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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没有语言的生活-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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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坪再次进入村庄,寻找谋子的下落。龙坪把摩托车直开到秦娥的家门口。八贡说
你来啦。龙坪说叫你家里的准备点衣裳,跟我去一趟县城。然后龙坪从摩托车上跳下来,
摩托车弹了几弹最后断了气没了声响。秦娥说我一闻到汽油就想吐,我坐不得车,你叫
八贡跟你去县城。八贡说我连床铺都不能下,我怎么去得。
    龙坪没有理会八贡和秦娥的争执,拍了拍屁股上的手枪,甩手朝六甲家走去。秦娥
看见龙坪从六甲家走出时,那团昏黄的太阳已升起两竹杆高。昏黄下的正月,远近都还
显得懒散而没有活力。村旁的几株桃树,绽开的花朵现在特别照人。龙坪从六甲家屋角
里桃树上,折断一枝桃花,凑到鼻孔下拼命地嗅着。六甲从家门扛出一袋黄豆,紧紧跟
随在龙坪的身后。龙坪看见秦娥站在家门口,伸长颈脖朝六甲家遥望,龙坪远远地便喊
上车吧。
    六甲把黄豆放到摩托车的拖斗里,说龙警察你辛苦了。龙坪没有搭话,摩托车在他
的操持下哄叫起来。秦娥正要上车,腰杆突地弯了弯,一滩黄水从她嘴里喷射出来,全
部溅落到拖斗里的口袋上。龙坪丰蹙了蹙眉头,说上车吧,你把头伸到外边去,吐一会
就好了。
    六甲看见龙坪和秦娥渐渐散成一团烟尘,飘远了,六甲的双眼变得潮湿起来。六甲
觉得眼睛有些痛,便把目光落在自家屋角的桃树下,六甲看见孔力腆着大肚,正在哼唱
一支过去流行的歌曲。六甲跑过去,说你就那么高兴,人家龙警察还记着萧玉良,你却
好像早就忘了。孔力说记着又有什么用,记着他就能活过来吗?我好好地帮你生一个孙
子,就算对得起你们萧家了。
    孔力发觉婆婆六甲的眼皮眨得更频繁了。婆婆原先眼睛就有病,两只眼常常没有节
制没有理由地眨个不停。秦娥被龙坪拉走以后,婆婆的眼睛似乎越眨越小,目光里藏着
得意的秘密。天一黑,婆婆便从门口跌出,时不时又呀地推门进来,像一个幽灵。婆婆
会没头没脑地说他们在打麻将,八贡还在床上哼喊。孔力的目光追寻着火坑边的那只猫,
猫被炉火烘得十分的舒适,猫伸了伸懒腰,然后又变身如弓。猫无聊地叫一声,跳离火
坑开始上楼去捕捉耗子去了。孔力说妈,你给我烘一下床铺。孔力没有看见婆婆六甲的
影子,屋子里只剩下她和那只猫,她有些空慌和烦躁。
    婆婆再次推门进来时,村子里已经没有了什么响动,一切都走向夜的深处,一切活
的或死的都在静静地养足精神,所以,婆婆的推门声异常地清脆入耳。孔力说你又去监
视他们了,你这样整夜整夜地让风吹,不怕吹出病来吗?六甲把头凑到孔力的床头,说
他们谁都没有离开家门,如果谋子真的还藏在什么地方,等秦娥回来他早就饿死了冷死
了。孔力说他死了或者活着,对你已经不重要了。你还想不想抱孙子,想抱孙子你就给
我烘铺。
    孔力看见婆婆从床底提起一个小烘笼,歪着身子走到火坑边。婆婆用铁钳夹起明亮
的火子,火子映照婆婆苍老的脸皮。很快地婆婆歪着身提着火又来到床边,婆婆把烘笼
塞到孔力的脚头。婆婆像看见了床铺上烧通的那个洞,惊叫一声说,你怎么把被子烧通
了。孔力说谁叫你总不归家,我提心吊胆地等你回来,自己放了烘笼在被子里,就忘记
了。后来嗅到焦味,才记起被子里还有一盆火,差一点就烧起来了。婆婆说你怎么连烘
铺都不会烘,你怀孕以后就不再把我当妈了,我倒像你的仆人,又帮你捏腿又帮你捏背。
我怀萧玉良的时候,哪有你这么娇气。孔力说晚上我一个在屋里,我害伯,你再出去监
视他们,我也跟你去,让你的孙子冷死好了。婆婆说这是个机会,是逼谋子自投罗网的
机会,只要张家没人送吃的,他就会出来,这样就可以给萧玉良报仇了。孔力说我跟你
