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通史 第三卷-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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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经师马融也“学无常师”,郑玄也“依方辩对”了。在魏晋看西汉经师,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反而要颠倒本末,以汉之章句烦琐为末,而魏晋
之理趣烦琐为本了。
因了魏晋的“屯田”“占田”,虽暂时把劳动力再编制起来,但豪门大
族在大江南北依靠特权自由圈地侵占,不得不为法律所承认,这自由是自然
主义么?这里的问题,首先要明白自然名胜与豪族“名胜”(当时人用语,
指清谈名流)的产生。我们可以这样说,由闾里农村选举出来的贤良方正,
走了“通经致用”的途径,而由浮萍世族品题出来的通达名流,则走了“游
刃皆虚”的途径。前者守经,后者权变,前者的笺注走向经学谶纬化,后者
的笺注走向经学形而上学化。名流们越和地理自然游离,越会形容山水的名
胜;实际实物的自然越不可把握,概念形象的自然越能增加语彙;自然的对
象越离开认识上的点滴占有,则人类对于自然一般就越在虚处开刀,以至于
全人格的活动走向以天灭人,投降自然。如果拿汉书地理志作为汉人对于现
实世界的意识代表来看,则魏晋“慕通达”(魏文政策)者的自然意识就是
这样:
“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广)问王夷甫(衍)曰:‘今日
戏乐乎?’王曰:‘裴仆射(頠)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华)
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戎)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箸。王武
子(济)孙子荆(楚)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太原晋阳)
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孙云:其山(吴地)嶵巍以嵯峨,
其水■渫而扬波,其人磊场⒍唷!保ㄊ浪敌掠镅杂铮
按此时太原吴地在王孙公子的心理上只成为自然的名词,太原已成胡骑
世界,吴国则为晋人所灭,王姓吴姓诸豪族,在意识上的通达,尽是不可捉
摸的自然的“美”。老实说,清谈是概念的游戏,是形式逻辑的玩弄,不过
把汉人另一种形式烦琐(训诂章句)扬弃,而走向概念形式的烦琐罢了,前
人所谓汉儒实学、晋人义理之说,实在是皮相的分别。当祖国灭亡,离开郡
县地望的诸“名胜”人物,更有这样不常处世的话:
“蔡洪赴洛,洛中人问曰:‘。。君吴楚之士,亡国之馀,有可异
才,而应斯举?’蔡答曰:‘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
不必采子昆仑之山。大禹生于东夷,文王生于西羌,圣贤所出,何必常
处?昔武王伐纣,迁顽民于洛邑,得无诸君是其苗裔乎?’”(世说新
语言语)
以辩才著称的蔡洪的游戏逻辑,竟敢把国土的概念,还原于自然地理的
概念,巧辞诡辩,这实在是一个典型的清谈例子。所谓“绝妙好辞”背后的
真理是什么呢?这里面是所谓自然主义呢?还是对自然的投降呢?元帝过
江,以寄人国土,心常怀惭,而顾荣对曰:“臣闻王者以天下为家,。。愿
