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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的帝王生涯1261-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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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颊的病色则以一层脂粉厚厚地遮盖,她笑容后的 忧伤不能瞒过我的眼睛。我倏而觉得面前的蕙妃很像一个美丽的纸人,一半在我怀中,一半 却在飘荡。你怀胎已有三月,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奴婢害怕。害怕什么?你不知道这是燮宫的大喜大福吗?

    奴婢害怕消息过早走漏,会惹来什么祸端。你是害怕彭王后她们的妒嫉,害怕她们会加 害于你吗?怕,奴婢害怕极了。她们本来就容不下我,怎会甘心让我先怀龙胎,抢尽嫔妃脸 上的荣光。我知道她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别怕,只要你生下龙子,日后我可以伺机废去那 个狠毒的彭国女子,立你为后。我的先辈先王就这样做过。可奴婢还是害怕。蕙妃掩面啜泣 起来,整个身子像风中杨柳倾偎在我的肩上,她说,奴婢怕就怕不能顺利生产,到头来一枕 黄粱,也辜负了陛下对奴婢的厚望。陛下有所不知,宫廷中灭胎换胎的毒计历来是很多的, 奴婢怕就怕到时会防不胜防。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些无稽之谈?

    听到一些,也猜到一些。世上最毒妇人心,也只有妇人能洞悉妇人的蛇蝎之心。我害怕 极了,只有陛下可以给我作主。怎么作主?你只管说,我自然会给爱妃作主。陛下移榻鹂鸣 阁,或者奴婢迁往清修堂居住,只有靠陛下每日每夜的庇护,奴婢才能避免厄运加身。蕙妃 的泪眼充满企盼地凝望着我,然后冷不防在榻沿上磕首哀求,求陛下答应,救我们母婴一命 吧。

    我哑然失言,侧脸躲开了蕙妃的目光。作为燮宫君王,我深知这是蕙妃一厢情愿的幻 想,它违背宫廷礼仪,也超越了所有帝王的生活规范。即使我接受这个幻想,燮宫上下却不 能接受。即使我答应了蕙妃也不一定能做到。于是我婉转地拒绝了蕙妃的请求。蕙妃的啜泣 变得更加哀怨而无休无止。我怎么劝慰也无法平定她的重创之心。我用手背替她拭去眼泪, 但她的眼泪像喷泉一样涌流不息。我便也烦躁起来,猛地推开了那个悲恸无度的身体,走到 彩屏外面站着。

    让我移榻万万不行,让你迁来清修堂更要辱没燮宫英名,你假如还有其它请求我都可以 赐准照办。

    五彩画屏后面的啜泣戛然而止,然后传出一个绝望的切齿之声。奴婢还想请皇上替我出 气,请皇上亲手惩治兰妃、菡妃和堇妃。假如皇上真的爱怜奴婢,也请皇上亲自问罪于彭王 后,杖打一百,杖打二百,打死她们我才快乐。我十分惊愕,不相信这样的切齿之声出自蕙 妃之口。我又返身回去,看到了蕙妃悲极生恶的面容和炯炯发亮的眼睛,现在我不相信的是 自己以往对妇人的简单判断。我无法想像五彩画屏后面那个妇人就是天真而温厚的蕙妃,不 知是一年来的后宫生活改变了蕙妃,抑或是我的深宠果真宠坏了蕙妃?我在画屏外面沉默良 久,不置一词地离开了鹂鸣阁。社稷险恶,宫廷险恶,妇人之心更加险恶。走下鹂鸣阁的玉 阶时我突然悲从中来,我对身后的宫监说,蕙妃尚且如此,燮国的灾难真的就要降临了。

    我无意间重复了死去的老宫役孙信的谶语。官监浑然不解其意,而我被自己的言语吓了 一跳。

    我没有替蕙妃出气而杖打其他后妃。但是蕙妃因怀胎而滋生的猜忌之心使我半信半疑, 据修史文官暗自透露,各国宫廷中不乏骇人听闻的灭胎换子的先例,而我唯一适宜做的就是 将蕙妃怀胎之事隐匿起来,并且责令太医和鹂鸣阁的太监宫女保守这个秘密。事实证明我枉 费心机,几天后我去菡妃的怡芳楼小憩,菡妃在竭尽温存之后突然凑到我耳边问,听说蕙妃 已经怀胎,真有此事吗?你听谁说的?我大吃一惊。

