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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的帝王生涯1261-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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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吞吞 吐吐,是我在问你话,你用不着去朝别人张望。皇甫夫人的声音中含着明显的愠怒,她说, 冯敖,你说下去。冯敖叹了一口气,冯敖说,我忧虑的是燮王刚及弱冠,此去五百里路,一 路上风霜雨雪旅途艰辛,恐怕会损坏燮王的金玉之身,恐怕遭受不测风云。皇甫夫人这时嘴 角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她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告诉你,燮王一旦出巡,路 途上不会横生枝节,后宫内也不会发生谋反易权之事,有我这把老骨头在大燮宫,请众臣相 都放宽心吧。我听不懂他们晦涩暧昧的谈话,我只是产生了一种被冷落后的逆反心理。当他 们在商定我出巡的吉日佳期时,我突然高声说,我不去,我不去。

    你怎么啦?皇甫夫人惊愕地看了看我,她说,君王口中无戏言,你不可以信口开河的。

    你们让我去我就不去,你们不让我去我就去。我说。我的示威性的话语使他们目瞪口 呆。皇甫夫人的脸上出现了窘迫的表情。她对丞相冯敖说,吾王年幼顽皮,他的话只是一句 玩笑,丞相不必当真。

    我很生气,堂堂燮王之言从来都是金科玉律,祖母皇甫夫人却可以视为玩笑。皇甫夫人 貌似慈爱睿智,其实她只是一个狗屁不通的老妇人。我不想再跟谁怄气了,我想从繁心殿脱 身出去,于是我对身后的宫侍说,拿便盆来,我想大解了,你们要是嫌臭就走远一点。我是 故意说给皇甫夫人听的,她果然上了当。她转过脸厌恶而愤怒地瞪着我,然后我听见她无可 奈何地叹了口气,用寿杖在地上戳击三下,今天燮王龙体不适,提前罢朝吧。整个大燮宫中 对我的西巡之事议论纷纷。我的母亲孟夫人尤其忧心忡忡,她怀疑这又是一场阴谋,惟恐我 离宫后会发生种种不测。他们都觊觎你的王位,他们千方百计地想暗害你。孟夫人哭哭啼啼 地对我说,你千万要小心,随驾人员一定要选忠诚可靠之人,别让端文兄弟一起去,别让任 何陌生人跟你去。

    我出驾西巡已成定局,这是皇甫夫人的旨意,所以也是不可更改的。对于我来说,我视 其为一次规模浩大的帝王出游,充满了许多朦胧的向往。我想看看我的两千里锦绣大河,我 想看看大燮宫外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所以我用一种轻松的口吻安慰了母后孟夫人。我援引古 代经典中的信条说,为帝王者天命富贵,如捐躯于国殉身以民则英名远扬流芳百世。母后孟 夫人对于虚无的古训从来是充耳不闻,她后来就开始用各种市井俚语诅咒我的祖母皇甫夫 人,她总是喜欢背地里诅咒皇甫夫人。那段时间我的心情有点焦躁,宫侍们经常被我无缘无 故地鞭笞拷打。我难以诉说我的忧喜参半的心情。有一天我召来了宫中的卦师,请他测算出 巡的祸福。卦师围着一堆爻签忙碌了半天,最后手持一支红签告诉我,燮王此行平安无事。 我追问道,有没有暗箭害我?卦师就让我随手再抽一签,他看了签后脸上露出极其神秘的微 笑,说,暗箭一出,将被北风折断,陛下可以出巡了。

    腊月初三的早晨,我的西巡队伍浩浩荡荡通过德辉门,宫人们在高高的箭楼上挥巾相 送,而京城的百姓们闻讯而来,男女老少将宫门前的御道挤成两道密集的人墙,他们企望一 睹新燮王的仪容,但是我乘坐的龙辇被黄缦红绫遮挡得严严实实,百姓们其实根本无法看见 我的脸。我听见有人在高声呐喊,陛下万岁,燮王万岁。我想掀开车篷上的暗窗看看外面的 百姓,随辇护驾的锦衣尉很紧张地劝阻了我,他说,陛下千万小心,人群密集的地方经常藏 匿着刺客。我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打开窗户,他想了想说,等出了京城,不过为了陛下的安全 起见,最好是不要开窗。我立刻朝锦衣尉嚷了一句,你想闷死我吗?如果一直不能开窗我就 不出驾西巡了,如果我不能随意看到外面世界的人和风景,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当然这只是 我脑子里的想法,我不宜将这种想法告诉锦衣尉。王宫的车队出了京城城门后加快了速度, 街市两侧围观的百姓也渐渐稀落了,风从旷野中吹来,飒飒地拍打车上的旌旗的麾幡。空气 中飘散着一种难闻的腥味,我问锦衣尉腥味从何而来,他告诉我京城近郊的百姓以皮毛业为 主,每逢入冬季节就将带血的羊皮、牛皮拿到太阳下晾晒,现在官道的两侧晾满了各种牲畜 和野兽的皮毛。

