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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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湘摆摆手,说:“千万别叫我吴总,我现在已经停职了。不过,林院长还在职,他要我停职不停工作。但是,以后的事态会发展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我叫你来,是要赶紧把手上的事情交待给你。乌江渡一直是我主管,现在搞文化大革命,生产进度慢了下来,施工总平面图到现在还没有出来。我跟金总商量好,把你从宝珠寺调过来,你先把施工总平面图做出来。”
丁子恒心里一怔,转而一喜。他喜欢做事,手上有工作做,便是莫大的乐趣。
丁子恒说:“那是不是表示我可以用全部时间工作?因为我得做许多资料工作才能动手。”
吴思湘苦笑一下,说:“恐怕我没有权力说这个话。”
丁子恒便有些为难,说:“现在每星期差不多一半的时间都在搞运动,剩下一半,也没办法全用在生产上,恐怕我……难以胜任……”
吴思湘叹道:“我无能为力,时间只有靠你自己去调剂去争取。”他停了停,又说:“我和金总觉得调你来乌江渡最合适,一是因为你的业务能力和责任心都很强,二是因为你在运动中的处境相对平静。你长期搞业务,出差又多,很多事情都沾不着你的边。虽然大字报有一些,但也不多,你还可以偏安一隅,从容地做点事。”
丁子恒想起自已被抄得满目零乱的家,想起大字报上自己那被写得又粗又黑的名字,不禁苦苦一笑,说:“您觉得我能从容做事?”
吴思湘说:“你要知道,与那些被揪斗被游街被戴高帽子被天天要求写交待被关在地下室以及被殴打的人相比,你真是十分幸福呀。”
丁子恒怔了怔。许多残酷的画面,带着血泪带着耻辱带着伤痕出现在他的脑海,它们迅速地覆盖了他那只是有些零乱的家和他那只是有些粗而黑的名字。丁子恒想了想,说:“您说得是。”
1966年(六)
十三
文化大革命已经将每一个人卷入这场巨大的风暴里,到处是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二毛每星期从学校里带回一些消息,每每在讲述这些内容时,二毛总是显得十分振奋。而远在北京的大毛信越来越少,革命忙得无暇念及父母。小学生也正式停课闹革命了,这更是令人欢欣鼓舞。三毛早就发表过高论,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不上学,现在三毛终于成了一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闲下来的三毛,觉得自己也应该参与到革命中去。他让嘟嘟当助手,找来许多红纸,将毛主席语录抄写下来,贴得满屋满墙。他还用硬纸壳做了一些语录牌,有一块“造反有理”的语录牌就嵌在丁子恒的自行车前:“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因为这块语录牌,丁子恒夸奖了三毛一句,说三毛为爸爸想得很周到。这句话使一度因挨打而躲避丁子恒的三毛开始重新回到父亲身边。
三毛也怪,他做什么事都仿佛有一种无师自通的能力。他几乎没有练过毛笔字,可他小小的人儿居然也能把字写得像模像样。就连二毛星期天回来,写上几字,都不及三毛的漂亮。于是宿舍里许多人都来找三毛写字,甚至还有一些是请三毛把毛主席诗词写成对联贴在家门口。三毛一下子成了大忙人,成天神气活现地在宿舍里转来转去,希望有人请他前去写字。写完字的三毛,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人们送他一枚毛主席纪念章以示感谢。
三毛曾经收集了许多毛主席纪念章,他将它们别在一块手绢上,经常拿了到江汉路去与人交换。不料有一天,他正在交换时,被几个大孩子盯上了,他们把他逼到水塔下,围着他,从他手上抢走了那块别满毛主席纪念章的手绢。为了这一手绢毛主席纪念章,三毛还挨了父亲的一顿痛打。挨打后的三毛,因热爱这些精致漂亮的像章,疯狂地重新开始收集。
天气越来越凉,这天刮起了北风。三毛决定到武汉大学去一趟,这个主意是乙字楼下的刘四龙出的。刘四龙的眼睛瞎了一只,却并没有因此而与三毛决裂,反倒因为三毛一改以往的霸道,处处谦让于他,而使得两人的关系比以前更铁了。刘四龙说他的大哥刘一狮前天从武汉大学串连回来,送给他几个弟弟每人一个纪念章,纪念章是武汉大学的大学生给的。刘四龙知道三毛一直在收集纪念章,也知道他曾经收集了一手绢的纪念章都叫人抢了。所以他认为三毛应该亲自去武大串连,说不定会要到很多。刘四龙的话令三毛眼睛一亮,他想对呀,小学生不能去外地串连,可是我们在本地串连不也行吗?在本地串连不需要任何人批准,只要妈妈同意就行了。
对于不许小学生外出串连,三毛和嘟嘟都认为这是一件非常不公平的事。难道小学生就不许革命吗?不革命就是反革命,难道你们想让小学生当反革命吗?
