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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的帝王生涯1261-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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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帝王生涯            

                                  第一章

    父王驾崩的那天早晨,霜露浓重,太阳犹如破碎的蛋黄悬浮于铜尺山的峰峦后面。我在 近山堂前晨读,看见一群白色的鹭鸟从乌桕树林中低低掠过,它们围绕近山堂的朱廊黑瓦盘 旋片刻,留下数声哀婉的啼啭和几片羽毛,我看见我的手腕上、石案上还有书册上溅满了鹭 鸟的灰白稀松的粪便。是鸟粪,公子。书童用丝绢替我擦拭着手腕,他说,秋深了,公子该 回宫里读书了。

    秋深了,燮国的灾难也快降临了。我说。前来报丧的宫役们就是这时候走近近山堂的, 他们手执一面燮国公的黑豹旄旗,满身缟素,头上的丧巾在风中款款拂动。走在后面的是四 名抬轿的宫役,抬着一项空轿,我知道我将被那顶空轿带回宫中。我将和我敬重或者讨厌的 人站在一起,参加父王的葬礼。

    我讨厌死者,即使死者是我的父亲,是统治了燮国三十年的燮王。现在他的灵柩安置在 德奉殿中,周围陈列着几千朵金黄色的雏菊,守灵的侍兵们在我看来则像一些墓地上的柏 树。我站在德奉殿的第一级台阶上,那是祖母皇甫夫人携我而上的,我不想站在这里,我不 想离灵柩这么近。而我的异母兄弟们都站在后面,我回过头看见他们用类似的敌视的目光望 着我。他们为什么总喜欢这样望着我?我不喜欢他们。我喜欢看父王炼丹的青铜大釜,它现 在被我尽收眼底,我看见它孤单地立于宫墙一侧,釜下的柴火依然没有熄灭,釜中的神水也 依然飘散氤氲的热气,有一个老宫役正在往火灰中加添木柴。我认识那个老宫役孙信,就是 他多次到近山堂附近的山坡上砍柴,他看见我就泪流满面,一腿单跪,一手持柴刀指着燮国 的方向说,秋深了,燮国的灾难快降临了。有人敲响了廊上悬挂的大钟,德奉殿前的人一齐 跪了下来,他们跪了我也要跪,于是我也跪下来。我听见司仪苍老而遒劲的声音在寂然中响 起来,先王遗旨。王遗旨。遗旨。旨。祖母皇甫夫人就跪在我的旁边,我看见从她的腰带上 垂下的一只玉如意,它被雕刻成豹的形状,现在它就伏在台阶上,离我咫尺之遥。我的注意 力就这样被转移了,我伸出手悄悄地抓住了玉如意,我想扯断玉如意上的垂带,但是皇甫夫 人察觉了我的用意,她按住了我的那只手,她轻声而威严地说,端白,听着遗旨。我听见司 仪突然念到了我的名字,司仪加重了语气念道,立五子端白承袭燮王封号。德奉殿前立刻响 起一片嘤嘤嗡嗡之声,我回过头看见了母亲孟夫人满意而舒展的笑容,在她左右听旨的嫔妃 们则表情各异,有的漠然,有的却流露出愤怒而绝望的眼神。我的四个异母兄弟脸色苍白, 端轩紧咬着他的嘴唇,而端明咕哝着什么,端武朝天翻了个白眼,只有端文故作镇静,但我 知道他心里比谁都难受,端文一心想承袭王位,他也许没想到父王会把燮王王位传给我。我 也没想到,我从来没想到我会如此突然地成为燮王,那个炼丹的老宫役孙信对我说,秋深 了,燮国的灾难快要降临了。