陛下勿以迁都为念。”(同上)这是同一路数的诡辩“通达”。“与时浮沈”,
“浮者自浮,沈者自沈”,要在没有“地望”的自然一般中取得心理上的虚
义吧!卧于自然,并非占有自然,犹之乎羞于抵抗并非抵抗主义。下面的“名
言”更可以参考:
“庾公(亮)尝入佛图,见卧佛,曰:‘此子疲于津梁。’于时以
为名言。”(世说新语言语)
拿“疲于津梁”讲出宗教的道理,其“自我淘空”的空虚,表现出亡国
大夫的自然宗教观,而其历史的根源正在于:
“自中原丧乱,民离本域,江左造创,豪族并兼,或客寓流离,名
籍不立。”(世说新语政事注引续晋阳秋)
对于现实疲乏了的灵魂,虽然没有把握着一点自然,但在玄学的思辩中
却幻变出自然全体。汉代谶纬宗教的世界观及其唯心主义不是变成了佛道相
合的宗教观和唯心主义了么?失去郡国的流离侨姓、忧疑世祚不长的帝王,
不妨自称幕天席地,通古达今,而与自然合一。下面的对话,就是好例:
“何次道往瓦官寺礼拜甚勤,阮思旷语之曰:‘卿志大宇宙,勇迈
终古。’何曰:‘卿今日何故忽见推?’阮曰:‘我图数千户郡尚不能
得,卿乃图作佛,不亦大乎?’”(世说新语排调)
“晋武帝始登阼,探策得‘一’,王者世数系此多少,帝既不说,
群臣失色,莫能有言者。侍中裴楷进曰:‘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
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老子)’帝说,群臣叹服。”(世说新语
言语)
空间与时间,数量与质量,都经过还原,一般地离实就虚,一切真实的
对象,都化而为概念的“浮游”。更重要的问题是宗教的世界观,从豪族贪
恋而难得的“数千户郡”的占有,居然能得出志大宇宙的佛世界;从短命帝
王对王祚的恐惧,又居然能得出其大天地的“一”神论来。统治阶级的神学
在形式上和汉代不同了。这种思想倾向,在当时的支配力甚大,其为后人所
最讪议的例子,是嵇康被法,康子绍咨山涛出处,山举绍为秘书丞,对绍说
“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这又是什么样的以天
灭人的“自然主义”!?除了把“自然”规定为“神”的代用语外,没有别
的东西!
第三节
玄学思想的阶级根源
我们知道,汉末编户编民之制被农民战争一度动摇以来,天下户口不及
盛汉之一郡,这些编民一部分起而为“流寇”或“流人”,一部分则附庸为
豪右的部曲。因此,最高地主不能不在制度上搜括“屯田”式的劳动力和“占
田”式的劳动力。同时,统治阶级因了迁移流亡,除把汉代“任子”制度普
及化外,更尽量使古代氏族公社死灰复燃,这就是魏晋的名门世族所夸耀的
族谱,如言“沈为孔家金,顗为魏家玉,虞为长琳宗,谢为弘道伏”之类。
刘知几所谓“世重高门,人轻寒微,竞以姓望所出,邑里相矜”,史通通释
按:“都邑则略具于地理,非同舆服之无附,。。至如氏族一门,自是魏晋
相沿四姓尚官之习。“如实言之,只有县乡亭制邑里地望有了式微之征候,
贵族地主才有必要更加竞相标榜门阀。他们之间的内部斗争是残酷的,但他
们毕竟是魏晋政权的阶级支柱。当时如“河南尹,内掌帝都,外统京畿,。。
其民异方杂居,多豪门大族,商贾胡貊,天下四方会利之所聚,而奸之所生。”
(魏志傅嘏传注引傅子)于是汉之“乡举里选”,才变而为魏晋之“九品中
正”。赵翼陔余丛考谱学说:
“至魏九品中正法行,于是权归右姓。州有大中正主簿,郡中正功
曹,皆取著姓士族为之。有司选举,必稽谱牒,故官有世胄,谱有世官,
于是贾氏王氏谱学出焉。”
新唐书柳冲传说:
“魏氏立九品,置中正,尊世胄,卑寒士,权归右姓,。。晋宋因
之,始尚姓已。。。夫文之弊至于尚官,官之弊至于尚姓,姓之弊至于
尚诈。”
晋自衣冠南渡,江左侨立,地望在习惯上已经成了商标,贴在右姓大族
的实际门第之上,其浮飘不实,有如旧中国地主官僚在大城市公馆门墙上标