对于三毛和嘟嘟每天的抗议和唠叨,雯颖无可奈何。她只是说,你们是小孩子,年龄小,不懂事,如果串连出了事怎么办?她的话总是遭到三毛和嘟嘟更为强烈的反驳:当年海娃送鸡毛信时,不也是小孩子吗?谁说他不懂事?红孩子年龄都比我们小,他们还救大人哩。还有,王二小牺牲时,不也是个小孩子吗?三毛和嘟嘟对少午英雄的熟悉程度远远大于雯颖,他们几乎举出了他们知道的所有小英雄来论证小学生也有权利串连。雯颖被他们驳得无话可说,用三毛的话讲,就是妈妈已经被我们驳斥得体无完肤。雯颖听罢承认他们说得对,但仍然不同意他们出去串连。
不过最终雯颖还是网开了一面,她对三毛到武汉大学串连的要求,给予放行。
于是三毛联络了好几个人,甚至把他本不想再来往的蒲海清也忍不住拉了进来。
蒲海清从来没有去过武大,他的驼背父亲原是那里毕业,活着时老跟儿子说他读书的武大如何如何美丽。蒲海清一直想到他父亲读过的大学去看看,于是三毛一拉,他便立即同意。虽然他第二天要去卖菜,还要到园子里浇地,但他还是决定前往。
他向生产队长请了假,答应回来时送给生产队长一枚毛主席纪念章。开出这样的条件,生产队长自是慨然准假。
出发时是早上五点,天还没亮。三毛起床时不小心,惊醒了嘟嘟,嘟嘟一骨碌爬起来,坚决要求跟三毛一起去武汉大学。三毛嫌带上一个小女孩太麻烦,当场拒绝。可嘟嘟却不依不饶,立即大吵大闹起来。三毛无奈,只得把她带上。因为带了嘟嘟,刘四龙便也把他的弟弟刘五虎带去了。
他们一行步行到头道街火车站,从那里搭上火车班车,一路呼啸到大东门。然后再从大东门步行到武汉大学,这真是一段漫长的路。武汉大学四周满是湖泊,北风呼呼地吹在脸上,有些冷飕飕的意味。
大学里的风景果真美丽。大学的椅子尤其好玩,椅子的扶手拐着弯,人坐进去仿佛嵌在里面。大学的山上有许多橡树,橡子落得满地。大学里的大字报贴了许多,可被冷风吹得有些零零碎碎。武汉大学出了个“三家村”,“三家村”的头头是李达,他们都是坏人。这些最简单的道理,三毛四龙嘟嘟五虎全都知道。但是大学里的大学生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多,好容易挨到中午,肚子有些饿了,才看到几个拿着饭碗去食堂打饭的大学生。
他们一窝蜂地冲向这几个大学生,围着他们缠着他们,跟他们要毛主席纪念章。
几个大学生呵呵地笑着,相互间不知说些什么。结果纠缠半天,大学生们没奈何,商量几句,其中一个人拿出一枚很小很小的毛主席像章送给了嘟嘟。他说,送给嘟嘟,是因为她年龄小,又是一个女孩子,并且没有这几个男孩子闹人。三毛一看,那纪念章比他的那些最小的还要小,便十分瞧不起这些大学生。他鼻子哼了一声,扬扬手,几个伙伴便甩了那几个大学生,另外寻找目标了。
这天,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却没有战果。惟一有收获的就是嘟嘟。三毛很沮丧,说是早知道武汉大学这么差就不该这么远跑来了。而比三毛更沮丧的是蒲海清,他答应了要给生产队长一枚纪念章的,可是他连一个也没有要到,回去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交待。为此回程一路,蒲海清都哭丧着脸。三毛见了,便同嘟嘟商量,让她把她的那个送给蒲海清,只当是大学生送给蒲海清的。