    那个阻拦龙辇的老妇人突然出现在车马群中,前面的骠骑兵和龙辇两侧的侍卫起初没有 发现她。老妇人以一张兽皮盖身跪在官道左侧已经多时了,她掀开兽皮后朝我的龙辇直扑过 来,侍卫们大惊失色。我听见车外响起一片骚动之声,我打开暗窗时侍卫们已经强行架走了 那位白发妇人,我听见她呼天抢地的哭叫着,她说,我的小娥子,把我的小娥子还给我,陛 下开恩放小娥子出宫吧。

    她大喊大叫的干什么?谁是小娥子?我问锦衣尉。奴才不清楚,也许是从民间选来的宫 女吧。谁是小娥子?你认识小娥子吗?我又隔窗询问马车上的一个宫女,我觉得那个老妇人 的哭叫使人心里发慌。小娥子在先王身边侍奉,先王驾崩后一起随棺殉葬了,那个宫女眼泪 汪汪地回答,她掩面啜泣着又说了一句,可怜的母女俩,她们要在黄泉路上见面了。

    我竭力想回忆小娥子这个陌生的宫女的面貌,却什么也没有想起来,要知道大燮宫的八 百宫女面貌都娟秀姣好,互相之间都很相似。她们像一些繁花俏枝在三宫六院之间悄悄地摇 曳生长,然后是盛开或者凋零,一切都不着痕迹,我想不起小娥子的容貌,却想起铜尺山下 的陵墓,想起无数深埋于地底的棺木和死尸,一股深深的凉气奇妙地钻进我的鼻孔,我打了 个喷嚏,我突然感到车里有点冷。

    陛下受惊了。锦衣尉说,那个老妇人该以乱刀斩首。我才没有受惊呢,我不过是想到了 死尸。我披上了一件孔雀氅,系好麂皮护腰,我说,野外比宫里冷多了,你们该想法给我准 备一个小泥炉,我想在车上烤火。我第一次看见了燮国的乡村。那些村落依山傍水,圆顶茅 屋像棋子一样散落在池塘和树林边。初冬的田畴一片荒芜,桑树的枝条上残存着一些枯卷的 叶子。远远的山坡上樵夫砍柴的声音在空谷中回荡,还有一些贩运盐货的商贩从官道旁的小 路上推着独轮小车吱扭扭地经过。我的车队驶过每一个村庄都惹来狗吠人闹之声,那些衣着 破陋面容枯槁的农人集结在路口,他们因为亲眼一睹我的仪容而狂喜激奋,由老人率领着向 我行三叩九拜之礼,当龙辇已经穿越桑树离开村庄,我回头看见那些农人虔诚的仪式仍然在 持续,无数黝黑的前额一遍遍叩击着黄土路,听声音酷似春日惊雷。乡村是贫穷而肮脏的, 农人是饥馑而可怜的,燮国乡村给我的最初印象仅止这些,它与我的想像大相径庭。我忘不 了一个爬在树上的孩子,那个孩子在寒风中的衣着只是一片撕裂的破布,他骑跨在树叉上摹 仿父辈向车队行礼,一只手却不停地从树洞里掏挖着什么,我看了很久才看清楚,他在掏一 种白色的树虫,他嘴里咀嚼的食物就是这种白色的树虫。我差点呕吐起来,我问锦衣尉,那 孩子为什么要吃虫子?锦衣尉说,他是饿了,他家的粮食吃光了就只好吃虫子了。乡村中都 这样乱吃东西,要是遇上灾年,连树上的虫子都会被人抢光,他们就只好扒树皮吃,要是树 皮也被扒光了,他们就出外乞讨为生。如果乞讨途中实在饿急了,他们就抓官道上的黄土 吃,吃着吃着就胀死了。陛下刚才看见的骨头不是牛骨,其实就是死人的尸骨。