以某姓生地者然,所不同的是,如琅琊王、新野庾等豪门,以小流亡政府的
封建地主资格,纷纷占地。豪族身分性的分类,多炫姓氏,“侨姓”、“吴
姓”、“郡姓”、“虏姓”,其区别是严格的。甚至适应这个现实,东晋王
朝,出现了名实相离的侨立州郡,凡幽冀青并雍凉兗豫之名,错寄南朝(见
晋书地理志)。所谓九品中正的举士法制,即建立于游离的名族著姓之这一
历史实际上。傅嘏卫瓘刘裕范宁反对九品中正和游辞浮说,同时主张安土之
实,土断人户,就是这个道理。卫瓘说:
“魏氏承颠复之运,起丧乱之后,人士流移,考详无地,故立九品
之制。。。计资定品,使天下观望,唯以居位为贵,。。争多少于锥刀
之末。。。宜皆荡除末法,。。以土断定。”
刘毅说九品中正有八条损政,其重要的言论如下:
“高下任意,荣辱在手。。。爱憎决于心,情伪由于己。。。用心
百态,求者万端。。。
今之中正,不精才实,务依党利,不均称尺,务随爱憎。所欲与者
获虚以成誉,所欲下者吹毛以求疵。高下逐强弱,是非由爱憎。。。
或以货赂自通,或以计协登进,附托者必达,守道者困悴。。。是
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
人伦交争而部党兴,刑狱滋生而祸根结。。。
今一国之士,多者千数,或流徙异邦,或取给殊方。。。既无乡老
纪行之誉,又非朝廷考绩之课,遂使进官之人,弃近求远,背本逐末。。。
今九品所疏则削其长,所亲则饰其短。”(晋书卷四五)
据此,可以论究“名流”或“名胜”的阶级。当时土地的兼并,比汉更
凶的所在,是附加了军事的强占,其得其失,不是依于经济的买卖,而是靠
特权的掠夺。范宁所谓“人姓无涯,奢俭由势。今并兼之士,亦多不赡,非
力不足以厚身,非禄不足以富家,是得之有由,而用之无节。”以力厚身者,
如祖约本幽州冠族,占夺乡里先人田地,以禄富家者,如周伯仁母说“吾本
谓渡江托足无所,尔家有相,尔等并罗列吾前,复何忧!”晋人好蒲博,也
是“取给殊方”的财产占有的活动,如刘尹谓桓温必能克蜀,原因是“观其
蒲博,不必得则不为。”(见世说新语)魏晋六朝所以形成奢华之风俗,正
由于财产的占有更依靠特权的方便了。在得失方便的经济之上(取给殊方),
产生了高下任意的人品选拔,复以著姓豪族的爱憎品价,产生了依方辩对的
巧辞胜理。著者大胆地说,晋代的思想在于一个“名”字,这“名”字在阶
级集团而言,是离了地望的名门,而反映于思想则是遗了事实的“名胜”。
故“名胜”二字,是魏晋以来封建等级的理论抽象,一登“名胜”,身价百
倍。什么叫做“名胜”呢?“名”即古代名辩之名,在本书第一卷已讲过名
辩学派,此处不再重复;“胜”即名理胜负之胜,魏晋人称至理为胜理或第
一理。故“名胜”也者,是名流(有第一流、第二流、第三流之分别)的各
级身分,从清谈诘辩,辞喻取胜,以显示身分高人一等。例如世说新语中说:
“宣武集诸‘名胜’讲易,日说一卦。
支道林辩圣人之逍遥,当时‘名胜’,咸味其音旨。
郄超与傅瑗周旋,瑗见其二子,。。谓瑗曰:‘小者才名皆胜。’
王领军(洽)与法汰周旋行,来往‘名胜’许,辄与俱。”
“名胜”从正始中的人物为代表,兹举二例如下:
“何晏闻王弼‘名’,因条问‘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
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难,一坐人便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
皆一坐所不及。
傅嘏善言虚‘胜’,荀粲谈尚玄远,每至共语,有争而不相喻。裴
冀州释二家之义,通彼我之怀,常使两情皆得,彼此俱畅。”(世说新
语文学)
名胜有时亦称“名通”或“名达”,例如:
“殷中军(浩)问:‘自然无心于禀受,何以正善人少,恶人多?’
