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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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不过是个露水男人而已。
后来,他爱什么时候到她家里去就什么时候去,尤其喜欢在礼拜日早晨去,礼拜日早晨环境更安静。她停下手里的活儿,不管是要紧的还是不要紧的,全身心地在那张历史悠久的宽大的床上使他满意。那张床总是铺得好好的在等着他。在那张床上,她从来不许讲究礼仪形式。阿里萨怎么也想不透,一个不是过来人的未婚女子,对男人的事情为什么能无所不知。他也琢磨不透,她怎么能那样风情万种、胜任愉快地使唤自己那大海豚似的柔软的身体,仿佛是在水中移动似的。她辩解说:说到底,爱情是一种本能,要么第一次就会,要么就一辈子也不会。阿里萨顿觉兴味大减,心里想,她或许比此时装出来的样子更要久经沙场了。但他又不得不表示,他相信她的话,因为他对她说过那句他对所有的情人说过的话:你是我唯一的心上人。他们最不喜欢的许多事情之一,是不得不让那只狂怒的猫呆在床上。萨拉·诺丽埃佳常常给猫修剪指甲,免得他们被猫爪抓个稀巴烂。
然而,几乎跟她喜欢在床上闹到精疲力尽一样,她还喜欢把疲乏奉献给对诗歌的崇拜。她不仅对那个时代的爱情诗记得惊人的清楚——新出版的爱情诗,手工装订的小册子,卖二文钱一本——而且还把她最欣赏的那些诗钉在墙壁上,随时放声朗读。她把礼仪和公民课教材编成十一音节的对偶诗,就跟正字法教材一样,可惜没得到官方批准。她朗诵成癖,有时在倒凤颠鸾那一刻还在继续喊叫着朗诵。阿里萨不得不使出全身力气在她嘴上一吮,就象制止小孩啼哭一般。
在他们水乳交融那个时候,阿里萨们心自问过:哪种状态可能是所谓爱情,到底是在那张巨大的床上呢,还是在礼拜日的宁静的下午?萨拉·诺丽埃佳以一个浅显的理由使他心安理得:不穿衣服所做的事情都是爱情。她说:“心灵的爱情在腰部以上,肉体的爱情在腰部往下。”萨拉·诺丽埃佳觉得这个定义适用于那首叫做不同的爱情的诗。那首诗是他们用四只手谱写的,她拿这首诗参加了第五届灯谜竞赛,满以为别人拿不出这种别出心裁的诗参加灯谜。但她又一次榜上无名。
阿里萨送她回家的时候,她怨气冲天。她心里有股无名火,断定是费尔米纳搞了鬼,使她的诗不能中奖。阿里萨没有睬她。从发奖开始,他就心情沉郁,他很久没有见到费尔米纳了,那天晚上,他觉得她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第一次一眼就看得出她是为人之母的人了。这对他来说并不是新闻,他知道她的儿子早就上学了。不过,从年龄上看,过去还不太明显,而那天晚上,她的腰身粗了,走路有些气喘吁吁,念获奖名单时的声音也显得底气不足。
他想清理一下记忆,在萨拉·诺丽埃佳进厨房拾掇的时候又浏览了一遍灯谜的影集。他看了杂志的图片,在门洞里作为纪念品出售的发黄的明信片,仿佛是在回顾假想的自己的一生。到那时为止,他一直想当然地觉得,世界在变,风俗、时尚在变,一切都在变,就是她没有变。但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意识到,生活在费尔米纳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而当他自己只顾守株待兔的时候,生活也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从来没同任何人谈过费尔米纳,因为他知道,当他提到她的名字的时候,没法不使嘴唇失去血色。但这天晚上,他跟过去许多次一样,在浏览影集的时候,萨拉·诺丽埃佳心里突如其来地产生了一个能使热血变得冰凉的结论。
