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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没有语言的生活-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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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甲远远地跟在孔力的身后。孔力一边哼着流行歌曲,一边捧着肚子漫无目的地走。
孔力走过草坡走过山沟,最后停在一棵酸杨梅树前。六甲看见孔力像一只笨熊把手伸了
许久,依然没有摘到杨梅,便着急起来。六甲站在山这一边喊:别跌坏了宝贝,别跌坏
我孙子。六甲像一头急疯的母牛,一边喊着一边朝孔力奔跑而去。孔力一下没了兴致,
坐在树下专等六甲到来。六甲看见乌黑的杨梅在阳光逼照下,像一盏盏灯笼,挂满了树
枝。六甲说我爬上去,我去帮你摘。孔力看见六甲的嘴角流出一串酸水,六甲狠狠地吐
了一口酸水,然后开始朝树上爬。孔力觉得婆婆像一只苍老的母猴。
    秦娥在六甲和孔力进入后山的这个中午,腹部开始疼痛。阳光从窗口打进来,照射
到床铺上,秦娥在阳光织成的光亮里滚来滚去,秦娥感到有刀在腹部戳,疼痛从身体的
内部传出来。秦娥难以承担这种一阵强过一阵的剧痛,终于呻吟起来。
    八贡头一次听到秦娥呻吟,觉得奇怪。八贡想许多痛都熬过来了,她没有呻吟,今
天怎么喊叫不停。八贡听到秦娥的呻吟,像锯骨头的声音,叫他发麻。八贡想爬下床,
过去看一看秦娥。八贡很轻松地下了床铺,不用扶着板壁也能行走了。八贡弄不明白自
己怎么在这个中午,精神起来。
    秦娥见有一个人跨进房门,她以为是金光。但当她在疼痛中再次睁开眼时,她看见
八贡站在自己床前。秦娥被站立的八贡吓了一跳,呻吟声像水里的气泡,突然没了。八
贡看见秦娥睁圆了那只右眼,所有的惊慌不安都从那里流露出来。
    孔力捡了一衣兜的杨梅,欢天喜地地往回走。阳光愈来愈刺目,孔力头上那个树枝
编成的花环,已经没有了精神,歪搭在她的头发上。六甲边走边捡一些干木棍,准备拿
回家去烧火,谋子看见六甲手里抱了几根木棍,身影仿如自己的母亲。谋子似乎听到母
亲在呼唤自己,母亲在山坡喊谋子,多好的太阳,你出来吧。谋子把六甲的声音和母亲
的声音混为一谈。谋子最终被母亲温暖的呼唤,牵出了坑洞。
    六甲说孔力慢点走,别摔坏我宝贝,别摔坏我孙子。六甲对着孔力的背影猛喊两声,
突然看见谋子像一个未足月的婴儿,从坑洞里走出来。谋子的头皮锃亮。像是不适应阳
光的照射,谋子仰头对着太阳厌恶地眯上双眼,然后摇摇晃晃地朝六甲走来。六甲全身
走过一阵麻,六甲高叫一声凶手,哎杀人犯,鬼。六甲举起木棒朝谋子的头部劈过去。
谋子像一根朽木,仆倒在沟里,鲜血涌出他的鼻穴嘴巴,锃亮的头皮裂开了红色的笑口。
    孔力随着惊叫声回过头。孔力看见六甲扭动着变形的脸,对着谋子的头狠狠地劈。
孔力说杀人啦。六甲没有听见孔力说什么,机械麻木地舞动着手中的木棍。孔力返身朝
沟底扑去,六甲看见孔力从草坡上飞奔而下,突然丢了木棍,软坐在血泊上,尖声尖气
地哭。孔力看见坑洞周围涸满鲜血,血光笼罩了整个山沟。孔力在血红色的波涛中,看
见了那个遥远的秋天的下午。
    那里萧玉良像一团枯树上的病叶,飞扬在慈祥的秋天里。萧玉良肩挑做木工的各种
