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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7全集4散文卷二 1939-1947年作品-张爱玲着-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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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关于多妻主义——” 
犭莫:“理论上我是赞成的,可是不能够实行。” 
张:“我也是。如果像中国的弹词小说里的,两个女人是姊妹或是结拜姊妹呢?” 
    
犭莫:“只有更糟。” 
张:“是的。可是如果另外的一个女人是你完全看不起的,那也是我们的自尊心所不能接受的。结果也许你不得不努力地在她里面发现一些好处,使得你自己喜欢她。是有那样的心理的。当然,喜欢了之后,只有更敌视。” 
    
犭莫:“幸而现在还轮不到我们。欧洲就快要实行多妻主义了,男人死得太多——看他们可有什么好一点的办法想出来。” 
    
张:(粹然,担忧他)“(犭莫)梦,将来你老了的时候预备穿什么样的衣服呢?” 
    
犭莫:“印度装的披纱——我想那是最慈悲的。不管我将来嫁给印度人或是中国人,我要穿印度的披纱——石像的庄严,胖一点瘦一点都没有关系。或者,也许,中国旧式的袄裤……” 
    
张:(高兴起来)“嗳,对了,我也可以穿长大的袄裤,什么都盖任了,可是仍旧很有样子;青的,黑的,赭黄的,也有许多陈年的好颜色。” 
    
犭莫:“哪,现在你放心了!对于老年没有恐惧了,是不是?从来没有看见张爱这样的人!连将来她老了的时候该穿什么衣服都要我预先决定!是不是我应当在遗嘱上写明了:几年以后张爱可以穿什么什么……” 
    
张:(笑)“不是的——你知道我最恨现在这班老太太,怎么黯淡怎么穿。瑟瑟缩缩的,如果有一点个性,就是教会气。外国老太太们倒是开通,红的花的都能穿,大块的背脊上,密密的小白花,使人头昏,蓝底子印花绸,红底子印花布,包着不成人形的肉,真难看!” 
    
犭莫:“噢,你记得上回我跟一个朋友讨论东西洋的文化,我忽然想起来有一点我要告诉他:西方的时装也是一代否定一代的,所以花样翻新,主意非常多;而印度的被纱是永久的,慢慢地加一点进去,加一点进去,终于成了定型,有普遍的包涵的美,改动一点小节都不可能。还有关于日本文化——我对日本文化的迷恋,已经过去了。” 
    
张:“啊,我也是!三年前,初次看见他们的木版画,他们的衣料、瓷器,那些天真的、红脸的小兵,还有我们回上海来的船上,那年老的日本水手拿出他三个女儿的照片给我们看;路过台湾,台湾的秀丽的山,浮在海上,像中国的青绿山水画里的,那样的山,想不到,真的有! 
    
日本的风景听说也是这样。船舱的窗户洞里望出去,圆窗户洞,夜里,海弯是蓝灰色的,静静的一只小渔船,点一盏红灯笼……那时候真是如痴如醉地喜欢看呀!” 
    
犭莫:“是的,他们有一种稚气的风韵,非常可爱的。” 
张:“对于我,倒不是完全因为他们的稚气。因为我是中国人,喜欢那种古中国的厚道含蓄。他们有一种含蓄的空……” 
    
犭莫:“嗳,好的就是那种空气;譬如说山上有一层银白的雾,雾是美的,然而雾的后面还是有个山在那里。山是真实。他们的雾,后面没有山。” 
    
张:“是的,他们有许多感情都是浮面的。对于他们不熟悉的东西,他们没有感情;对于熟悉的东西,每一样他们都有一个规定的感情——‘应当怎样想’。” 
    
犭莫:“看他们的画,在那圆熟悯丽之中,我总觉得还有更多更多的意思,使人虚心地等待着。可是现在我知道,一眼看到的,就全在那里了。” 
    
张:“……”(最初发表时,此处被删去约110字。) 
犭莫:“……”(最初发表时,此处被删去约100字。) 
张:“……”(最初发表时,此处被删去约95字。) 
犭莫:“你想我们批评得太苛刻么?我们总是贪多贪多,总是不满足。” 
    