    孟夫人告诉我和堇妃的。菡妃颇为自得地说。孟夫人又是听谁说的?我追问道。

    孟夫人还用听别人说吗?陛下都是她生养的。那天在牡丹园赏花,她一眼就看出来蕙妃 已经怀胎。菡妃偷窥着我的表情,佯笑了一声,陛下为何这般紧张不安?蕙妃虽跟奴婢一样 是个侧室,但这毕竟是宫中的大喜之事呀。我推开菡妃缠在我肩上的手臂,扶栏望了望远处 绿柳掩映的鹂鸣阁的琉璃红瓦,而阁上的病女是睡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我击栏长叹,似 乎看见鹂鸣阁上蒸腾起一片不祥的刺眼的红光。你们到底想把蕙妃怎么样。

    陛下冤煞奴婢了。我与蕙妃井水不犯河水,能把她怎么样呢?菡妃伶牙俐齿地挡住我的 直言诘问,红丝袖朝烟霞堂方向甩了甩,她说,奴婢担当不起,这话陛下应该去问王后娘娘 才是。我想既然连菡、堇姐妹也知道了鹂鸣阁的消息,彭氏肯定早已知道。果然第二天彭氏 就来清修堂恭贺蕙妃孕胎,她的强充笑容和悻悻语气让我深感痛心,我懒得向她作任何表 白,只冷冷说了一句,既然万爪挠心,何不回烟霞堂痛哭一场?彭氏怔然片刻,嘴角复又露 出一丝暧昧的笑意,她说,皇上小觑我了,我身为一国之后,怎会与一个侧妃争强斗胜?三 宫六院中唯蕙妃先得龙胎,看来惠妃真的福分非浅,我做姐姐的需好好照顾这位好妹妹了。

    孕期的蕙妃犹如惊弓之鸟,她对宫女送来的每一份食物都有戒备,怀疑宫厨与后妃们沆 瀣一气,投毒于粟米甜品之中,每一份食物必经宫女品尝过后才肯下箸入口。孕期的蕙妃花 容美貌被一层层洗涤褪尽,气色憔悴,蛾眉秀目之间凝结着一分幽怨,几分苍凉。我每次到 鹂鸣阁去与蕙妃面晤,看见的是一个单薄的纸人随风飘荡的景象,这很奇怪。我看见可怜的 蕙妃随风飘荡,但我却无法遮挡鹂鸣阁上的八面来风。蕙妃告诉我她把彭王后送来的食物悉 数喂了狸猫,彭王后也知道此事,但她仍然每天差人送来各种花样的食物,遇及风雨天也不 间断。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蕙妃说着眼圈又红了,她知道我不会吃,为什么还要 天天送来?一碗又一碗,一碟又一碟的,难道她指望会打动我的枯石心肠吗?我看见那只狸 猫伏在花栏上打盹,并没有丝毫中了蛊毒的迹象。妇人们的想法往往是千奇百怪扑朔迷离 的,我无法排遣蕙妃锱铢必究的受害妄想,也无法猜透彭氏玩的是什么伎俩。至于我只是一 个被卷进脂粉漩涡的帝王。我在三宫六院间来去匆匆,龙冠金履溅上些许红粉香水,也会溅 上污水浊渍,一切都很自然。

    这年春天燮国南部的乡村田野遍遭蝗灾。蝗害像一场黑色风暴弥漫了南部的天空,几个 昼夜内啄光了田园的每一根青苗。农人们面对灾后的田园大放悲声,诅咒上苍在青黄不接之 际又降灾祸,他们在田陌里搜寻死去的蝗虫,埋怨人饿着肚腹虫子却因饱胀而死。愤怒而绝 望的农人们在谷场上堆起一座座死蝗虫的小山,点火焚烧。据说蝗虫之火一直燃烧了两天两 夜,那股腥臭的焦烟一直传至百里之外的邻国城镇。宫中朝臣们谈蝗色变,深恐南部颗粒不 收的灾情会导致秋后全国的饥馑和民心的动乱。在例行的朝觐中我满耳听到的是蝗、蝗、 蝗,及至后来我浑身刺痒,似乎觉得满天蝗虫飞进了繁心殿。我在金銮龙椅上坐立不安,打 断了丞相冯敖喋喋不休的奏言,不要再说蝗虫了。我说,群臣们能否议议旁的朝政大事?说 什么都行,只要别说蝗虫。冯敖一时语塞,黯然退下。礼部尚书颜子卿义趋前递来一纸奏 疏,他说,培县县令张恺在蝗灾中以身殉民,请陛下诏令嘉奖张恺家眷,以昭扬为父母官者 的美德节操。我问,张恺如何以身殉民?是被蝗虫咬死的吗?颜子卿兴意盎然地禀告道,张 县令不是被蝗虫咬死,而是吞食大量蝗虫而死,张县令那天亲领一班县吏去农田中扑虫救 苗,因扑救无效而致迷狂,捉到的蝗虫悉数咽进了肚腹,在场百姓都被此举感动,涕泗交 加。我听罢颜子卿的一番陈述,欲笑不能,只得含糊应允,我说,蝗虫吞食青苗,县令吞食 蝗虫,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把我给弄糊涂了。我真的糊涂了,培县县令大啖蝗虫的举动既 荒唐又悲壮,不知作为一种美德节操来彰扬是否适宜,我在临朝听政的时候经常处于如此尴 尬的局面,结果只好答非所问。你们谁见过杂耍班的走索吗?我突然向冯、颜二臣提出这个 问题。他们明显是猝不及防,猜不透我的用意,正在张口结舌之际,猛听见繁心殿外一阵骚 动,守殿的锦衣侍兵纷纷跑到殿外。原来侍兵们擒住了一个私闯王宫禁苑的人。我清晰地听 见那个人粗哑而激越的南部口音。