    谈到死人我就缄默不语了。我不喜欢这个话题,但是不管在哪里人们都喜欢谈论这件 事。我冷不防打了锦衣尉一个巴掌,警告他不要再谈死人。后来车队经过了月牙湖,我才重 新快活起来。月牙湖水在暮色夕照中泛金泻银,水天一色,满湖芦苇在风中飘飘欲飞,轻柔 的芦花和水鸟盘旋在一起,使湖边的天空一半苍黄一半洁白。更令我惊喜的是水边栖落着一 群羽毛明丽的野鸭,它们被木轮和马蹄惊动后竟然径直朝我的龙辇飞来,我令车夫停车,持 弓跳下龙辇,有一只白头野鸭应我的弓弩之声飘然落地,我高兴得大叫起来,那边的燕郎已 经眼疾手快地捡起中箭的野鸭,一手高举着朝我跑来,陛下,是只母鸭。我让燕郎将那只野 鸭揣在怀里,等会儿到了行宫,我们煮着吃。我对燕郎说。燕郎顺从地把受伤的野鸭揣进怀 里,我看见他的典罗衫很快就被野鸭之血洇红了。在月牙湖边我兴致勃发,随驾车马都停下 来,观望我弯弓射雕的姿态。可惜以后数箭不中,气得我扔掉了手里的弓弩。我想起从前在 近山堂吟诵的诗文中就有感怀月牙湖景致的,我苦苦地回忆却没有想起一鳞半爪,于是我信 口胡诌了两句,月牙湖边夕阳斜,燮王弯弓射野鸭,竟然也博得随驾文官们的鼓掌喝彩。大 学士王镐提议去凉亭那里瞻仰古人的残碑余文,我欣然采纳。一行人来到凉亭下,发现青石 碑铭已经荡然无存,亭柱上过往文人留下的墨迹也被风雨之手抹尽,令人惊异的是凉亭一侧 的斑竹林里凭空多了一间茅屋。来过月牙湖的官吏们都说茅屋起得蹊跷,有人径直过去推启 柴扉,禀报说茅屋里空无一人,再举灯一看,就惊喊起来,墙上有题字,陛下快来看吧。

    我率先走进茅屋,借着松明灯的光线看见墙上那行奇怪的题字,燮王读书处。根据笔迹 我一眼明断是僧人觉空所为。我相信这是他在归隐苦竹山时留给我的最后教诫。所以我轻描 淡写地对侍从们说,不必大惊小怪,这不过是一个僧侣的涂鸦之作。在湖边茅屋下我想像了 一个黑衣僧侣踏雪夜行的情景,觉空清癯苍白的脸变得模糊而不可捉摸。我不知道这个嗜书 如命的僧人是否已经抵达遥远的苦竹寺,是否正在寒窗孤灯下诵读那些破烂发霉的书经。

    夜宿惠州行宫。惠州地界正在流行瘟疫,州吏们在行宫的四周点燃一种野蒿,烟雾缭 绕,辛辣的气味呛得我咳嗽不止。我下榻的正殿也用丝帛堵塞了门窗,到处都令人窒息,据 说这是为了防止瘟疫侵入行宫。我满腔怨气却发泄不出,我从来没预想到会来这个倒霉的惠 州下榻过夜,但是侍从们告诉我这是西巡凤凰关的必由之路。

    我和燕郎玩了一会绷线线的游戏,后来我就让燕郎和我并肩而睡,燕郎身上特有的类似 薄荷的清香淡雅宜人,它改善了惠州行宫污浊的空气。

    过品州时正逢腊月初八,远远地就听见品州城里锣鼓喧天声乐齐鸣的节日之声。我早就 听说品州是燮国境内的富庶之地,德高望重的西王昭阳在燮国公分封的这块领地励精图治, 品州百姓以善织丝绸和商贾之名称雄于芸芸众生之上。我的车队接近品州城门,抬眼可望城 门上方的那块铸金的横匾,上书品州福地四字,据传先王在世时,曾向他的叔父西王昭阳索 要这块横匾,遭到婉言拒绝,先王后来派出一支骠骑兵深夜潜行至此,结果登上云梯的骑兵 都纷纷中矢坠落,据说那一夜西王昭阳亲临城楼防盗,盗匾者都死于西王昭阳的毒箭之手。 西王昭阳与大燮宫心存芥蒂的历史由来已久,随驾的文武官员格处小心谨慎,他们把我的龙 辇凤舆乔装改扮成一支商队进了品州城,车队在僻静的街巷里迂回穿梭,最后抵达装修豪华 富丽的品州行宫,西王昭阳竟然不知道我们到来的消息。品州城内的节日锣鼓使我在行宫内 心神不宁,我决定携燕郎二人微服私访。我无心暗查西王昭阳的丰硕政绩后面隐匿着什么劣 迹,我感兴趣的是民间闹腊八到底是何等的欢娱,品州的百姓到底又是如何地安居敬业其乐 融融。天色向晚,我与燕郎各自换上了皂袄潜出行宫后门,燕郎说他曾经随父到品州城卖过 铁器,他可以充当我的向导。