可是父王的遗诏上写着什么?他们要让我坐在父王的金銮宝座 上去啦。我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十四岁,我不知道为什么挑选我继承王位。祖母皇 甫夫人示意我趋前接旨,我向前走了一步,老迈的司仪捧出了父王的那顶黑豹龙冠,他的动 作颤颤巍巍,嘴角流出一条口水的粘液,使我为他担忧。我微微踮起脚,昂着头部,等待黑 豹龙冠压上我的头顶。我觉得有点害羞和窘迫,所以我仍然将目光转向西面宫墙边的炼丹 炉,司炉的老宫役孙信坐在地上打盹,父王已经不再需要仙丹,炼丹的炉火还在燃烧。为什 么还在燃烧?我说。没有人听见我的话。黑豹龙冠已经缓慢而沉重地扣上我的头顶,我觉得 我的头顶很凉。紧接着我听见德奉殿前的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不是他,新燮王不 是他。我看见从嫔妃的行列中冲出来一个妇人,那是端文和端武的母亲杨夫人,我看见杨夫 人穿越目瞪口呆的人群拾级而上,径直奔到我的身边。她疯狂地摘走我的黑豹龙冠,抱在胸 前。你们听着,新燮王是长子端文,不是五子端白。杨夫人高声大叫着,从怀里掏出一页宣 纸,她说,我有先王遗诏的印件,先王立端文为新燮王,不是端白。遗诏已经被人篡改过 啦。德奉殿前再次哗然。我看着杨夫人把黑豹龙冠紧紧抱在胸前,我说,你想要就拿去吧, 我本来就不喜欢。我想趁乱溜走,但祖母皇甫夫人挡住了我的去路。一群侍兵已经上去擒住 了疯狂的杨夫人,有人用丧带塞住了她的嘴。我看见杨夫人被侍兵们抬下去,迅速离开了骚 动的德奉殿。我愕然,我真的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登基的第六天,父王的灵柩被运 出了宫中。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涌向铜尺山的南麓,那里有燮国历代君王的陵墓,也有我早 夭的同胞兄弟端冼的坟穴。路上我最后一次瞻仰了父王的遗容,那个曾经把玩乾坤的父王, 那个英武傲慢风流倜傥的父王,如今像一段枯萎的朽木躺在楠木棺椁里。我觉得死是可怕 的。我从前认为父王是不死的,但他千真万确地死了,像一段枯萎的朽木躺在巨大的棺椁 里。我看见棺椁里装满了殉葬品,有金器、银器、翡翠、玛瑙和各种珠宝,其中有许多是我 喜欢的,譬如一柄镶有红宝石的短铜剑,我很想俯身去取,但我知道我不能随便猎取父王的 殉葬品。车马都停在王陵前的洼地上,等待着宫役们运来陪葬嫔妃们的红棺。他们是跟在我 们后面的。我在马上数了数,一共有七口红棺。听说陪葬的嫔妃们是昨夜三更用白绢赐死 的,她们的红棺将从上下东西的方向簇拥父王的陵墓,组成七星拱月的吉祥形状。我还听说 杨夫人也已被赐死殉葬,她拒死不从,她光着脚在宫中奔逃,后来被三个宫役追获,用白绢 强行勒毙了。七口红棺拖上王陵时,有一口棺木内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众人大惊失色。后来 我亲眼看见那口棺盖被慢慢地顶开了,杨夫人竟然从棺中坐了起来,她的乱发上沾满了木屑 和赤砂,脸色苍白如纸,她已经无力重复几天前的呐喊。我看见她最后朝众人摇动了手中的 遗诏印件,很快宫役们就用沙土注满了棺内,然后杨夫人的红棺被重新钉死了,我数了数, 宫役们在棺盖上钉了十九颗长钉。