一起去监视他们,不是更对得起萧玉良吗。有时间,我还去后山去帮你找找凶手。婆婆
说你是气我,你是想害我的孙子。
    谋子在半梦半醒之中,看见孔力从沟边走过,孔力的肚皮像吊在木架上的南瓜,滚
圆透亮。孔力的白脸上有两团粉红,就像那个晚上害羞时起的红晕,现在还没有褪去。
谋子有一丝冲动,几个月来自己要死不活地呆在洞里,不明不白地渴望活下去,现在似
乎一下有了答案。谋子看见孔力艰难地迈动她的双脚,爬坎时慢慢地把那盘肥大的屁股
挪上土坎,就想孔力是让他活下去的一条重要的理由。腊妹是虚幻的影子,孔力是实在
的女人。谋子对着孔力大声喊叫。孔力似乎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依然默默地从草丛滑过。
    谋子突然听到金光的声音,在头顶炸响。金光说你喊什么,你想死吗?谋子说为什
么孔力听不到我喊她,她隔我隔得那么近?为什么张单从沟底走过,我喊他他也听不见?
而你却听得见我的声音。金光说因为你妈托付我照料你。谋子说我妈怎么了?金光说你
妈被警察叫走了,你这样活着真是害了你妈。谋子把金光篮子里的药汤和饭食,掀翻在
地上。金光看见装药的瓷碗,一直滚到沟底,然后斜卧着一动不动。药汤像一串尿泼洒
在草尖。谋子说金伯,你走吧,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金光说你可别糊涂啊。金光拾起
药碗,留给谋子一个古怪的笑。谋子轻轻地说,你不是希望我糊涂吗。
    七天之后,秦娥由县城直奔谋子而来。谋子没有饿死,这在她意料之外。秦娥说是
谁送饭给你吃。谋子说是金伯。秦娥说金伯是个好人。秦娥看见谋子的眼眶里滚出两串
泪,吊在下巴尖。谋子说我想死却死不成,我的双脚不听我指使,我想走出坑洞,却没
有气力。我对着那些找牛的孩童喊叫,对那些打柴的村人喊叫,你们都听不到我的声音。
金伯一天来一趟,见我没有死,他一定失望了。妈,他也是为你好。秦娥说他说了些什
么?谋子说我连脚都指挥不动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秦娥说我一定饶不了金光,一定
不饶他。他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
    谋子觉得那些青草一夜之间冒出了泥土,蚂蚁和蟋蟀在坑洞频频往来,各种春天的
声音从沉睡里流出来了。谋子看见村人背着背篓扛着柴刀,在山坡上开荒,劳动的声音
飘来荡来。人们依然穿着黑色的厚实的衣服,人们黑色的身影站立在青色的草坡,像是
在风中舞动的苍老的树木。烧坡的浓烟,散发出陈旧的草香。草灰漫天飞舞,像有无数
飞鸟的羽毛从天而降。
    秦娥把张双张单丢弃的麻将,带到坑洞来。谋子握着光滑的麻将,仿佛握住往昔的
自由。春天不是玩麻将的时节,但谋子却靠麻将打发日子。他用手不停地摸麻将上的纹
路,然后猜牌,猜对了或者猜错了,骨子里便涌起一点正常人的得意或失落。在这种小
小的刺激里,谋子还学会了吸烟。秦娥把八贡的烟叶偷出来,送到谋子的手上。秦娥说
谋子你问了,就吸烟,男人是靠烟来解闷。谋子看见烟雾轻轻飘出洞口,身子也似乎随
烟而去。谋子想爹一定还蒙在鼓里,爹不知道我已像一只家鼠,开始侵吞他的烟叶。
    谋子突然渴望对话,他对秦娥说想见腊妹。秦娥说这样太危险,你躲了这么久,现
在被人抓走,不划算。谋子显得急躁不安起来。谋子说你让我偷偷地看她一眼吧。
    每天的日暮之后,秦娥便把谋子背上山梁,让谋子从她的肩膀上,了望村庄黄色的
灯火,静静地听村庄杂乱的声音如何走向沉寂。谋子似乎只剩下了一副骨架。谋子爬在
秦娥的背上一动不动地感受从人群生活的村落,传递上来的暖意。无数个黄昏之后,谋
子看见村里的灯一点一点地黑了,妈的头发却雪亮起来。谋子说妈,你的头发白了。秦
娥说我老了。
    阴雨连绵的春天,像一条蛇在八贡的眼前婉蜒游动。八贡闻到谷种霉烂的气息。张
双和张单都在自己的田里忙,秦娥慌张地进出于家门,却没有把那箩泡胀的谷种撒到田
里去。八贡说该撒谷种了。秦娥说没有牛耙田,谷种撒到什么地方去?