用具,准备离开谷里云游四方。孔力看见萧玉良出了村口,忙从屋角拉出一张胶布追了
上去。孔力把胶布放到萧玉良的担子上,说你把胶布带上,胶布可以遮风挡雨,可以垫
在地上睡觉。萧玉良感激地望了孔力一眼,说到了年关,我做木工会攒许多钱带回来,
你好好服侍妈。孔力看见萧玉良府披胶布,像一只听话的鸟飞出她的视线。
    萧玉良外出做工,是迫于母亲六甲的压力。那时孔力已开始服用金光的草药,六甲
希望他们夫妻分开住一段日子。那时孔力已嫁过来三年,一直没有怀上小孩,为了传宗
接代,六甲希望孔力有一点自由行动的机会。孔力送走萧玉良,回转身看见谋子站在她
的身后。谋子展露一张诡秘的笑脸,说他走了。孔力说你怎么像个小偷。
    那个夜晚,谋子越窗进入孔力的房间。谋子说小偷来了,孔力便像一件东西,任凭
谋子偷盗。那时谋子钻进被窝,便拧亮了手电,谋子看见孔力的脸颊泛起一阵红潮。孔
力说把手电关了。谋子说不关,平时见你那么漂亮,但不敢多看一眼,今晚我要好好看
看。谋子一边在孔力身上动作,一边把电筒晃去晃来,孔力红润的脸蛋始终摆在电筒的
亮光内,像一只活泼的鸟,被光线死死地关住。
    萧玉良在谋子和孔力完事之后,摸进房间。孔力庆幸萧玉良没有早一点回来,否则
萧家便真的断子绝孙了。那时萧玉良像一堵宽厚的墙,站在床边,他的担子就放在门角。
孔力搞不清萧玉良为什么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是为了捉奸呢还是真的舍不得老婆?那时
萧玉良没有弄出一点声响,他怕惊动他的母亲六甲。现在回想起来,孔力认为甚至还有
一个可能:那就是萧玉良想回来跟老婆睡一觉,然后再偷偷地上路。所以,萧玉良没有
喊叫没有愤怒,但他肯定从心底里泛起绝望。
    谋子从床上滚下来,准备夺路而逃。萧玉良拦腰抱住谋子,把谋子摔到床上。如此
三次,谋子似感到没有逃跑的可能,便从门角拉出一把凿子,朝萧玉良凿了过去。
    孔力在盛夏季节,生了个儿子。六甲没有见到孙子的模样,便被龙坪带走了。六甲
出村的这天,拚命地对着萧玉良的坟墓喊:仔哎,妈给你报仇了。喊过之后,人们看见
六甲用手抓自己花白的头发,大家都说六甲已经有了疯子的表现,将来的某一天,她一
定会以一张疯婆的面孔走回村庄。
    为孔力操办满月酒的是她的母亲以及兄弟姐妹。许多村人都早早地收了工,挤进萧
家的大门道喜,秦娥也随人流而来。秦娥看见金光高坐在萧家的堂屋,以一副恩人的面
孔俯视众生。秦娥抱着小孩坐在门口,每一个进出的村人,都在小孩的脸上轻轻地摸一
把。当襁褓中的婴儿,面对秦娥右眼伸出的目光时,大声地哭喊起来。秦娥想连婴孩也
懂得记恨仇人。但在婴孩哭喊的瞬间,秦娥记忆深处的一些东西被唤醒了,她觉得这张
婴儿的面孔,似曾相识。
    金光像是喝多了,开始提着裤带从宴席上退下。金光刚一走出后门,尿便从裤子里
漏了出来,金光一边厨尿一边往茅厕走。秦娥紧跟在金光的身后,秦娥说金光,你不是
人。金光说你是说我把尿厨在裤裆里吗?秦娥说你出卖了谋子,是你告诉六甲谋子藏在
什么地方,你害了谋子也害了六甲。金光说笑话,孔力早就知道谋子藏身的地方了。孔
力和谋子关系早就不一般,你以为孔力的病是我治好的吗?我有那个能耐吗?告诉你,
孔力的病是谋子治好的。今天是你的孙子满月哩。金光收了工具,紧了裤带,又朝宴席
走去。秦娥对着热闹的宴席,轻轻念了声咒语:
    苍天有眼。


  

                                  相貌