“她是个婊子。”她说。
她走过阿里萨的身边,看见一副费尔米纳在一次面具舞会上化装成黑豹的图片时,说了这样一句话。不用提任何人的名字,阿里萨就会知道她指的是谁。担心她揭出搅乱他的生活的老底来,阿里萨急忙进行了有分寸的辩护。他提醒她说,他只是拐了几个弯才认识费尔米纳的,他们从来没超出过点头招呼的界限,他对她的私生活一无所知,但他肯定说,她是个受人尊敬的女人,是白手起家,通过自己的努力而登上龙门的。
“通过和一个她所不爱的男人的利害关系的婚姻和施舍。”萨拉·诺丽埃佳截断了他的话,“这是当婊子的最下贱的做法。”
阿里萨的母亲为了安慰他的失恋,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虽然没有这样粗鲁,但说得同样斩钉截铁。阿里萨一阵慌乱,直透骨髓,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语言来反驳萨拉·诺丽埃佳的尖酸刻薄的话,直想绕开话题。但萨拉·诺丽埃佳怒气未消,不让他打岔。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白的直觉,她认定费尔米纳是阻挠她得奖的阴谋的罪魁祸首。这一点当然没有理由成立,因为她们互不相识,从来没见过面,而且就算费尔米纳了解竞赛的幕后情况,也无权作出授奖的决定。萨拉·诺丽埃佳不容置辩地说:“我们女人的感觉是很灵的。”说完就停止了争论。
从这时起,阿里萨就对她另眼相看了。对她来说,岁月也在流逝。她的丰腴的身体不知不觉地枯萎了,她的情欲在抽泣中姗姗来迟,她的眼皮也开始出现陈年痛苦的阴影。她已经是人老珠黄了。另外,因失败面怒火中烧,她没有留意喝下多少杯白兰地。她已经不是五年前那天晚上的模样了。两人正在吃椰油炒饭,她试图细算那首两人合作但后来没有中选的诗到底谁写了几行,以便一旦知道获奖,两人该各分几片金兰花的花瓣。做这种无聊的游戏对他们来说已不是第一次了,但阿里萨却利用这个机会去舔刚裂开的伤口,他们在这场鸡毛蒜皮的争论中纠缠不休,各自爱情的五年来的积怨终于解决了。
差十分十二点的时候,萨拉·诺丽埃佳爬到椅子上去给挂钟上弦,把闹铃对好了。也许她是想无声地告诉他,他该走了。阿里萨觉得,他必须赶紧把这种没有爱情的关系一刀两断,他在伺机采取主动,这是他一贯的做法。他祈求上帝:让萨拉·诺丽埃佳请他躺到床上去,对他说别走吧,我们中间的一切误会都已经烟消云散了,等上完弦以后,她就会请他去坐在她身边。可是,她却离得远远的,在会客用的椅子上坐下了。阿里萨把被白兰地浸湿了的食指伸出去,让她吮,往常他总爱这么做。这次她躲开了。
“现在不。”她说,“我在等一个人。”
自从被费尔米纳拒绝以后,阿里萨就学乖了,使总是使自己处在作最后决定的主动地位。如果是在不那么痛苦的情况下,他肯定会去纠缠萨拉·诺丽埃佳,确信会和她到床上去搂抱打滚,度过那个夜晚,因为他相信,一个女人和男人睡过一次党,她就会继续在这个男人愿意的时候和他睡,只要这个男人懂得返她就行。基于这个信念,他忍受了一切,就是在最肮脏的爱情交易中,他也一切都在所不惜。只要是能不给生下来就是女人的女人以下最后决心的机会,但那天晚上他觉得自尊心受到了忍无可忍的伤害,便把白兰地一饮而尽,尽可能表现出怒气冲冲的样子,不辞而别了。他们再没有见过面。
