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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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姓氏使他眼花缘乱,他非但不掩饰这一点,而且还愿意想方设法在不那么正式的场合下有机会再同医生见面。
事情本来到此告一段落。然而,第二周的礼拜二,不等邀请,也没预先通知,乌尔比诺医生又不适当地在下午三点钟登门拜访了。他身上那件白大褂,熨得平平整整,帽子也是白的,帽檐儿高高翻起。他站在窗户跟前,打个手势让费尔米纳过来。她当时正在缝纫室里,和两个女友一起上油画课。她把画板放在椅子上,跟着脚尖儿朝窗户走过来,免得长及脚踝的翻荷叶边裙子拖到地上。她头上戴着发箍,亮晶晶的宝石坠儿垂到脸旁,跟她的眼睛一样闪烁着清冷的光芒,全身上下,放射出一种冷漠的光彩。医生心里忖度:她在家里作画,为什么打扮得跟参加社交活动一样。他站在窗户外头给她号了脉息,观察她的舌苦,用铝压舌板检查她的咽喉,翻开眼皮检查,每做一个动作,都露出宽慰的表情。他不象第一次诊断时那么拘谨了,但她则更加矜持,因为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请自来地进行这次检查,他亲口说过如果不去请他,他就不再来了的呀。她想得还更多:她永远也不愿再见到他了。检查结束后,医生把压舌板放回装满器械和药瓶的手提箱,啪的一声关上盖子。
“您就象一朵初开的玫瑰。”他说。
“谢谢。”
“再见。”他说,接着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背诵了一段托马斯的语录:“要记住,一切美好的东西,不管它是来自何处,都是来自圣灵,您喜欢音乐吗?”
他发问的时候,脸上露出迷人的笑容,口气异乎寻常,但她脸上没有笑意。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音乐对健康至关重要。”他说。
他对此是深信不疑的,但她很快就会明白,而且在她的有生之年都很明白,音乐这个话题,是他用以表示友谊的近乎神奇的方式,不过在当时,她还以为他在取笑她。另外,他们隔着窗户谈话时,那两个假装在画画的女友发出妹妹的窃笑,用画板掩住了睑,更使费尔米纳沉不住气。她生气了,砰地把窗户用力关上。医生看着镶花边的窗帘,手足无措,他想朝大门口走,却搞错了方向,心慌意乱地撞在关着香兀鹰的鸟笼上。香兀鹰发出一声流里流气的怪叫,惊慌地扇着翅膀,医生的衣服上立刻洒满了女人的馨香。洛伦索·达萨的爆炸般的声音,把他针在那儿了。
“大夫,请等我一下。”
他在楼上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了,边扣衬衣的扣子边下楼梯。他脸色紫涨,午觉恶梦的情景还在他脑子里翻腾。医生竭力想掩饰尴尬的神色。
“俄刚才对您的女儿说,她这会儿健康得就跟玫瑰似的。”
“不错。”洛伦索·达萨说。“不过刺儿太多了。”
他走到乌尔比诺医生跟前,没同他握手,却推开缝纫室的两扇窗户,粗暴地命令女儿:
“过来向大夫道歉!”