    云秀在初冬里走进故事。初冬的阳光喜气洋洋暖暖和和地挂在满库家门前的树梢上,
那些刚从染缸里捞出的青布,块状地晾晒在抖光叶片的树冠,像一团团泼洒在枝极的墨
汁。云秀和她的戏班置身于一片混乱的背景,花花绿绿地唱起来。
    云秀手中舞动一把扇子,迈着旧时代女子鞋尖脚小的步伐,哼唱《毛洪记》里张玉
英的唱词。满库看着灿烂的阳光在云秀的舞动下变成无数碎片,而云秀头上的那块异常
炫目,像是开在冬天里的一簇梅花。这个常把流行于桂西北一带的唱本改成戏来演的戏
班,周年穿行于广大的农村。满库觉得这个戏班里的小姑娘,在初冬的阳光里突然长大。
当云秀双眼含泪凄然地唱出“宁要毛家一块土,不愿萧家百万金”时,满库心口咚地跳
了几跳,一股怜爱之意窜过全身。
    冬天像一部松散的农事诗的结尾部分,人们有能力和闲情聚集在满家的旧屋基坪,
为张玉英和毛洪不幸的爱情而伤心。满库看见痴儿满斗嘴里含着一节手指,双眼呆呆地
看着云秀。一丝口水如一只蜘蛛吊在满斗的嘴角,将坠不坠。满斗突然拔出手指,扯了
扯满库的衣襟,说爹,妈回来了,妈回来了,妈的额头边有块疤,她也有。满库沿着满
斗的手指望过去,望见的是云秀左边鬓角上那块放大的雀斑。尽管云秀的雀斑上盖有几
缕细黑的青丝,但还是让满斗发现了。满库一直觉得云秀有几分面熟,经满斗这一点拨,
便认定云秀和花银如同出自一个模子。云秀似乎就是花银,此刻正扭动在众人的目光中
惨遭爱情的折磨。满库对着众人一挥手,说别看了,别演了,赏钱我全包,你们停嗓吧。
    云秀的唱声戛然止住,如一个标点永远停留在这个初冬的时刻。人们饱饱地看了云
秀一眼,面面相觑而去。
    戏班忙乱地收拾行装,有人趁机捞过树杈上满家晾晒的青布塞进箱子。班主把云秀
穿的戏装叠放箱盖,等待着一个答案。班主犹豫了许久,才牵着云秀的手由阳光下走进
满家阴暗潮湿的堂屋。烟雾从满库的嘴巴鼻孔咝咝地冒出来,显得高深莫测。班主说云
秀是红角,你要了她,就是要我的饭碗,我们的戏怎么唱得下去?满库说我并没有说要
她,我只是让她暂时留下来。花银死了三年,我从来没有起过再娶的念头,今天我看见
花银回到了家门口。我要的是花银,我的老婆,而不是你的什么红角。班主说你给多少
银子?满库说银子好说。满库打开桌上的那口黑木箱,顿时满屋生辉,班主脸上裂开了
欢畅的口子。满库说不过,我要看看云秀的脚是不是小脚。
    班主脸上裂开的口子突地僵住。班主摸不透满库的意思,茫然失措。班主猜测满库
也许是想试试云秀是不是愿意留下来,如果云秀不愿脱鞋,那么银子只能是妄想中的银
子。如果云秀愿意脱鞋,那么事情将一路顺畅。班主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个人,觉
得他是个工于心计含蓄阴险的染坊老板。班主的心里像有一股顺畅的小溪流到满老板的
提问处,突然起了漩涡。班主把那张长年吞吐戏文的嘴,伸到云秀的耳边,说云秀,满
老板看得中你,是你的福气。很多姑娘想攀这门亲还攀不上,你脱鞋给他看着脚吧。云
秀说你没良心,我从小就跟着你,你想卖我,我过去错把你当爹了。
    满库把烟杆磕在木箱上,沉沉地站起来,合了箱盖。满库说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
看云秀的脚是不是缠过的。花银是大脚板,我见云秀唱戏时走的步子很细,是不是这双
大鞋里塞了棉花什么的,冒充大脚。云秀脸相很像花银,我不希望这双脚不像。班主忙