张:“我想并不太苛刻。可是,同西洋同中国现代的文明比起来,我还是情愿日本的文明的。” 
    
犭莫:“我也是。” 
张:“现在的中国和印度实在是不大好。至于外国,像我们都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气里面长大的,有很多的机会看出他们的破绽。就连我所喜欢的赫克斯莱,现在也渐渐地不喜欢……” 
    
犭莫:“是的,他并没有我们所想的伟大。” 
张:“初看是那么深而狭,其实还是比较头脑简单的。” 
犭莫:“就连埃及的艺术,那样天高地厚的沉默,我都有点疑心,本来没有什么意思,意思都是我们自己给加进去的。” 
    
张:“啊,不过,一切的艺术不都是这样的么?这有点不公平了。” 
    
犭莫:(笑)“我自己也害怕。这样地没常性,喜欢了又丢掉,一来就粉碎了幻象。” 
    
张:“我想是应当这样的,才有个比较同进步,有些人甚至就停留在王尔德上——真是!” 
    
犭莫:“王尔德那样的美真是初步的。——所以我害怕呀,现在我同你说话,至少我知道你是懂得的;同别人说这些,人家尽管点头,我怎么知道他真的懂得了没有?家里人都会当我发疯!所以,你还是不要走开罢!” 
    
张:“好,不走。我大约总在上海的。” 
犭莫:“日本人的个性里有一种完全——简直使人灰心的一种完全。嫁给外国人的日本女人,过了大半辈子的西洋生活,看上去是绝对地被同化了,然而丈夫一死,她带了孩子,还是要回日本,马上又变成最彻底的日本人,鞠躬,微笑,成串地说客气话,爱国爱得很热心,同时又有那种深深浅浅的凄清……” 
    
张:“嗳,不知为什么,日本人同家乡真的隔绝了的话,就简直不行。像美国的日侨,生长在美国的,那是非常轻快漂亮,脱尽了日本气的了;他们之中就很少好的,我不喜欢他们。不像中国人,可以有欧化的中国人,到底也还是中国人,也有好坏。日本人是不能有一半一半的。” 
    
犭莫:“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一个人种学家研究出来,白种人的思想是一条直线,中国人的思想是曲折的小直线;白种人是严格地合逻辑的,而中国人的逻辑常常转弯,比较活动,日本人的思想方式却是更奇怪的,是两条平行的虚线,左边一小划,右边一小划,然后再是左边一小划,右边一小划,这样推行下去。——这不是就像一个人的足印?足印与足印之间本来是有空隙的,即使高一脚,低一脚,踏空了一步,也没有大碍;不像一条直线,一下子中断了,反而不容易连下去。” 
    
张:“呀,真好,两条平行的虚线比作足迹。单是想到一个人的足迹,这里面就有一种完整性。” 
    
从咖啡店里走出来,已经是黑夜,天上有冬天的小小的蛾眉月和许多星,地上,身上,是没有穿衣服似的,漫了水似的,透明透亮的寒冷。她们的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同样的远近;可是(犭莫)梦坚持着要人送,张爱玲虽然抱怨着,还是陪她向那边走去。 
    
张:(颤抖着)“真冷! 不行,我一定要伤风了!” 
犭莫:“不会的。多么可爱的,使人神旺的天气!” 
张:“你当然不会伤风,再冷些你也可以不穿袜子,吃冰媒淋,出汗。我是要回去了!越走,回去的路越远。不行,我真的要生病了!” 
    
犭莫:“啊,不要回去,送我就送到底吧,也不要生病!” 
张:“你不能想象生病的苦处。现在你看我有说有笑,多少也有点思想,等我回去发烧呕吐了,却只有我一个人。我姑姑常常说我自私:‘只有(犭莫)梦,比你还自私!’” 
    