    滚开,让我去见燮王。

    那天我怀着一分好奇心将闯入者传到殿前。侍兵们押来的是一个四十开外衣衫褴褛农夫 打扮的汉子。那个汉子脸色焦黄,神情疲惫,但一双鹰目中闪烁着凛然大气的光芒,我注意 到他衣衫上被鞭棍拷打的条状痕迹,裸露的脚趾间还残存着夹刑带来的淤血。你是谁,胆敢 私闯王宫朝殿?

    农夫李义芝,冒死前来为民请命。请求皇上开恩,免去虫灾地区百姓的青苗税、人丁 税、灌溉税。

    百姓耕田纳税,天经地义,为何要给你们免税呢?皇上明察,南方蝗灾所袭之处,青苗 俱无,田园荒僻,何来青苗税?又何来灌溉税?至于人丁税更是苛刻无理,灾区百姓现在以 野菜树叶为生,每天都有人饥寒而死、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朝廷不问赈灾扶贫之事,反 而课以人丁重税,税吏们天天登门逼讨,百姓们已经没有生路可求了。若皇上不能立刻作出 免税之诏,南方必将民心大乱。燮国已经够乱了,还能更乱吗?我打断李义芝的直谏,问 道,你说还会乱到何种地步?

    会有侠胆义士揭竿而起,反抗腐败的朝廷,也会有贪官污吏趁国难之际,欺上瞒下,中 饱私囊,更会有素藏觊觎之心的外寇内贼在一缸浑水中摸鱼,以谋篡权易朝的狼子野心。区 区草民怎敢在我面前危言耸听?我笑了笑,喝令李义芝退下。我说,本来对私闯朝殿者是格 杀勿论的,但我赏识你赴死一谏的勇气,饶你一命,回家好好种你的地吧。李义芝领恩退殿 时热泪盈眶,最后从怀中掏出一块布帕,打开了放在地上。布帕里是一只干瘪发黑的死蝗 虫。对于它李义芝没作任何解释。朝臣们瞪大眼睛看着农人李义芝走下繁心殿,纷纷交头接 耳起来。我听见的仍然是一片蝗、蝗、蝗的声音。我以为李义芝将蒙恩归乡,殊不知就此放 走的是日后的心腹之患,后来的结局对于我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四月,培、塌、蛤、涧四县 的数千农人工匠在红泥河畔竖旗起义,旗号为祭天会。祭天会的队伍沿着红泥河向西进发, 横贯南部云州八县,沿途招兵买马,很快壮大成一支逾万人的浩浩大军。消息传到宫中,满 宫为之震惊。在燮国的两百年历史上,百姓们一直以温驯安分著称,祭天会的突然暴乱使整 个朝廷措手不及,陷入紧张而惶乱的气氛之中。

    丞相冯敖告诉我,祭天会的首领就是那个曾私闯朝殿的农人李义芝。我想起那个黑脸汉 子凛然的目光,想起他在繁心殿上惊世骇俗的言行举止,深悔自己做了一件放虎归山的蠢 事。暴乱是由蝗灾引起吗?我问冯敖。

    是由蝗灾过后的税赋引起,暴民们大多是南部灾区人氏,对于朝廷重税素来抵触。现在 李义芝就是以抗税赈灾的口号蛊惑人心。这倒好办,既然他们不想纳税,我可以下诏免减南 部的税赋。除了抗税,他们还想干什么?想起兵打进我的大燮宫吗?抗税赈灾只是祭天会的 幌子,李义芝在南部乡村素有侠胆义士的美名,野心勃勃,广交江湖三教九流之友,恐怕他 图谋的是改朝换代之计,内乱较之外患,其危害有过之而无不及,陛下不可等闲视之。