萨拉·诺丽埃佳虽然不是阿里萨那五年中唯一的女人,但却是和他保持最长久最稳定关系的女人之一。他发现,跟萨拉·诺丽埃佳在一起的时候,虽然在床上的时候过得痛快,但永远无法用她来替代费尔米纳,便又开始去干独来独往地在夜间猎取女人的勾当。他把时间和最大限度的精力安排在每天晚上。萨拉·诺丽埃佳一度创造了使他减轻对费尔米纳的思念的奇迹。至少,不看见费尔米纳他也可以活着。这跟过去是不同的,过去他随时会停下手里干着的事情,到他预感她有可能出现的那些靠不住的地方,到最意想不到的那些街头巷尾,甚至到现实中并不存在,她也根本不可能涉足的地方去找她,为了哪怕看她一眼,他漫无目的地逛来逛去,心里急得跟猫抓似的。同萨拉·诺丽埃佳决裂之后,对费尔米纳的思念又苏醒过来了,使他坐卧不宁。他又一次觉得,仿佛自己又坐在小公园里,看着永远看不完的书。但这一次,这种感觉因盼望乌尔比诺医生立即一命归阴而更加强烈了。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命中注定他会把幸福带给一个寡妇,而寡妇也会把幸福带给他,他对此深信不疑。他做好了准备。在独来独往地猎取女人的生涯中,阿里萨对寡妇们了若指掌,他知道到处都是幸福的寡妇。他见过她们表示愿意装进丈夫那口棺材里活活埋掉,免得在没有丈夫的情况下去对付今后的恶运,但随着她们对新的处境的逐渐适应,她们又返老还童了。起初,她们象幻影般地住在空荡荡的住宅里,向女佣们倾诉衷曲,俄沂地躺在枕头上不想起床,在无所事事地囚禁了多年之后依然无所事事。为了消磨时间,她们在已故的丈夫的衣服上钉上过去从来没言时间去钉的扣子,为领口和袖日上蜡,把它们熨得平平整整。她们继续在浴室里为丈夫摆上肥皂,铺上带有丈夫姓氏缩写的床罩,在饭桌上丈夫坐的地方摆上刀叉盘子,好象他们会死而复生,没有通知就突然返回家来,就跟他们活着的时候经常这么做似的。然而,在不仅忘却了丈夫的姓氏,而且也忘却了自己的身分之后,她们在独自去做弥撒时又慢慢觉得自己成了自我意志的主宰了,而这一切都是以一个信念——一个在处女时代就存在的幻想——作为交换条件的。只有她们才知道,她们发疯地爱着的那个人——也许他也爱着她们——的分量,但她们得继续抚养他,给他喂奶,给他换湿了的尿布,用母性的语言哄他们,鼓励他们早晨出门的时候别胆怯,直到最后一息。然而,当她们看见他在自己的怂恿下真的出去闯荡世界的时候,她们又提心吊胆起来,害怕他永远也回不来了。这就是生活。爱情,如果真有爱情的话,那是另一回事,另一个生命。
在孤独的寂寞中,相反,寡妇们发现,老老实实地生活全凭身体的指挥,饿了才吃,不用说假话而爱,不必因逃避被人指摘不遵妇道而装睡,有权占有整张床席,没有人同她争一半床单,一半空气。一半属于她的夜晚,甚至睡梦也是自由自在的,该醒的时候就醒了。在外出偷情的黎明,阿里萨碰见寡妇们做完五点钟的弥撒出来。一身黑衣,肩上披着寡妇的黑纱。晨曦中,他看见她们穿街过巷,迈着碎步从一条人行道走上另一条人行道——那是小鸟般的步伐,因为单是贴近男人身边走过,就会玷污她们的名誉。然而他坚信,没有慰藉的寡妇,更甚于任何其他女人,是很容易把幸福的种子撒到她们心中去的。
他一生中接触过许许多多寡妇,从纳萨雷特的遗孀开始,使他懂得,结过婚的女人,在丈夫亡故之后是何等幸福。到当时为止对他来说还纯粹是个幻想的东西,亏了这些寡妇,把它变成可以用手捕捉的可能性了。没有理由认为,费尔米纳和其他寡妇有什么不同,生活教育了她,她会接受他的,不管他是什么样子,她心中不会有对死去的丈夫犯罪的阴影,她将毅然决然地和他去发现两度幸福的另一种幸福,一种是能把生活中的每时每刻变成奇迹的普通的爱情,另一种是因死神的豁免,出污泥而不染地洁身自好地保留下来的爱情。
