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通史 第三卷-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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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忧患。”(同上三十八章注)
这样看来,神秘的自然是不能认识的,但是一切名言立说就全无理由么?
他说,这亦不然,如果“暌而知其类,异而知其通”,可从“指其所之”比
况法,指点出原理,并由此幻假无常的时变原理,再通于绝对不变的道。下
面就是他的一段名文,值得重视: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
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现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
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亡象。
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也。然则,
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也。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
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
存言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
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尽意,而象可忘也;重画
以尽情,而画可忘也。是故触类可为其象,合意可为其征。意苟在健,
何必马乎?类苟在顺,何必牛乎?爻苟和顺,何必坤乃为牛?义苟应健,
何必乾乃为焉?而或者定马为乾,案文责卦,有马无乾,则伪说滋漫,
难可纪矣。互体不足,遂及卦变,变又不足,推致五行,一失其原,巧
愈弥甚!纵或复值,而义无所取:盖存象忘意之由也。忘象从求其意,
义斯见矣。”(周易略例明象)
这段话常被研究王弼的人用近代语附会乱编。为了使读者知道究竟他在
说什么,我们分为下列几点说明吧:
(一)文中用语,除蹄筌之例引自庄子外,大致都是周易的术语,和我
们现在用的语汇不同。
(二)文末是批判汉儒的经训,斥之为“存象忘意”。由辞以通道的方
法与他所谓“忘象以求其意”的方法相反,这里就是他的“新”学所在。
(三)文中主要命题是引用易系辞上传“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
系辞焉以尽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一段,读者不妨把上传
之文全部看一下。
(四)主要的术语为意、象、言三者。我们不能以常识或近代语来比附
这些用语。“象”指什么呢?如“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
“在天成象”,“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圣人设卦观象”,“易有四
象”,“见乃谓之象”(皆上传文),因此,所谓“象”不是自然一般的现
象,乃是圣人(不是常人)拟诸天而立的特定形容,以达到所谓“兆见曰象”
(韩康伯注,引王弼之说,或言兆端),从而“引而申之”。制象是至神者
的事,韩康伯说:“非忘象者则无以制象。。。至神者寂然而无不应,斯盖
功用之母,象数所由立。”(易注卷七,十五页)“言”又指什么呢?如“言
者尚其辞”,“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则千里之外应之,。。言行君子之所以
动天地也”,“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辞也者、各指其所之”,因
此,所谓“言”,不是一般的名理,乃拟况于“象”的特种比喻,不属于普
通推理范围之内,好像代数学里的X,王弼所谓“君子以言必有物,而口无
择言”。(易注卷四,十页)所以,对于象而云观,对于辞而云玩(“玩其
辞”),观象或玩辞是很神秘的事。最后,“意”指什么呢?这决非哲学上
本质之义,乃是圣人效法天地自然的枢机,存乎其人的一种秘密,故说:“天
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
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上传)王弼所谓“凡言义者,不尽于所见,中
有意谓者也。”(易注卷五,三页)“和乐出乎八音,然八音非其名也。”
(论语皇疏引)这“意谓”是非常古怪的神会。
(五)懂得了上面的术语,我们就知道这不是由客观到主观,不是由存
在到思维,而是由主观(或全自然之神)到客观,复由客观回到主观,王弼
复彖所说的复其本之意。因此,一方面说:“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
然而另一方面说:“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韩康伯注多采王说(如“一
阴一阳之谓道”注即采王语,而未注明王说),在“盛德大业至矣哉”章句
下注说:“夫物之所以通,事之所以理,莫不由乎道也。圣人功用之,母体
同乎道,盛德大业,所以能至。”此即指出得“意”之由来,完全不是说主
观对客观的反映,而是说全自然的神授。所以,由完全到不完全,复由不完
全再到完全,始足以言易,于是“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圣人之所以能这
样做,是因为主观上忠恕的伟大,“忠者情之极也,恕者反情以同物者也。
未有反诸其身而不得物之情,未有能全其恕,而不尽理之极也。。。推身统
物,穷类适尽,一言而可终身行者,其唯恕乎!”(论语皇疏引)
(六)这种出意、立象、制言之道,并非普通人所能“从事”,“暌离
之时,非小人之所能也。”(王弼易注卷四,十一页)而且惟有圣人能之,
韩康伯也说:“君之体道以为用也,仁知则滞于所见,百姓则日用而不知,
体斯道者鲜矣。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始可以语至而言极也。”(易注卷七,
七页)由此,就发生了“六经皆圣人筌蹄”说。王弼注论语“予欲无言”章
说:
“子欲无言,盖欲明本,举本统末,而示物于极者也。夫立言垂教,
将以通性,而弊至于湮。寄旨传辞,将以正邪,而势至于繁。既求道中,
不可胜御。是以修本废言,则天而行化,以淳而观,则天地之心见于不
言,寒暑代序,则不言之令行乎四时,天岂谆谆者哉?”(皇疏引)
原来“修本废言”才是圣人之教,客观规律既然是不可知的,那么科学
也就成为废话了。
按“言尽意”的命题,为三理之一,欧阳建与荀粲合王弼而三,理致相
反,已见前章所详论。现在,我们再进一步研究王弼由道体到功用之说。他
在道德经下篇开首注解:
“德者,得也。常得而无丧,利而无害,故以德为名焉。何以得德?