诸人莫有言者。刘尹答曰:‘譬如写水著地,正自纵横流漫,略无正方
圆者。’一时绝叹,以为‘名通’。(按这里名通讲的道理,是以天灭
人的还元诡辩。)”(同上)
“人有问殷中军:‘何以将得位而梦棺器,将得财而梦矢秽?’殷
曰:‘官本是臭腐,所以将得而梦棺尸;财本是粪土,所以将得而梦秽
污。’时人以为‘名通’。(按这里名通讲的道理,是定义法的诡辩。)”
(同上)
“孙兴公许玄度,。。共商略先往‘名达’。”(世说新语赏誉)
老、庄、周易三玄,是玄学的主题,这在题目内容方面而言,确无问题,
向秀传所谓“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焉。”但在论理上而言,魏晋清
谈又是“名辩”的复古,这就须研究清楚了。此所谓复古,并无诸子复兴的
性质,不过由汉儒复古于春秋者,而变为“名胜”“名通”复古于战国的神
秘唯心主义与诡辩唯心主义之混合罢了。原来老庄与名辩,在战国,是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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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南北朝,烦琐主义的复古流变,形式上也很顺当地产生了第二次的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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琐,一在章句,一在概念,然而其变化递嬗的历史,却不同于古代,而是有
封建制社会变动的具体情况为其背景的。
上面我们说过,魏晋玄学主要在于一“名”字,所以然者,应从浮离游
闲的名族豪门的阶级性方面来找寻秘密。不要说王谢裴庾之家的人物,即何
晏王弼山涛诸名流代表,那一个不是出身皇亲豪门呢?至若王戎和峤下及石
崇王恺,那一个不是在富贵生活中善言浮华呢?老庄尚无为,诡辩尚无不为,
二者结合成了中世纪名胜的教条,由人性还元于自然,即“天地四时尚有消
息,而况人乎”,山涛从此教训嵇绍,就可不至“以人灭天”,就可以在杀
了他的父亲的晋朝做官,在大自然中(没有社会法则)无为而无不为。其实,
绍父嵇康在他的有名的声无哀乐论所用的名理,被过江的王大将军(敦)推
崇为“三理”之一,其中这样说,“夫殊方异俗,歌笑不同,使错而用之,
或闻哭而欢,或听歌而戚;然哀乐之情均也,今用均同之情,而发万殊之声,
斯非声音之无常哉?”可见人们在无常的社会制度中(等于自然法则),可
以无不为而无为。康绍父子都是名通理胜的名士,在老庄与名辩的综合复古
之下,就有这样难受实践检证的“名”之牺牲者。有闲之士的烦琐概念的游
戏,比埋葬于训诂六经章句的考据优游,更为遗失个性,那里有文艺复兴的
历史呢?这样的“名胜”,对于腐败的皇帝政权是最有利益的。嵇康之杀夺
与嵇绍之生予,同于天地四时的消息,均于歌哭哀乐的情绪,这样就对于非
法之法的皇权说来,是头头是道的。在不断的“禅代”无常交替之时,魏晋
南北朝的“名”正“言”顺只靠辞句之铺张典丽,上至曹操以来的九锡文,
下至贵族的交游,都在于名言浮辞。司马昭之让九锡表,正是竹林七贤阮籍
“辞甚清壮”的名文。宋叶适所谓“奸邪者济其欲”,便是因为“名”之方
便附丽,可以歪曲现实。
魏晋以来的名士是把清谈老庄与善言名理,二者兼综的。钟会、裴頠、
卫玠、王敦、谢玄,史皆称为“名理”能手,究实言之,“名理”正是此时
代的思想灵魂,世仅知三玄之于魏晋为中心思想,而不知名辩更为其中心思
想的指示器。何晏“能清言”,“好辩而无诚”,王弼“通辩能言”,“辞
才逸辩”,向秀“最有清辞遒旨”,阮裕“甚精论难”,郭象“言类悬河”,
支道林以“支理”名家,殷浩“能言理”,这样看来,善辩与精练名理,实
相同训。正因如此,当时,惠施、公孙龙、墨辩才成为名胜的宝筏,例如:
“谢安年少时,请阮光禄(裕)道白马论,为论以示谢,于时谢不
即解阮语,重相咨尽,阮乃叹曰:‘非但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
可得。’”(世说新语文学)
“司马太傅(道子)问谢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