医生想插话阻拦,但洛伦索·达萨不容分辨地又说了一遍:“快过来。”她带着难言的苦衷,求助地看了两位女友一眼,反驳父亲说,她无歉可道,因为她关上窗户是防止太阳晒进屋里。乌尔比诺医生想说明,她的理由是对的,但洛伦索·达萨不肯收回成命。于是,气得脸色苍白的费尔米纳又走到窗户跟前,右脚向前迈了一步,指尖把裙子朝上一提,朝医生戏剧般地躬了躬身。
“我心悦诚服地向您道歉,先生。”她说。
乌尔比诺医生笑容可掬地学着她的样子还了一礼,摘下宽沿礼帽做了个剧场站席观众的滑稽动作,但没有得到他希望的宽恕的微笑。尔后,洛伦索·达萨请他到书房去喝咖啡,算是赔个不是。他愉快地接受了,借以表明他心中确实不存在任何芥蒂。
实际上,乌尔比诺医生除了在斋戒时喝上一杯咖啡,平常是不喝的。除了在正式场合的晚宴上来杯葡萄酒,素常他也是不喝酒的。然而,他不仅喝了洛伦索·达萨端给他的咖啡,还喝了一杯茵香酒。过了一会儿,又喝了一杯咖啡,一杯首香酒,接着又各样来了一杯,虽然他还有几个出诊待办。起初,他还注意听着洛伦索·达萨代表女儿一个劲儿地道歉——说他的女儿是个聪明而正派的姑娘,配得上当地或任何地方的王子,唯一的不足,用他的话来说,是那倔强的脾气。可是,喝完第二杯酒以后,他似乎听见了费尔米纳在庭院深处说话的声音,他想象自己正跟在她的后面:夜幕初降,她打开走廓里的灯,往各个房间喷杀虫剂,揭开灶上盛着当天晚上和她父亲共享的汤锅的盖子,父女二人坐在桌子旁边,眼睛瞧着地下,没有喝场,免得打破赌气的乐趣,后来老头子只好认输了,请求女儿原谅他下午的粗暴。
乌尔比诺医生对女人是相当了解的。他知道,只要他不走,费尔米纳是不会到书房里来的,但他还是煞费苦心地拖延时间,他觉得今天下午遭受的这场羞辱,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会使他耿耿于怀。洛伦索·达萨差不多烂醉如泥了,他没有看出乌尔比诺医生心不在焉,只顾自个儿晓叨个没完。他滔滔不绝地说话,边说边嚼已经抽灭了的雪茄的外边那层烟叶,大声咳嗽、吐痰,沉重地在转椅上摇来晃去,使转椅的弹簧发出牲口发情般的呻吟。客人每喝一杯,他就港下三杯,当他发觉两人已经对面不见,起身开灯时才把话打住了一会儿。灯光底下,乌尔比诺医生又正视了他一眼,发现他的一只眼睛扭歪了,踉鱼眼珠似的,嘴里说的话跟口形都对不上了,他想这大概是自己喝酒过量而产生的幻觉。他迷迷糊糊地站起来,觉得身子都不是自个儿的了,仿佛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没让自己失去理智。
他跟在洛伦索·达萨后面走出书房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圆月当空。苗香酒的作用,使他觉得庭园就跟飘浮的水面似的,用布蒙起来的鸟笼,则象一个个梦寐中的鬼影。新开的拘橡花,散发出阵阵暖烘烘的香气。缝纫室的窗户敞着,工作台上亮着一盏灯,几幅役画完的画,放在画板架上,似乎在展览。“你在哪里,你无处不在。”乌尔比诺医生走过窗台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但费尔米纳没有听见,也无法听见,因为此时她正在闺房愤然流泪。她歪在床上,等着她父亲去偿还下午受的委屈。医生还惦着向她告别,但洛伦索·达萨设提这个连儿。她那讨人喜欢的哄怒,那条跟小猫舌一般无二的舌头,那鲜嫩的脸庞,宛在眼前。但一想到她永远不愿再见到他,不能再打她的主意了,心里立即涌起一阵凉意。洛伦索·达萨走进门口前厅的时候,已惊醒过来的香秃绕从布罩里发出一声哀鸣。“好心不得好报。”医生大声说了一句,心里还在想着她的倩影。洛伦索·达萨回过头来问他说什么。
“我没有说。”他回答,“是首香酒在说。”