由乎道也;何以尽德?以无为用,以无为用,则莫不载也。。。是以天
地虽广,以无为心,圣王虽大,以虚为主。故曰,以复而视,则天地之
心见,至日而思之,则先王之至睹也。故灭其私,而无其身,则四海莫
不瞻,远近莫不至。。。是以上德之人,唯道是用,不德其德,无执无
用,故能有德而无不为,不求而得,不为而成,故虽有德,而无德名也。。。
故虽德盛业大,富而有万物,犹各得其德,虽贵以无为用,不能舍无以
为体也。。。舍己任物,则无为而泰,守夫素朴,则不顺典制。。。故
苟得其为功之母,则万物作焉而不辞也,万事存焉而不劳也,用不以形,
御不以名,故仁义可显,礼敬可彰也。夫载之以大道,镇之以无名,则
物无所尚,志无所营,各任其贞,事用其诚,则仁德厚焉,行义正焉,
礼敬清焉。。。故仁德之厚,非用仁之所能也,行义之正,非用义之所
成也,礼敬之清,非用礼之所济也;载之以道,统之以母,故显之而无
所尚,彰之而无所竞。用乎无名,故名以笃焉,用夫无形,故形以成焉。
守母以崇其子,崇本以举其末,则形名俱有而邪不生,大美配天而华不
作。。。仁义母之所生,非可以为母,形器匠之所成,非可以为匠也。”
(道德经三十八章注)
上文是他的由体到用的总论,知此一段,则别见之注可省而不引。他根
据“得意忘象,得象忘言”的推衍法,“引而申之,触类而长之”,产生了
由道至德,再由德复道的理论。经过这一“通理”的路数,使道德二元成为
一元论。由发生至于成长,就有仁义形器及名言事物,而成长之所以为“用”,
不能自用,而是由发生的“无”为功之母,母性自然无为,子性不能变其质
而为有为;若“舍其母而用其子,虽极其大,必有不周,虽盛其美,必有患
忧”。王弼哲学的主要点就在这里。他没有完全否认后天(人),但不是以
后天和先天平列,而是以后天依照于先天。然而后天的一切,常是被所谓众
人的明察所害,大多数都不依照发生之母的命令行事,因此,他也不能不如
老子攻击后天了。他虽然力主“道有大常,理有大致,执古之道,可以御今,
虽处于今,可以知古始”,(同上四十七章注)而也说,“甚矣害之大也,
莫大于用其明矣!夫在智,则人与之讼,在力,则人与之争,智不出于人,
而立乎讼地,则穷矣,力不出于人,而立乎争地,则危矣。。。若乃多其法
网,烦其刑罚,塞其径路,攻其幽宅,则万物失其自然,百姓丧其手足,鸟
乱于上,鱼乱于下”(同上四十九章注)。这就是他的“以虚为主”或反实
于虚的社会思想。他居然从否定知识、否定是非,达到否定社会斗争的道德
论,这样才对统治阶级说来,就能“常得而无丧,利而无害”。
他在道德二元的理路表面上统一了,而在理事二元的现实上则分裂了,
因为他说知母守子者只有最高的理想人物,即圣人,而弃母用子者,则是尽
天下的众人,他说:
“食母,生之本也。人者皆弃生民之本,贵末饰之华,故曰:我独
异于人!”(同上二十章注)
这样,一个人(“我独”)便和天下人(“人者皆”)分成两橛。于是
他在政治理想上得出了寡头专制的理论,天上宗教的王国到了封建制社会就
成为“宗主”独尊的绝对王国,所谓“以君御民,执一统众之道”,和他的
以道用功、以简御繁之理,便比而例之,求得了一致。故他说“侯王得一,
言为功之母不可舍也”。请看他说的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
“圣人之于天下歙歙焉,心无所主也,为天下浑心焉,意无所适莫
也。无所察焉,百姓何避?无所求焉,百姓何应?无避无应,则莫不用
其情矣。人无为舍其所能而为其所不能,舍其所长而为其所短,如此,
则言者言其所知,行者行其所能,百姓各皆注其耳目焉,吾皆孩之而已!”