    屋角的谷种一天比一天散发出浓重的气味,实在是没有谷子的味道了,八贡才看见
秦娥把箩筐抬出家门。秦娥说我现在就去播种,你安心地躺着吧。八贡说秧田耙了。秦
娥说耙了。八贡的脑海里有汪汪的水浮上来,他看见春天的田野像一张飘移的大床,他
就躺在上面。
    八贡看见秦娥的双脚沾满泥浆,小腿大腿以及上身全被泥水泡过似的,连那头黑白
相间的头发,都沾满了泥土。八贡说你跟谁撒种,你怎么这么一副模样。秦娥说腊妹,
我跟腊妹一起撒谷种。八贡没有听出什么反常,这种对话在去年的春天曾经进行过。但
片刻之后,八贡发觉了不妙。八贡想腊妹不是死过了吗。八贡于是擂响了板壁。张单把
头伸过窗来,问爹,有什么事。八贡说吃完饭你给我准备一副担架,我要死了,你们把
我抬出去埋了。
    张双和张单放下手中的农活,开始细地为八贡编担架。他们摸不透爹的心思,尽量
地把担架编得精心一点,以此消磨时光,好让爹打消出游的念头。但爹的声音一声强过
一声,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担架只编了八成,八贡便扑到窗口上喊,把我抬出去,行
了,不用再编了。
    午后的田野上,到处都是劳作的人们。人们看见张单在前张双在后,抬着人贡从村
庄慢慢地游出来。阳光放大他们的身影,牛尾巴甩起的稀泥,溅落到担架上。担架像一
声咒语,穿越牛群田埂,最后落到八贡家的田边。八贡看见自家的田园上,荒草茂盛地
摇动着,蟋蟀和飞虫全都集中在没有耕耘的土地里鸣唱。八贡的双手不停地捶打担架;
八贡说明年,我们吃什么呀。八贡说完便开始鸣鸣地哭,声音像田园一样荒芜杂乱。人
们在八贡的哭声伴奏下,紧张地耙日播种。
    看看八贡哭得差不多了,张双从自家的田里拔出双脚,来到担架边,问爹,想回家
了吗?八贡没有答应。张双挥手一招,张单也来到了担架前。张单说别哭了,有我们两
兄弟,饿不死你。八贡说你妈为什么骗我,田里的活她一点都未干,她在做什么?
    担架从来路往回走,快要进入村庄时,八贡从担架上跌了下来。张单说担架还没编
好,爹你心也太急了点。等编好了再抬你出来,你就不会挨跌。
    冬天抱回来的那头牛仔,愈长愈壮实。但壮实的牛仔在春天的一个早上,突然死去。
天刚麻亮,秦娥便端了一盆豆浆让牛喝,牛仔喝得正起劲,突然就栽倒在地上,那些白
色的豆浆沿着它的嘴角流出来,流了满满的一地。牛仔断了气,眼皮却一直睁着。秦娥
想是因为前世欠了牛的债,所以它来折磨我。它把债收完了,就死了。
    秦娥把牛仔埋到路边的土坡上,像是埋自己的小孩,很认真地垒了黄土砌了石头。
秦娥想牛就这么断子绝孙了。秦娥突然听到身后,有响亮的牛蹄声,朝自己走来。秦娥
看见腊妹的爹带着他的三个儿子,牵着三头强健的水牛,走向她的田园。秦娥想腊妹爹
还记着那口棺材的情。
    秦娥把午饭送到田头,还专门给腊妹爹带了一壶水酒。秦娥本来是满脸微笑地叫他
们吃饭,但眼圈却不争气地红润起来。看见腊妹家的人和那些牛,如见故人往事,秦娥
想这种帮工,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趁腊妹爹他们吃午饭,秦娥提着镰刀到田埂边割草。腊妹爹见秦娥把鲜嫩的草,抱
到吊牛的树下,牛们便争抢着吃。腊妹爹想秦娥还是那么善良那么爱畜生,过去帮她做
活,人没有亏畜生也没有亏。腊妹爹看见秦娥在田埂跑了三趟,便像一只鸟扑到水田里,
整个身子成大字摆着。腊妹爹以为是她不小心跌了一跤,但好久还不见她起来,便掉下