犭莫:“啊,难道你也真的这样想么?喂,我有很好的一句话批评阿部教授的短篇小说《星期五之花》。那一篇我看到实在很失望。” 
    
张:“我也是。仿佛是要它微妙的,可是只做到轻淡。” 
犭莫:“是的,不过是一点小意思,经不起这样大写的。整个地拉得太长,摊得太薄了。可是我说得它很美丽,我说它是一张铅笔画,上面却加上了两笔墨水的勾勒,落了痕迹了。我就这样写在作文里交了进去,你想他会生气吗?” 
    
张:“不会的吧?可是不行,我真的要回去了,太冷了!” 
犭莫:“啊,这样走着说话不是很好吗?” 
张:“是的,可是回去的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你知道有时候我耐不住一刻的寂寞。电车上倒是有许多人,热热闹闹的,可是挤不上。不然就坐三轮车回去,把时间缩短一点也好,我又不愿意花那个钱,太冤枉了!为什么我要把你送到家然后自己叫三轮车回去?又不是你的男朋友!——除非你替我出一半钱。” 
    
犭莫:“好了好了,不要叽咕了,你叫三轮车回去,我出一半。” 
    
张:“好的,那么。” 
张爱玲没有一百元的票子,问(犭莫)梦借了两百块,坐车用了一百七十,在车上一路算着(犭莫)梦应当出八十五,下次要记着还她一百十五元。她们的钱向来是还来还去,很少清帐的时候。 
    

16。气短情长及其他

一 气短情长 
    
朋友的母亲闲下来的时候常常戴上了眼镜,立在窗前看街。英文《大美晚报》从前有一栏叫做“生命的橱窗”,零零碎碎的见闻,很有趣,很能代表都市的空气的,像这位老太太就可以每天写上一段。有一天她看见一个男人,也还穿得相当整齐,无论如何是长衫阶级,在那儿打一个女人,一路扭打着过来。许多旁观者看得不平起来,向那女人叫道:“送他到巡捕房里去!”女人哭道:“我不要他到巡捕房去,我要他回家去呀!”又向男人哀求道:“回去吧——回去打我吧!”这样的事,听了真叫人生气,又拿它没奈何。 
    
    
二 小女人 
    
我们门口,路中心有一块高出来的“岛屿”,水门汀上铺上泥,种了两排长青树。时常有些野孩子在那儿玩,在小棵的绿树底下拉了屎。有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微黄的长长的脸,淡眉毛,窄瘦的紫袄蓝裤,低着头坐在阶沿,油垢的头发一绺绺披到脸上来,和一个朋友研究织绒线的道理。我觉得她有些地方很像我,走过的时候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她非常高兴的样子,抽掉了两根针,把她织好的一截粉蓝绒线的小袖口套在她朋友腕上试样子。她朋友伸出一只手,左右端详,也是喜孜孜的。 
    
她的绒线一定只够做这么一截子小袖口,我知道。因为她很像我的缘故,我虽然一路走过去,头也没回,心里却稍稍有点悲哀。 
    
    
三 家 主① 
    
有一次我把一只鞋盒子施出来,丢在房间的中央,久久没有去收它。阿妈②和她的干妹妹,来帮忙的,两人捧了湿衣服到阳台上去晒,穿梭来往,走过那鞋盒,总是很当心地从旁边绕过,从来没踢到它,也没把它拿走,仿佛它天生应当在那里的,我坐在书桌前面,回过头来看到这情形,就想着:这大约就是身为一家之主的感觉吧?可是我在家里向来是服低做小惯了的,那样的权威倒也不羡慕。佣人、手艺人,他们所做的事我不在行的,所以我在他们之前特别地听话。常常阿妈临走的时候关照我:“爱玲小姐,电炉上还有一壶水,开了要灌到热水瓶里,冰箱上的扑落③你把它插上。”我的一声“噢!”答应得非常响亮。对裁缝也是这样,只要他扁着嘴酸酸地一笑,我马上觉得我的衣料少买了一尺。有些太太们,虽然也吝刻,逢到给小帐的时候却是很高兴的,这使他们觉得她们到处是主人。我在必需给的场合自然也给,而且一点也不敢少,可是心里总是不大情愿,没有丝毫快感。上次为了印书,叫了部卡车把纸运了来。姑姑问我:“钱预备好了没有?” 
    