(同上四十九章注)
这岂不是封建统治的愚民政策么?但他却又以为,理想的统治者占有可
以不居其所有,被统治者占有而常不舍其所有,“处于外而有应于内,君子
好遁,故能舍之;小人系恋,是以否也”(易注卷四,五页),为了把小人
或众人的阶级斗争同化于君子之大德“不争”,那就在于统治者“尊以自居,
损以守之”,他说:
“以柔居尊,而为损道,江海处下,百谷归之,履尊以损,则或益
之矣。。。阴非先唱,柔非自任,尊以自居,损以守之,故人用其力,
事竭其功,智者虑能,明者虑策,弗能违也。则众才之用尽矣。”(易
损卦注卷四,十七页)
这样在主观上就使被统治者服从统治者了。主观唯心主义最后总是求出
“神”来,同时也得出至上的道德命令来。他的“性其情”说,即答复这个
难题,他说:
“圣人达自然之至(神明),畅万物之情(五情),故因而不为,
顺而不施。除其所以迷,去其所以惑,故心不乱而物性自得之也。”(道
德经二十九章注)
凡玄学都是不能在事物上检证的,若不否定一切而出世与造物者游,则
其道理说来说去,总是二元的。王弼的“新”学就陷于矛盾的二元论,“斯
人也可与论天人之际”的天人,还是“蔽于天而不知人”,并不因他惠察诡
辩,就可能挽救他的矛盾。
第五章
嵇康的心声二元论及其社会思想、逻辑思想
第一节
嵇康在文献学上的身世消息及其著述考辨
(一)文献学上的嵇康及其与曹魏的关系
竹林七贤是魏晋清谈中的谈者之囿。就他们对当时的政治社会的影响来
讲,嵇康实与阮籍等齐,就思想史的业绩来讲,嵇康却突过阮籍,而也非注
庄子的向秀所能比拟。
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
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琊王戎。
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注引晋阳秋说:“于
时风誉扇于海内,至于今咏之。”世说所讲的话,当即祖述晋阳秋(晋孙盛
著),故下面注引,在语气上,即直承本文而来。作者孙盛之去魏末,尚未
出百年,此所称引之竹林七贤,当为现存文献中最早的有关竹林七贤的记载。
观此记载,以阮籍为首,嵇康次之,山涛又次之,次序先后是很明白的。
三国志卷二十一,注引魏氏春秋:“康寓居河内之山阳县,与之游者,
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与陈留阮籍,河内山涛,河内向秀,籍兄子咸,琅琊王
戎,沛人刘伶,相与友善,游于竹林,号为七贤。”此书也是孙盛所作的,
而以七贤系之于对嵇康的叙述中,则明指七贤以嵇康为首了。后来唐修晋书
嵇康传,似祖述孙盛,互采晋阳秋与魏氏春秋之文,而稍变其次序。其中说,
所与神交者,惟陈留阮籍,河内山涛。豫其流者,河内向秀,沛国刘伶,籍
兄子咸,琅琊王戎,遂为竹林之游,世所谓竹林七贤。这也以七贤系于嵇康
传,明示康为七贤的领袖。
世说品藻第九:“谢遏诸人,共道竹林优劣,谢公云,先辈初不臧贬七
贤。”注引魏氏春秋说,山涛通简有德,秀、咸、戎、伶,朗达有儁才。于
时之谈,以阮为首,王戎次之,山、向之徒,皆其伦也。此对阮籍,仍认为
谈首,于嵇康却遗而未及。
世说文学第四,袁伯彦作名士传条,注:“宏(袁宏字伯彦)以夏侯太
初、何平叔、王辅嗣为正始名士,阮嗣宗、嵇叔夜、山巨源、向子期、刘伯
伦、阮仲容、王浚冲为竹林名士。。”这里也还是以嵇康次阮籍之后的。
世说文学第四,谢万作八贤论条,注引何法盛中兴书,说万集载其叙四
隐四显为八贤之论,指的是渔父、屈原、季主、贾谊、楚老、龚胜、孙登、
嵇康。这是从行为上着眼来推崇嵇康,使之超脱于竹林七贤的伦辈,而上跻
于渔父屈原孙登之列,而孙登正是阮籍所企慕的,其意实崇嵇甚于崇阮。
世说文学第四:“旧云,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嵇康著)、养
生(嵇康著)、言尽意(欧阳建著)三理而已。”又品藻第九:“简文云,
何平叔巧累于理,嵇叔夜儁伤其道。”南齐书王僧虔传戒子书:“才性四本
(傅嘏钟会李丰王广所论,钟会撰)、声无哀乐,皆言家口实。”这都从思
想价值上来论,把竹林七贤的嵇康,与正始名士的何晏、傅嘏、钟会、李丰、
王广等,等列而论,自非七贤中其他六人所能比拟,崇嵇之意是明显的。
世说品藻第九:“郗嘉宾问谢太傅曰:‘林公(支遁)谈何如嵇公’?
谢云:‘嵇公勤著脚,裁可得去耳。’”这是以佛教初期的著名谈手支遁来
与嵇康比较的,所比较的是“谈”,即“名辩”。这显然已先肯定了嵇康在
名辩中的崇高地位。
然而,这一位在政治社会上发生“风誊扇于海内”影响的人物,在思想
业绩上具有崇高地位的言谈林薮,其身世行年,后人却不很清楚。最初,记
载嵇康事迹的是三国志。三国志卷二十一王粲传,附载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