对于嘟嘟来说,虽然那只是一枚小小的纪念章,但却是他们远行的这一天中得到的惟一一个。这个独一无二的像章带给她莫大的快乐,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之中,哪里管得着蒲海清的痛苦?三毛一开口,立即遭到嘟嘟尖声反对。嘟嘟说:“我才这一个,我偏不给。而且蒲海清还是地主的儿子。”气得三毛真恨不得今生今世都不再理睬嘟嘟。
最后还是三毛仗义,他将自己一枚收藏已久的纪念章贡献了出来。虽然这是三毛的收藏中最小并且像章边缘已有些破损的一枚,可三毛在把它放到蒲海清手上时,依然看了又看,十分不舍。三毛说:“这个像章是我在尹妈妈家写了三张语录,龙龙哥哥才送给我的。”
蒲海清对三毛千恩万谢,他甚至有些激动。他说:“三毛,你是我这辈子最好最好的一个朋友。”
这句话令三毛好感动,他立即觉得自己送给蒲海清像章是一个英雄壮举。他心里想,我真的是有些了不起呀。嘴上却说:“不可能。你是地主,我怎么可能是一个地主最好最好的朋友呢?”
三毛嘟嘟一行人到家时,天已黑尽,许多人正围在他们居住的丁字楼下。三毛和嘟嘟没上楼便忙不迭地打听出了什么事,结果被告知,下午在这里开过吴安森的爸爸吴松杰的批斗会。在批斗会上,吴安森的妈妈李老师和他哥哥吴安林都发了言,他们表示一定要同吴松杰划清界线。会上,宿舍里的几个红卫兵看到他的反动诗,十分气愤,用剪刀把吴松杰的头发都剪了。现在,李老师要把吴松杰永远赶出家门,还要离婚。吴松杰不肯,李老师就在家里大吵大闹。吴安森的外婆也帮着他妈妈闹,已经闹了好久了。本来吴安森和吴安林没怎么闹的,可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他们也闹起来。吴安林还打了他爸爸几个嘴巴子,说他爸爸是败类。后来吴松杰就一直蹲在窗户下面,两只手抱着头,一声也不吭。
三毛和嘟嘟直跺脚,这样大的一场热闹又没看到。连刘四龙和刘五虎都抱怨道:早知道就不去武大了,一个像章也没有要到,还错过了看批斗会。
对于吴家,三毛第一讨厌的是吴安森的妈妈李老师,这李老师总是阴声阳气地挑他的毛病,弄得他心烦。其次是吴安森的外婆,老太婆成天唠叨他们,又是说他们把楼梯弄脏了呀,又是说中午吵得她没睡好觉呀,动不动就来告状,没一天对他们满意过。第三讨厌吴安森,吴安森特别不讲道理,喜欢跟人打架动粗,特别是伤了刘四龙的眼睛,不可原谅。吴安森搬来这里这么多年,怎么都跟三毛和楼下的刘四龙玩不到一起去。三毛惟一不讨厌的人就是吴安森的爸爸,三毛觉得他看上去心眼挺好。有一回三毛连奔带跑往楼下冲,结果冲猛了,刚跑了一半,就摔了下去。
吴安森的爸爸正好下班回来,他扶起三毛,还帮三毛撩开裤腿,看看有没有伤口,然后又把三毛背了回来。因为这个,三毛每次见到吴安森的爸爸都要礼貌地叫一声:“吴叔叔好。”但是,吴家这个惟一让三毛有好感的人,却写了反动诗。这使得三毛格外生气,仿佛有一种受骗的感觉。刹那间他连吴安森的爸爸也讨厌起来,三毛觉得他们家没一个好人。那么,坏人跟坏人吵,也就不是什么坏事情了,这等于让他们自己跟自己斗,斗倒一个少一个。
三毛和嘟嘟迫不及待地穿过围观的人群,回到自己家中,他们兴奋地要将他们一天的经历讲述给爸爸妈妈听。但是雯颖和丁子恒却对他们这一天的故事毫无兴趣,他们一直关注着隔壁的吵闹,悄悄地谈论着蹲在窗下的吴松杰。从他们的谈论中,三毛知道,吴松杰已经一天没有吃饭。可是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三毛自己不也一天没吃饭吗?难道那个写反动诗的坏人没吃饭比三毛没吃饭更重要些吗?