    对付这些暴民草寇,只有一个办法:杀。我说。我吐出这个熟悉的字音,立刻感到一种 奇异的晕眩,似乎重温了几年前那场热病的煎熬。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整个繁心殿就此 簌簌震颤起来,在一道模糊的红光中,我看见被斫杀的杨氏兄弟血肉模糊的身体,时而扑地 静止,时而走动摇晃。杀。我恍恍惚惚地重复着,看见一阵大风卷起繁心殿的璎珞珠帘,杨 栋的淡黄色的人皮飘浮而来,它围绕着金銮龙椅款款而飞,一次次掠过我的脸部,终于使我 跳下龙椅,抱住了丞相冯敖的身体。

    杀。缮缮缮缮我的双手在虚空中抓挠着,一遍遍对冯敖狂吼,杀了他,杀了他们。

    陛下切莫急躁,容我再和两位老人商议。丞相冯敖不慌不忙地回答。冯敖的目光跟随我 的手在虚空中游移追逐,但他看不见那张可怕的淡黄色的人皮,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我会 看见大燮宫中的幽灵鬼怪,别人通常是看不见的。兵部侍郎郭象率军南伐,临行前向朝廷立 下军令状,此次南伐志在必得,否则当以龙泉赐剑引咎自刎。郭象在朝中一直有骁勇善战之 名,满朝文武对郭象南伐持有一致的乐观态度,孰料半月之后从南部传来了令人沮丧的消 息,郭象兵败红泥河,官军伤亡惨重,死伤者的尸体被祭天会垒砌在红泥河两岸,筑成了一 条人肉之坝。

    据说祭天会在红泥河南岸诱敌深入,郭象求胜心切,令龙岸船连夜赶制竹筏。黎明时分 官军登筏渡河,不期所有竹筏都在河心松散分离,那些不习水性的北方兵卒坠入河中,争抢 那些溯流而下的竹料,郭象之军的阵形已经溃乱不堪,南岸的李义芝带领百名弓箭手在岸边 狂笑不止,百箭齐发之后红泥河上响起一片惨叫之声,满河浮尸向下游奔涌而去,大燮的黑 豹旌旗湮没于浮尸血水之中。

    郭象在混乱中泅回北岸,他策马跑往临河的渔村,追杀了几名制筏的船。从未遭遇的惨 败使郭象丧失了理智,他提着三颗船的首级急驰回京,一路恸哭不止。第三天郭象蓬头垢面 满身血污地出现在京城城门口,他把手中的三颗人头扔在壕沟里,然后跨下马走到守城的士 卒面前。

    你认识我吗?郭象说。

    你是兵部侍郎郭大将军,你率兵去南部讨伐祭天会了。守城的士卒说。是的,可我现在 该引咎自刎了。郭象拔出龙泉赐剑时对士卒笑了笑,他说,我告诉你,你去告诉燮王,郭象 既败,燮国的江山便朝夕难保了。郭象的临终遗言在京城内外传得纷纷扬扬,激怒朝中无数 文武官吏。在郭象兵败红泥河的几天里,每天都有人前往繁心殿请缨出征,那些大小官吏对 李义芝和祭天会的藐视之心溢于言表,他们认为官军之败应完全归咎于郭象的莽撞渡河,一 旦组织起一支通谙水性的精兵雄师,祭天会之患可在一月之内迅速翦除。我觉得所有的请战 奏疏都是一纸谎言,谎言后深藏着一些个人的私欲,晋爵升官或者一鸣惊人。所有的请战奏 疏都显得浮夸而不切实际,这种怀疑导致我在物色南伐将帅时的犹豫不决。病榻上的老祖母 皇甫夫人对此深怀不满,她似乎害怕李义芝的祭天会有一天会闯进她的锦绣堂给她送终。后 来皇甫夫亲自钦定了南伐将帅的人选,已经镇守西北边界多年的骠骑大将军端文被急召回 宫。

    我不能更改皇甫夫人作出的决定,再说我也无力寻找比端文更合适的人选。我的那位同 父异母的兄弟,我的那位同根不同心的仇敌,放逐多年后再回燮宫不知会是什么样的心境? 端文归期将至,我心绪如麻。每每回忆起那张阴郁而冷峻的脸,心中便坠了一种异样的重 物。那段时间伶牙俐齿善解人意的菡妃受到了我的宠幸,她在绣枕锦被间敏锐地察觉到我的 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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