洛伦索·达萨把他送上车子,想让他收下第二次出诊的金比索,但他把它推开了。他一字不差地向车夫下了指示,让他把车赶到他还没出诊的两个病人的家去,他不用旁人搀扶就登上了马车。可是石子路上的颠簸,使他觉得难受,于是他命令车夫改道而行。他对着车里的镜子照了一会儿,发现镜子里的他也仍然在思念着费尔米纳。他耸了耸肩膀,后来他打了个酸嗝儿,头垂到胸前,沉沉睡去。睡梦中,他听见丧钟响了。起先是大教堂在敲丧钟,后来所有的教堂都敲起来了,一阵接一阵,甚至圣胡安医院里也传来了阵敲打破盆烂罐的声音。
“见他妈的鬼,”他在睡梦里响咕,“死了人了。”
母亲和两个妹妹正在围着宽大的餐室里的那张请客和庆典时才用的餐桌用晚饭,吃奶酪饼,喝牛奶咖啡。她们看见他满脸若相地走进门来,浑身散发着香秃骛的刺鼻的香味儿。近在咫尺的大教堂的钟声,在家里的大水池上空回响。母亲慌张地问他钻到哪儿去了,人们到处找他,让他去给拉贝拉侯爵的一脉单传的孙子马利亚将军看病,可他下午因脑溢血去世了,钟就是为他敲的。乌尔比诺医生对母亲的话听而不闻,他先是抓着门框,后来半转身想走到卧室去,却倾盆大雨似的吐I一地茵香酒,一个嘴啃地,人也趴下了。
“我的天哪,”母亲大声喊道,“回家成了这副模样,准是出了什么怪事。”
然而,最奇怪的事情还没出现哩。利用著名的钢琴师罗梅罗·路西奇造访的机会——全城刚刚结束对马利亚将军的哀悼,他就弹j一组莫扎特的小夜曲——乌尔比诺医生让人把音乐学校的钢琴装上骡车,到费尔米纳的窗下为她弹了一支老掉牙的小夜曲。头几小节响起时,她就醒了,不用从阳台窗帘里探出身子来看,她就知道谁是这种异常的献殷勤的策划者了。她唯一遗憾的是,自己没有那些刁钻泼辣的姑娘们的勇气,没把马桶里的屎尿劈头盖脑地泼在不受欢迎的追求者身上。她的父亲洛伦索·达萨则恰恰相反,小夜曲还在弹奏,他就忙不迭地穿好衣服,曲终时便把乌尔比诺医生和身上还穿着参加音乐会演出的那套礼服的钢琴师请进了客厅,用上等白兰地作为对他们演奏小夜曲的酬劳。
很快,费尔米纳就发觉了,她父亲想打动她的心。就在小夜曲出现的第二天,父亲意味深长地对她说:“你想,要是你母亲知道你被一个乌尔比诺·德·拉卡列家族的人爱上了,她该多高兴啊。”她当即反唇相讥:“她会在棺材里再死一遍。”跟她一起画画的女友们告诉她,洛伦索·达萨被乌尔比诺医生请到社会俱乐部去吃了一次午饭,而这又因违反规定受到了严厉警告。那时她才知道,她父亲曾经几次申请加入社会俱乐部,每次都因数不清的流言蜚语遭到拒绝,而且已根本不可能再作尝试了。可是,洛伦索·达萨象受气似的咽下了受到的侮辱,依然费尽心机地想同乌尔比诺医生不期而遇,没料到乌尔比话也在处心积虑地谋求同他会面。有时候,他们在书房里一谈就是几个钟头,而这时,家里的一切活动就不管时间的流逝而停止了,因为只要他不走,费尔米纳就不让任何事情照常进行。教区咖啡馆成了理想的避风港。在那里,洛伦索·达萨给乌尔比诺上了象棋的启蒙课,后者呢,是个十分勤奋的学生,直到临终之日,象棋都是他的不能自拔的嗜好。
一天晚上,就是钢琴独奏小夜曲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洛伦索·达萨在家里的接待室发现一封用火漆封口写给女儿的信,火漆上印着胡·乌·卡三个字的花押。他从女儿的闺房走过的时候,把信轻轻从门缝底下塞了进去。她百思不得其解,信是怎么到了那里的,因为她想象不到,她的父亲竟会变得和过去判若两人,居然代追求者传递信件。她把信放在床头柜上好几天没打开。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处理。一天下午,雨声阵阵,费尔米纳梦见乌尔比诺又到家里来了,要把用来给她检查过喉咙的那块铝压舌板送给她。梦里的压舌板不是铝的,是另一种她在别的梦里曾津津有味地尝过的一种可口的金属的,于是她把压舌板掰成了二大一小两段,把最小的那段分给了他。