三毛想着使有些生气,他突然扯开嗓子高声地叫了起来:“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我已经一天没有吃——饭——啦——”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叫喊,把丁子恒和雯颖吓了一跳,也令楼下围观的人大吃一惊,大家似是怔了片刻,然后醒悟,立刻发出快意的笑声。笑声过后,吴家的吵闹也陡然停止,就像收音机突然间关掉了一样。
这样的效果,出乎三毛意料之外,原本他只想恶作剧一下,不料却结束了一场坏人之战。他对此觉得颇为遗憾。
十四
输送寒意的北风仿佛毛虫,慢慢地,不慌不忙地向前爬行。它先改变掉树的装饰,再改变掉人们的外表,最后,它终于顺着人们的骨头爬进了人们的心里。不知不觉间,萧萧瑟瑟的秋天不知去向,里里外外驻满冬日的苍凉。
轰轰烈烈的运动丝毫没有因为天气的寒冷而降下它的温度。院里各处室已经成立了许多兵团,有消灭帝修反兵团,有红旗飘兵团,有兴无灭资兵团,有心向党兵团,有卫东彪战斗司令部,诸如此类。整个总院内,一共有多少兵团组织,丁子恒始终没有弄清,他只觉得这场面的混乱好像封建割据或是五代十国再或是军阀混战时的样子。
总工室的吴思湘和金显成都作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被关进了大楼的地下室。
那里阴暗而潮湿,因为没有暖气,里面的寒冷也让人难以忍受。他们每天在那里写交待材料写揭发材料写反省材料。一想到那些黑屋里的人,丁子恒便身不由己地心惊肉跳。
各兵团又开始批判省委工作小组的反动路线。工作小组组长王副省长的历次讲话被一条条列出来,逐字批判。施工室为写批判省委工作小组的反动路线的文章作了专门的分工,丁子恒也要写一个部分。可是为什么批判或是批判前和批判后的观点有什么实质差别,丁子恒并没有弄清楚。没有为他解惑的苏非聪,面对这样的形势他很是茫然,他觉得自己对这些事情总难抓住头绪。有些政治词语他觉得彼此差别很小,可是政治敏感度高的人一分析,便能分析出极大的差别来,这差别常常能把他吓一跳。因此,他平常说话也不太敢引用政治术语,生怕自己一句话用得不对,倒成为反面语言。这段批判文章,难为了他许久,最终拿出来时,他自己都知道一定过不了关。结果正是如此,批判小组的一个成员说:“算啦算啦,丁工就只有这个水平,也别再难为他了。”为这一句话,丁子恒对这个成员说了至少十声“谢谢。”
这天,终于开了一个词语明朗的会议,丁子恒终于有了自己敢说并且会说的内容。这天的会议是讨论毛主席关于“抓革命,促生产”的指示,这指示令丁子恒长舒一口气,他想,进行这样的讨论,会不会意味着文化大革命即将结束呢?于是他主动地发了言,讲了几句套话以后,很快就转到促生产上。他说了一些宝珠寺和乌江渡的问题,最后强调说,工作如果不抓紧,预期时间一定完不成任务,这样就没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