    我对于燮国的所有知识都来自于僧人觉空。他是父王在世时为我指定的师傅。觉空学识 渊博,善舞剑弄枪,也善琴棋书画。在近山堂寒窗苦读的那些日子里,觉空跟随我左右,他 告诉我燮国的二百年历史和九百里疆域,历代君王的业迹和战死疆场的将士故事,他告诉我 燮国有多少山脉多少河流,也告诉我燮国的人民主要以种植黍米和狩猎打鱼为生。我八岁那 年看见过一些白色的小鬼,每逢掌灯时分,那些小鬼就跳到我的书案上,甚至在棋盘的格子 里循序跳跃,使我万分恐惧。觉空闻讯赶来,他挥剑赶走了白色的小鬼。因此我从八岁起就 开始崇拜我的师傅觉空了。

    我把僧人觉空从近山堂石到宫里。觉空趋前跪拜时神色凄清,手执一部书页翻卷的论 语。我看见他的袈裟上绽开了几个破洞,麻履上沾满了黑色的污泥。

    师傅为何手持论语上殿?我说。

    你还没有读完论语,我折页做了记号,特意呈上请燮王将书读完。觉空说。我已经成为 燮王,为何还要纠缠我读书?燮王如果不再读书,贫僧就要回苦竹寺修行去了。不许回寺。 我突然大叫起来,我接过觉空手中的论语,随手扔在龙榻上,我说,我不许你离开我,你走 了谁来替我驱鬼?那些白色的小鬼,它们现在已经长大,它们会钻到我的帐帷里来的。我看 见两侧的小宫女都掩口而笑,她们明显在窃笑我的胆怯。我很恼怒,我从烛台上拔下一支烧 着的蜡烛,朝一个小宫女脸上砸去。不许笑。我厉声叫道,谁再笑我就让她去王陵殉葬。宫 苑中的菊花在秋风里怒放,我的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讨厌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黄颜色。 我曾经让园丁铲除宫苑中的所有菊花,园丁嘴上唯唯诺诺,暗地里却将此事禀报了祖母皇甫 夫人,后来我才知道在宫苑中遍植菊花是她的意思,她在花卉中酷爱菊花,而且皇甫夫人坚 持认为菊花的异香对她的头晕病有所裨益。母后孟夫人曾经悄悄地告诉我,祖母皇甫夫人在 秋天大量食用菊花,她让宫厨们把菊花做成冷菜和汤羹,那是她长寿和治病的秘诀。我听了 不以为然。菊花总是让我联想到僵冷的死人,我觉得吞食菊花就像吞食死人腐肉一样,令人 难以忍受。

    钟鼓齐鸣,我上朝召见大臣官吏,当廷批阅奏章。那时候祖母皇甫夫人和母后孟夫人就 分坐于两侧。我的意见都来源于她们的一个眼色或一句暗示。我乐于这样,即使我的年龄和 学识足以摒弃这两位妇人的垂帘听政,我也乐于这样以免去咬文嚼字和思索之苦。我的膝盖 上放着一只促织罐,罐里的黑翼促织偶尔会打断沉闷冗长的朝议,发出几声清朗的叫声。我 喜欢促织,我只是担心秋凉一天凉似一天,宫役们去山地里再也找不到这种凶猛善斗的黑翼 促织了。我不喜欢我的大臣宫吏,他们战战兢兢来到丹陛前,提出戍边军营的粮饷问题和在 山南实行均田制的设想,他们不闭上嘴,皇甫夫人不举起那根紫檀木寿杖,我就不能罢朝。 我不耐烦也没有办法,僧人觉空对我说过,帝王的生活就是在闲言赘语和飞短流长中过去 的。

    皇甫夫人和孟夫人在群臣面前保持着端庄温婉的仪容,互相间珠联璧合,辅政有方,但 是每次罢朝后两位夫人免不了唇枪舌剑地争执一番,有一次群臣们刚刚退出恒阳殿,皇甫夫 人就扇了孟夫人一记耳光。我感到很吃惊,我看见孟夫人捂着脸跑到幕帘后面去了,她在那 里偷偷地啜泣,我跟过去望着她,她边泣边说,老不死的东西,早死早好。我看见一张被屈 辱和仇恨扭曲的脸,一张美丽而咬牙切齿的脸。从我记事起,这种奇特的表情就在母亲孟夫 人脸上常驻不变。她是个多疑多虑的妇人,她怀疑我的同胞兄弟端冼是被人毒死的,怀疑的 具体对象是先王的宠妃黛娘。黛娘因此被割去十指,投入了肮脏的冷宫。我知道那是犯有过 错的嫔妃们的受难地。

    我偷偷地去过后面的冷宫。我想看看黛娘被割去十指的手是什么样子。冷宫确实阴冷逼 人,庭院四处结满了青苔和蛛网。我从木窗中窥见了昏睡的黛娘,她睡在一堆干草之上,旁 边有一只破朽的便桶,那股弥漫于冷宫的酸臭味就是从便桶中散发的。我看见黛娘翻了个 身,这样她的一只手就面向我了,它无力地垂放在草堆上,垂放在一缕穿窗而过的阳光里晾 晒。我看见那只手形如黑饼,上面溃烂的血痂招来了一群苍蝇,苍蝇无所顾忌地栖息在黛娘 的残手上。我看不见黛娘的脸。宫中妇人如云,我不知道谁是黛娘。有人告诉我,黛娘就是 那个善弹琵琶的妃子。我想不管她是谁,一旦被割除十指就无法再弹琵琶了。在往后的欢庆 佳节中,不知是否还会有美貌的妇人在花园里怀抱琵琶,拨弄珠玑撞玉的仙境般的音乐?我 不怀疑黛娘曾经买通宫厨,她在我胞兄端冼的的甜羹里下了砒霜。但我对割除十指的方法心 存疑窦。我曾询问过母亲孟夫人,孟夫人沉吟了片刻回答道,我恨她的手。这个回答不能使 我满意,我又去问过师傅觉空,觉空说,这很简单,因为黛娘的手能在琵琶弦上弹奏美妙的 音乐,而孟夫人不会弹琵琶。