梦醒之后,她打开了信。信简短而字迹工整。”乌尔比诺的唯一要求是请她允许他向她父亲提出拜访她的要求。他的朴素和严肃,使她为之动心,深切的爱把那些在漫长的日子里培育出来的恨,一刹那间平息了。她把信放进箱底的一只旧首饰盒里,但又想起阿里萨那些香气四溢的信也曾放在那儿,突如其来的羞愧使她浑身一震。她把这封信又取了出来,准备换个地方收藏。她又觉得,最正派的做法是若无其事地把信在灯上烧掉,瞅着火漆化成的泡泡变成缕缕蓝色烟雾在火苗上翻腾。她叹了口气:“可怜的人。”墓地,她意识到这是她在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第二次说这句话了,一时又想起了阿里萨,她自己也很吃惊,他被她早就忘在九霄云外了:这个可怜的人。
十月,随着最后那几场雨,又来了王封信,第一封信是跟一小盒弗拉维尼教堂紫罗兰香皂一起送来的。另两封是乌尔比诺医生的车夫送交到她家的大门口的,车夫从车子的窗户里就远远向普拉西迪哑打了个招呼,首先是不容怀疑,信是给她的,其次是让谁也没法说信没收到。此外,两封信都是用画着花押的火漆封着的,字体是龙飞凤舞的隐体字,费尔米纳早已认出这是医生的手笔。两封信的内容跟第一封信都大同小异,字里行间流露着同样的谦恭,但在道貌岸然的背后,已隐隐现出阿里萨那些欲言又止的信里所从来没有过的急不可耐。费尔米纳一收到信就拆开来看,两封信前后相差一周,在行将把信付之一炬的时刻,她又不假思索地改变了主意。不过,她从来没想过要答复。
十月里的第三封信是从大门底下塞进来的,跟以前的信截然不同。字体歪七扭八,显然是用左手写的,但费尔米纳在看完那封无耻的匿名信之前还没发现这一点。写这封信的人一口咬定说,费尔米钢用迷魂汤使乌尔比诺医生着了魔,从这个推测里,得出了不怀好意的结论。信的末尾威胁说:如果费尔米纳不放弃依靠那位全市身价最高的男人出人头地的企图,她将会当众出丑。
她觉得她受到了极不公正的伤害,但她的反应不是要进行报复,而是完全相反,她想找到写匿名信的人,用千条万条理由说服他,告诉他,他错了,因为她确信,不管什么时候,不管面对什么威胁利诱,她都不会为乌尔比诺的甜言蜜语所动。在那以后的几天中,她又收到了几封没落款的信,这些信跟前一封一样信口雌黄,但三封中没有一封看来是写前一封信的同三个人写的。也许是她中了计,也许是她那暗中有过的初恋的幻影超出了她能想象的范围。一想到那一切都可能是乌尔比诺的纯属草率鲁莽的行为造成的后果,她就感到坐卧不宁。她想,也许他的为人同他俊逸体面的外貌相去甚远,也许他在看病的时候说的那些话是信口开河,然后又去自作多情地吹嘘,就跟他那个阶层的许许多多纨持子弟一样。她想过要给他写封信,对自己的名誉受到的污蔑进行报复,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那样做说不定正是他所希望的。她试图通过那些到缝纫室来跟她一起画画的女友了解情况,但她们唯一听到的,是关于那支钢琴独奏小夜曲的轻描淡写的议论。她觉得怒不可遏,又无能为力,满腹委屈。跟最初时的想法相反,她不再想去找到那个不露首尾的敌人,同他争论,她只想用整枝剪刀把他剪个稀巴烂。她彻夜不眠,分析那些匿名信的细节和含义,幻想从中找到一丝一毫的安慰。那是空劳神思的幻想:费尔米纳从本质上说,同乌尔比诺·德·拉卡列一家的内心世界是格格不入的,她只能防御明枪,无法抵挡暗箭。
这个信念,经过黑洋娃娃那场惊吓之后变得更加惨痛了。黑洋娃娃也是在那些日子里给她送去的,没附带任何信件,但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想到了它的来源:只有乌尔比诺医生才会给她送这个玩意儿。从商标上看,那是在马蒂尼卡岛买的,洋娃娃的衣服精美绝伦,卷曲的头发是用金丝做的,放倒的时候,它的眼睛会闭上。费尔米纳觉得好玩极了,放松了戒备,白天让它躺在枕头上。晚上搂着它睡觉,习以为常。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