农兵心最红》。
工农兵,心最红,革命路上打先锋。
拿起笔杆去战斗,消灭一切害人虫!
嘟嘟不喜欢这首歌,她觉得这首歌的词不漂亮,她跳的时候就没什么劲。宣传队老师一声一声地吼叫着:“这是战斗的舞蹈,要拿出全部精神来!”
这个舞蹈反反复创要跳三遍,它成了嘟嘟心目中最累的舞蹈,每天演完节目回家,嘟嘟总嚷嚷着好累。于是她吃完饭洗过澡,雯颖就早早地把她赶上床。上床后的嘟嘟一旦睡着,打雷都惊不醒。
这天嘟嘟一个人睡一张床,没有三毛臭烘烘的气味,嘟嘟觉得很开心。她一觉睡到大天亮,起来时,却发现一向睡懒觉的三毛连早饭都吃过了。
三毛见嘟嘟醒了,立即说:“你昨天晚上睡得像只猪,叫也叫不醒,昨天简直太激动人心了。”
嘟嘟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三毛说:“昨天半夜红卫兵紧急通知,挨家挨户搜查反动图画。敲锣打鼓,热闹得不得了。全宿舍人都没睡觉,就你一个人叫也不醒。”
嘟嘟大惊:“真的呀?”
三毛说:“有一张反动图画,把毛主席站在天安门上的样子画得一只胳膊粗,一只胳膊细。这不是歪曲毛主席吗?红卫兵一家一家查这张画,从楼房一直查到简易宿舍。我们都跟着一起查,连你们班上的姬小萱和刘雪茹都去了。”
嘟嘟急了,大声道:“臭三毛,你怎么不叫醒我嘛!”
三毛说:“你问妈妈,我叫了,你根本都不醒。昨晚上特别好玩,我们查到对面忆丁家,他爸爸穿着很花很花的睡衣睡裤,把我们都笑死了。红卫兵说,上海人个个都像资本家,贫下中农谁穿花睡衣呢?”
嘟嘟更急了,说:“哎呀呀,我没看到,今天晚上还查不查?”
三毛说:“到简易宿舍更好玩。那个荷香家,就是他们家小孩子爸爸挖藕冻死的那家,他家怕热,大门也不关。她儿子叫松树,也是红卫兵,领着人查到他家去。
他妈妈,就是那个荷香呀,连衣服都没穿,上身光着,把红卫兵都吓得往外跑。笑死我了,哎哟哟,我现在想起来,都要笑得肚子疼。“
嘟嘟开始跌脚起来,她使劲捶着自己脑袋,后悔自己怎么睡得这样死。想不到文化大革命有这样的热闹可以看,更想不到文化大革命会这样令人开心。嘟嘟便再三叮嘱三毛和妈妈,以后只要有热闹,一定要叫她起来。
在小孩子们为文化大革命的热闹而兴奋不已时,丁子恒却满心焦灼。他的大字报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他本人也越来越被人注意。
七
乌泥湖大抄家是从金显成家开始。
这是一个下午,大人们都上班去了。前来抄家的是附近中学的红卫兵,由测工老袁的儿子袁继辉带队。自1965年退房事件后,简易宿舍许多人家都搬进了楼房,测工老袁一家也随此潮流从简易宿舍搬到了丙字楼上左舍。他家的房间正对着金显成家,透过窗子,可以见到对面甲字楼上金显成家的大半生活。于是,在袁家的饭桌上,金显成的太太金妈妈叶绿莹便成了经常的话题。叶绿莹的鼻子又高又直,那就是满人贵族的样子;叶绿莹一口京腔像唱歌一样;叶绿莹晚间洗澡后穿的衣服是丝绸的;叶绿莹头发总是挽成发髻,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挽的。诸如此类的闲话,几乎成了袁家的一道大菜,也使得老袁的儿子袁继辉特别想看看对面金家到底有些什么。
星期天的时候,在武昌读大学的吴金宝常回家来。有一次他在家时,听罢家人议论,站在窗口,无意间说:“他家的四旧肯定特别多。”
一句话似乎提醒了袁继辉。袁继辉现在是红旗中学千钩棒战斗队的司令。第二天,他便领了学校的一群红卫兵来到了甲字楼上。
他们搜查金显成家的理由十分简单:金显成的太太叶绿莹家以前是皇亲国戚。
乌泥湖谁都知道,要是满清不垮,金妈妈就是个格格。这是典型的牛鬼蛇神,千钧棒的作用就是专门打击牛鬼蛇神,自己院里放着现成的更是要打。牛鬼蛇神家最多的东西就是四旧,不去抄他们,那还抄谁?
这样的理由,令红卫兵理直气壮。面对张皇失措的金妈妈,红卫兵懒得做什么解释,二话不说便把她家里抄了个底朝天。
金显成隔壁住着新婚不久的宗梅生。宗梅生听到嘁哩哐啷的响声,忙摇着轮椅出来看情况。见是简易宿舍袁继辉领的头,就说:“你是老袁的儿子吧?金总是院里的领导,不能随便抄他的家。你爸爸老袁我们都熟,袁师傅一向很尊敬金总的。”
袁继辉说:“请你说话注意点,我跟我爸爸是两个人,我是我,他是他,他不能代表我。另外,我们要正告大家:我们没打算抄金总的家,我们只打算抄他的反动老婆的家。我们抄她的家,是为了破四旧,这是革命行动。就算你把我爸爸叫到这里来,他也阻止不了,并且他也不会阻止。因为他是工人出身,是无产阶级革命派,他的阶级与这个牛鬼蛇神的家庭势不两立。”
宗梅生说:“怎么能这样说话?金总的家和他老婆的家,那还不是一回事吗?”
袁继辉说:“你说是一回事?他老婆是封建反动家庭的人,这么说他也是吗?”
宗梅生发现这话有圈套,忙说:“我可没说这话。”
袁继辉说:“你如果说话等于没说,那就请你不要说话。现在是文化大革命,对一切反动分子牛鬼蛇神我们都不能留情。你住在她的隔壁,你不仅不能帮她说话,而且要与她划清界线,随时向党汇报她的反动行为。”
宗梅生这才发现他不仅制止不了这些红卫兵,而且还被他们教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