    到我登位为止,梧桐树林里的冷宫大约幽禁了十一位被废黜的嫔妃。入夜时分从冷宫飘 来的啼哭声萦绕在我的耳边,我对此厌烦透顶,却无法制止冷宫的夜半哭声,那是些脾性古 怪置生死于度外的妇人,白天蒙头大睡,到深夜就精神矍铄,以凄厉哀婉的哭声摇撼我沉睡 的大燮宫。我对此真的厌烦透顶,我不能让宫役们用棉花团塞住那些妇人的嘴巴,冷宫是禁 止随意进出的。我的师傅觉空建议我把它当作夜宫中正常的声音,他说这种哭声其实和宫墙 外更夫的铜锣声是一样的,既然更夫必须随时报告夜漏的消息,冷宫里的嫔妃也必须以哭声 迎接黎明的到来。你是燮王。僧人觉空对我说,你要学会忍受一切。我觉得僧人觉空的话听 来很费解,我是燮王,为什么我要忍受一切?事实上恰恰相反,我有权毁灭我厌恶的一切, 包括来自梧桐树林的夜半哭声。有一天我召来了宫中的刑吏,我问他有没有办法使那些妇人 哭不出声音,他说只要剜去她们的舌头她们就哭不出声音来了。我又问他剜去舌头会不会死 人,刑吏说只要剜得准就不会死人。我说那你们就去剜吧,我再也不要听她们的鬼哭狼嚎 了。

    这件事是在绝对秘密下进行的,除了刑吏和我谁也不知道。刑吏后来提了一个血淋淋的 纸包来见我,他慢慢把纸包打开,一边对我说,这回她们再也哭不出声音来了。我朝纸包睇 视了一眼,那些爱哭的嫔妃们的舌头看上去就像美味的红卤猪舌一样。我赏了刑吏一些银 子,吩咐他说,千万别告诉皇甫夫人,她若问起来就说她们自己不小心把舌头咬断了。那天 夜里我很不安,冷宫的方向果然寂静无声,除了飒飒的秋风落叶和间或响起的夜漏梆声,整 个燮王宫都是一片死寂。我在龙榻上辗转反侧,想起我下令割去了那些可怜的妇人的舌头, 突然觉得有点害怕,现在没有什么声音来折磨我的听觉了,我反而更加难以入眠。榻下的宫 女闻声而起,她说,殿下要解手吗?我摇了摇头。我望着窗外半暗半明的灯笼和蓝紫色的夜 空,想像冷宫中的妇人们欲哭无声的景象。为什么这么寂静?没有声音我也睡不着,我对宫 女说,你去把我的蛐蛐罐拿来吧。宫女抱来了我心爱的蛐蛐罐,后来我每夜听着黑翼促织清 脆的鸣叫入睡,我感到一丝忧虑,秋天一旦过去,我豢养的大批促织一旦在第一场大雪中死 去,那时候我该怎样打发漫漫长夜呢?我为我让刑吏犯下的罪孽惴惴不安。我暗暗观察了皇 甫夫人和丞相大臣们对此的反应,他们似乎毫无察觉。有一天在罢朝之后我问皇甫夫人最近 是否去过冷宫,我说那些妇人竟然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皇甫夫人慈爱地注视着我良久,最 后她叹了口气说,怪不得这几夜一片死寂,我每夜都睡不着觉。我说,祖母喜欢听那些妇人 半夜的哭声吗?皇甫夫人不置可否地微笑着,她说,剜了就剜了,只是千万别让风声走漏到 宫外,我已吩咐过有关宫人,谁走漏风声就剜掉谁的舌头。我心中的石头坦然落地。祖母皇 甫夫人的惩罚方式原来与我如出一辙,这使我感到一丝慰藉和一丝茫然。看来我并没有做错 什么。我把冷宫里十三位妇人的舌头割下来了,但皇甫夫人认为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冶炼仙丹的青铜大釜依然耸立在宫墙一侧,釜下的炭火业已熄灭,以手指扪及变色的青 铜,青铜竟然还是温然灼人的。已故的先王常年服用仙丹,炼丹师傅是他从遥远的蓬莱国重 金聘来的。蓬莱仙丹未能延长先王羸弱而纵欲的生命,在先王驾崩的前夜炼丹师傅从宫中逃 之夭夭,证明那种祛病延年长生不老的仙丹只是一颗骗人的泥丸。

    司火的老宫役孙信已经白发苍苍,我看见他在萧瑟的秋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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