我把一叠钞票向她手里一塞,说:“姑姑给他们,好么?” 
“为什么?” 
“我害怕。” 
她瞠目望着我,说:“你这个人!”然而我已经一溜烟躲开了。 
    
后来她告诉我:“你损失很大呢,没看见刚才那一幕。那些人眉开眼笑谢了又谢。”但我也不懊悔。 
    
①本篇最初在《天地》杂志刊出时,这一节的后半部分与第五节“孔子”的后半部分互有错接,系排版之误。现据文意割正。 
    
②阿妈,指女佣。 
③扑落,电器插头,英语Plug的译音,旧时上海颇浒此类外来语。 
    
    
四 狗 
    
今年冬天我是第一次穿皮袄。晚上坐在火盆边,那火,也只是灰掩着的一点红;实在冷,玲得瘪瘪缩缩,万念俱息。手插在大襟里,摸着里面柔滑的皮,自己觉得像只狗。偶尔碰到鼻尖,也是冰凉凉的,像狗。 
    
    
五 孔 子 
    
孔子诞辰那天,阿妈的儿子学校里放一天假。阿妈在厨房里弯着腰扫地,同我姑姑道:“总是说孔夫子,到底这孔夫子是个什么人?”姑姑想了一想,答道:“孔夫子是个写书的——”我在旁边立刻联想到苏青与我之类的人,觉得很不妥当,姑姑又接下去说:“写了《论语》、《孟子》①,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书。” 
    
① (孟子)不是孔子的著作,一般认为是孟子及其弟子或再传弟子记述。 
    
    
我们的饭桌正对着阳台,阳台上撑着个破竹帘子,早巳破得不可收拾,夏天也挡不住西晒,冬天也不必拆除了。每天红通通的太阳落山,或是下雨,高楼外的天色一片雪白,破竹子斜着飘着,很有芦苇的感觉。有一向,芦苇上拴了块污旧的布条子,从玻璃窗里望出去,正像一个小人的测影,宽袍大袖,冠带齐整,是个儒者,尤其像孟子,我总觉得孟子是比较矮小的。一连下了两三个礼拜的雨,那小人在风雨中连连作揖点头,虽然是个书生,一样也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辩论的起点他非常地肯迁就,从霸道谈到王道,从女人谈到王道,左右逢源,娓娓动人,然而他的道理还是行不通……怎么样也行不通。看了他使我很难过。每天吃饭的时候面对着窗外,不由得要注意到他,面色灰败,风尘仆仆的左一个揖右一个揖。我屡次说:“这布条子要把它解下来了,简直像个巫魔!”然而吃了饭起身,马上就忘了。还是后来天晴了,阿妈晾衣裳,才拿了下来,从此没看见了。 
    
    
六 不 肖 
    
(犭莫)梦有个同学姓赵。她问我:“赵……怎么写的?” 
我说:“一个‘走’字,你知道的;那边一个‘肖’字。” 
“哪个‘肖’宇?” 
“‘肖’是‘相像’的意思。是文言,你不懂的。” 
“‘相像’么?怎么用法呢?” 
“譬如说一个儿子不好,就说他‘不肖’——不像他父亲。古时候人很专制,儿子不像父亲,就武断地说他不好,其实,真不见得,父亲要是个坏人呢?” 
    
“啊!你想可会,说这儿子不像父亲,就等于骂他是私生子,暗示他不是他父亲养的?” 
    
“唉,你真是!中文还不会,已经要用中文来弄花巧了!如果是的,怎么这些年来都没有人想到这一层呢?” 
    
然而她还是笑着,追问:“可是你想,原来的意思是不是这样的么?古时候的人也一样地坏呀!” 
    
    
七 孤 独 
    
有一位小姐说:“我是这样的脾气。我喜欢孤独的。” 
(犭莫)梦低声加了一句:“孤独地同一个男人在一起。” 
我大声笑了出来。幸而都是玩笑惯了的,她也笑了。 
    
八 少说两句罢 
    
(犭莫)梦说:“许多女人用方格子绒毯改制大衣,毯子质地厚重,又做得宽大,方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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