    除了几家纺织作坊偶有嗡嗡的缫丝声,品州城内万人空巷,街衢之间的石板路面在冬日 夕照下泛出洁净的光泽。燕郎领着我朝市声鼎沸的大钟亭走,途中遇到一家匆乙因烊的小酒 铺,面色醺红的酒铺老板正站在板凳上摘门前的幌子,他朝我们挥舞着那面酒幌嚷嚷,快走 吧,舞龙蛇的快过大钟亭啦。在品州城我生平第一次走了二里之地,燕郎拉着我的手挤进大 钟亭的茫茫人群,我的脚底已经起了水泡。没有人注意我和燕郎,欢乐狂喜的人群如潮水在 大钟亭的空地上涌来涌去,我时刻担心脚上嫌大的麻屐会被人踩掉。我生平第一次跻身于布 衣百姓之中,身体被追逐社火的人流冲得东摇西摆,我只好紧紧抓住燕郎的手臂,惟恐与他 走散。燕郎像条泥鳅似地灵巧轻捷,领着我在人群中穿梭来往,陛下别怕,闹腊八就是人 多。燕郎俯着我的耳朵说,我会让陛下看到所有好玩的东西,先看陆上的,后看水上的,最 后再看市上的。这次微服出游令我大开眼界。品州城内的狂欢气氛和惠州城内的郁郁闷闷形 成鲜明的对比。先王的仇敌西王昭阳统辖着如此亢奋如此疯狂的城池,使我感到一丝隐隐的 忧虑,在这里我亲眼观赏了著名的品州腊八之伎,计有吹弹舞拍、鼓板投壶、花弹蹴鞠、分 茶弄水、踏滚木、走索、弄盘、讴唱、飞禽、水傀儡、鬻道术戏法、吞刀吐火、起轮、风 筝、流星火爆等十余种。这些都是燕郎所谓的陆上伎乐。燕郎还要拉我去湖边看水上的画舫 小船,说那里的人更多,因为所有新鲜奇俏的商品在腊八节上船出售。我盯着一个在空中走 索的杂耍艺人,正在难定东西之际,从杂耍班的布缦后面走来一个黑脸汉子,他直视着我的 眼睛熠熠发亮。孩子,好轻巧的身板,他伸出手在我的腰间捏了一把,疼得我惊叫了一声。 我听见黑脸汉子操着南部口音说,孩子,跟我走,我会教你走索的。我对他笑了笑,燕郎在 一旁则吓白了脸,他急急地说了声,陛下快跑,就拉着我的手挤出了看杂耍的人群。吓死我 了。跑出一段路燕郎放开了我的手,他仍然白着脸说,杂耍班最会拐人了,要是陛下真的让 他们拐跑了,我就活不成了。那怕什么?我倒觉得走索比当燮王威武多了,那才是英雄。我 想了想我跟走索艺人的差别,很认真地说,我不喜欢当燮王,我喜欢走索艺人。

    要是陛下去走索,我就去踏滚木。燕郎说。你说话怎么像个老宫女一般乖巧?我在燕郎 的腮帮上拧了一把。燕郎立刻满面羞赦之色,我又说,别脸红呀,你怎么老是像个女孩子一 般羞羞答答呢?

    燕郎咬着嘴唇,眼神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他说,奴才罪该万死,以后再也不敢脸红害羞 了,不知道陛下还想不想去看看别处的热闹?

    去吧,既然溜出来就玩个痛快吧。

    我和燕郎最后来到品州城西侧的香柳湖边。湖边果然是另一番人间仙景,无数画船小舫 上歌妓舞鬟,弦乐笙箫,船家罗列无数珍品奇货招徕游人,计有闹竿、戏具、花篮、画扇、 彩旗、糖鱼、粉饵、时花、泥孩儿等样,岸上的货摊则摆满了珠翠冠梳、销金彩缎、犀钿漆 窑等各种玩器。我看得眼花缭乱,直叹没有随身携带银子。燕郎神秘地说,陛下想要哪样尽 管吩咐,奴才不花一文也可以弄到手。我就指着船头上的几个彩塑泥孩儿说,我想要那些泥 孩儿,你去给我弄来吧。燕郎让我站在原地等他,我站在一棵大柳树下,心里疑惑着燕郎轻 松的承诺。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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