饭碗跳进田里。腊妹爹看见秦娥双目紧闭,嘴唇发白。秦娥轻声地说,我眼睛一黑,就
栽倒了。
    秦娥和八贡都卧床不起。秦娥看见春天像一尾欢快的鱼。从她眼前游走。她再也没
有抓住春天的机会了。腊妹爹和他的三个儿子,在田里忙完一天,便悄悄地退出了谷里
的春天。他们没有跟秦娥打招呼,生怕给她添麻烦。秦娥的目光越过清冷的家屋,看着
他们在暮色中走远,心想等我能够下床了,一定做一餐好饭好菜请你们来吃。
    谋子再次见到秦娥时,秦娥手里多了一根拐棍。秦娥的步子已经迈得很艰难很生硬,
像一个临产的妇人。秦娥依然没有丧失警惕,在山坡上走着奇怪的路线。谋子看见秦娥
没有走到沟底,便摔倒了,然后像一截木头轰隆隆地朝沟里滚去。
    世界静寂了好久,谋子才听到一点轻微的响动,朝坑洞靠近。谋子先听到秦娥说,
仔哎,我要死了。谋子在声音的周围,搜索秦娥的身影。谋子看见秦娥顶着斑白的头发,
朝自己爬来。看看离坑洞还有一丈远,秦娥抬起头,说仔哎,你怎么像泡在血水里。谋
子的身子抽搐了一下,看见秦娥的左眼泪泪地涌着鲜血,一根细木棍扎在眼皮上,随着
秦娥的爬行而摇晃。谋子说妈,你别来了,你再爬我就死给你看,你别管我了。
    秦娥爬到坑洞口,说谋子你看看妈的眼睛,瞎了。你死了我指望谁。谋子说反正我
迟早都得死,活着只是暂时的。秦娥说要死,也要让妈先死。秦娥从衣兜里掏出一团饭
来,递到谋子的手上。秦娥说快吃吧,我已经几天没来了。谋子说你走吧,你走了我再
吃,你快去找金伯。
    谋子从胸口摸出那块女式手表,按在秦娥的手里。谋子说我再也不需要时间了,你
拿去卖了,买药治你的眼睛。谋子看见秦娥滑向沟底,带着满头的鲜血爬过草坡。谋子
看见那些草全都沾满了鲜血,好像血水上飘游的一只黑虫。谋子说妈,我不死,我死了
对不起你的眼睛。
    八贡用他高亢的哼喊声,与家庭的灾难对抗。八贡的声音常常淹没秦娥,使人们忽
略秦娥的存在。许多串门的村人,迈进八贡家,在八贡的床前问候几声,便逃离这个家
庭。只有金光进入秦娥的房间,为秦娥治眼伤。
    面对金光的喂药熬汤,秦娥再也拿不出什么感激。除了八贡的呻吟声,家里再没有
值钱的东西了。金光在给秦娥治病的日子里,口边始终挂着一句话:自讨苦吃。但金光
没有误过治病的日子,每天下午都准时来到秦娥的床前。秦娥说金光,现在我就指望你
了。八贡他喊得厉害。恐怕挨不过几天了。你一辈子没有个伴,等八贡死了我给你做个
伴。金光说八贡一时还死不了,他的病不是太重。秦娥从衣兜里掏出那块手表,递给金
光。秦娥说这表有用的话,你就拿走吧。现在我就指望你了,还有谋子也指望你了。金
光把手表掂了掂,说你就指望我给你医病,别的都没什么指望。
    屈指算来,离那个灾难的日子已经八个多月了。六甲发现孔力走路越来越吃力。但
孔力却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频繁出入后山,像是会什么野男人那样殷勤。
    夏天的太阳一天比一天辣,孔力折了许多树枝,编成个花环戴在头顶,很花俏地朝
后山走去。六甲说你去后山做什么?孔力说去玩,去会野男人野老公去偷人。
    六甲远远地跟在孔力的身后。孔力一边哼着流行歌曲,一边捧着肚子漫无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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