要是他怀疑过费尔米纳在他的如意算盘中离得是多么遥远,也许他不会那么热情贲涨。费尔米纳还只刚刚看见一个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恰恰没有突变的世界在她面前展现。在那个时代,做个有钱人有许多好处,当然也有许多坏处。但普天下有一半人梦寐以求的是尽可能永远做个有钱人。因为不成熟,费尔米纳拒绝了阿里萨,她马上就追悔莫及,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抉择是正确的。当时,她闹不清是理智中的哪些隐藏的原因使她心明眼亮了,但许多年之后,也就是在行将进入暮年之前,她突然在一次偶然提及的关于阿里萨的谈话中发现了。参加谈话的人都知道,阿里萨是正处于鼎盛时期的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的继承人,所有的人都振振有词地说自己见过他许多次,甚至跟他打过交道,但没有一个人能想起他是副什么模样。这时,费尔米纳发现了妨碍她爱他的没有意识到的原因。她说:“他好象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影子。”是的,他是某个人的影子,而这个人从来就没有人了解过。不过,当她在抵御乌尔比诺医生——医生是个和他恰恰相反的人——的追求的时候,她却被罪过的阴影弄得心神不定:这是她无法忍受的唯一的一种感觉。当她觉得这种感觉向她袭来的时候,她被一种慌乱抓住了,只有碰见能减轻她良心的压力的人才能控制住这种慌乱。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在厨房里打碎了一只盘子,或者看到有人跌跤,或者自己在门缝里挤了一根手指头,她总是惊慌失措地跑到离她最近的大人跟前,归咎于他:“都是你。”虽然她对谁是肇事者并不关心,也并不确信自己是无辜的,反正能把罪过推开就够了。
这个阴影非常明显,势将危及家庭的和谐,乌尔比诺医生及时地发现了。他发现后,就赶忙对妻子说:“别难过,亲爱的,那是我的错。”他最担心的,莫过于妻子作出突然的、不可更改的决定,而且他深信,发生这种事情的根源都是因为一种罪过的感觉。然而,理清阿里萨这团乱麻,不是一句宽心话就能解决的。长达好几个月之久,早晨,费尔米钢打开阳台的窗户,就得使劲赶走脑子里那个坐在幽静的小公园里偷偷看她的人的影子,她看见了曾经属于他的那棵树,那条不大显眼的长凳子,他正坐在那里看书,思念她,为她受煎熬。她不得不把窗户关上,长叹一声:‘可怜的人。”甚至她还伤心地抱怨过,阿里萨怎么没有她想象的那样顽固呢,当时,后悔已经太晚了。有那么几次,她还亡羊补牢地期待着一封永远没有收到的信。当她必须作出嫁给乌尔比诺医生的决定时,她发觉,既没有充足的理由拒绝阿里萨,也没有充足的理由要挑上他,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实际上,他对医生和对阿里萨同样不大喜欢,而且对医生更缺乏了解,医生的信没有他信里那种火热的感情,也没有象他那样做过那么多令人心醉的表白。的确,乌尔比诺医生的追求,从来不是以爱情的语言来表达的。奇怪的是,作为一个天主教徒,他只向她奉献尘世间的东西:保障,和谐,幸福。这些数字一旦相加,也许等于爱情,近乎是爱情吧?但是,这些又不是爱情。这些疑虑使她心乱如麻,因为她也并不坚信爱情是她生活中最需要的东西。
说来说去,她对乌尔比诺医生反感的主要原因是,他太象而不是太不象她爸爸梦寐以求地为女儿找的那个人。不可能不把他看成是词父亲狼狈为奸的小子,虽然实际上他不是,费尔米纳确信,自从看见他第二次走进她的家门,不请自来地为她诊断的时候起,就已经是了。同表姐伊尔德布兰达的谈话,使她心里更乱了。处在自己的牺牲者的地位上,表姐倾向阿里萨,甚至忘记了也许洛伦索·达萨把她请来是为了让她扩大有利于乌尔比诺医生的影响。只有上帝才知道,当表姐到电报局去找阿里萨的时候,费尔米纳作了多大努力才没有跟她一起去。她也想再见他一次,把疑虑澄清,同他单独谈谈,深刻地了解他,以便确信她在冲动中作出的决定不会把她推向一个更严重的境况,即在同父母单枪匹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