接过话头,说是大脚,你看你看。班主如一只虾,躬身去脱云秀的鞋。云秀狠狠跺脚,
班主火烫似地收回手来,咿呀乱跳。云秀转身欲走。满库说我不强迫你,如果你愿意,
你留下暂住几日,住不惯的话你可以走,我同样送你一箱银子。云秀像接受了满库的建
议,飞快地踢掉那双惊兔似的红鞋。满库看见一双大脚站在地面上,仿佛十年前和他为
自由恋爱而奔逃的那双大脚重新回到了家屋,地面上写满了温馨的脚步声。满库满意地
点了点头,班主把满库的得意一句不漏地看在眼里。
    班主手托银子快步跃出满家门槛,生怕满库后悔又把银子收回去。满库慢慢走出大
门,站到初冬的阳光里。班主说云秀可是大脚板,是个好劳力,你是不是再加些银两。
满库说送你们每人一匹染过的布,但你们现在就离开这里,并且永远也不要回来唱戏。
班主说能不能吃口饭再走。满库说不能,我现在不想见你们,你们走得越快越好。
    

    戏班的木箱和响器在阳光的打击下,朝着村口摇过去。班主走了几步,像记起了什
么,从箱盖上取下云秀的戏装,转身递到云秀的手上,说留个纪念。云秀捧着戏装像在
水中抓着船舷一样,摇晃不定。云秀想起戏班跋山涉水的艰难日子。云秀说班主,原谅
我,我唱累了我不想唱戏了。班主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敢拿脸正面跟云秀照一照,就像
一只仓皇逃窜的老鼠,去追赶前面的红男绿女。看看戏班要出村口了,云秀突然听到班
主大喊一声:要那箱银子也是为了戏班的姐妹兄弟。
    戏班在初冬的阳光下走进满库的视线,又走出了云秀的视线,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云秀走进花银的房间像走进一座迷宫。天色已经昏暗,那些染布的伙计都已吃过饭,
歪倒在堂屋里松弛筋骨,专等一个时刻的到来。满斗手上擎着的灯苗,像一颗白亮亮的
牙齿,展露黑夜的笑容,引导云秀认真地研究花银。云秀没想到这么有银两的人家连个
女佣的影子也没有,连点灯铺床这类事都是满斗包揽。云秀看见眼前的那注灯苗停在箱
盖上,满斗的手退出光晕,目光紧紧地粘在云秀的脸面,缓慢地朝门口退去。云秀顿觉
一股寒意蹿脊梁。云秀问:
    你妈是怎么死的?
    满斗嘿嘿地干笑,像两声闪雷。满斗说我妈死了,现在又回来了。云秀说你能不能
坐下,跟我说几句话。满斗说爹要叫我,爹叫我快点过去。
    云秀嗅到一股很浓很涩的味,像是蓝靛的气味里夹杂着汗臭。云秀低下头,看见床
下摆满一排宽大的布鞋。床头和木箱上一尘不染,没有多余的摆设。那些花银的剪纸仍
完好无损地贴在板壁上,像一群舞动的精灵。花银仿佛还醒目地站在这个家庭里,操持
着一切。
    堂屋里响起了满库的声音,遥远而晦涩。云秀端起油灯,细细玩味花银的剪纸。云
秀发觉花银的剪纸病态十足,纤细婀娜飘浮不定。云秀断定花银出生于一个富豪家庭,
死于疾病。但当云秀在剪纸里发现一个神秘的断手人物之后,当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云秀慌惊地退了一步,碰响了木箱上的那把铜锁。这个家庭的一切秘密,都还锁在深处。
    云秀的脑子从这个夜晚开始,与花银的死和那个神秘的断手纠缠不清。堂屋满库的
声音如烟如雾窜过板缝,像一个陷阱或者圈套,正朝着自己逼近。云秀套上戏装,朝堂
屋走去,堂屋顿时陷入阴冷和寂静。云秀看见满库的脸面冒出一个个恼怒的气泡,在烟
雾里噼噼叭叭地爆炸。云秀说何必沉着脸,我给大家唱段戏。
    整个堂屋就像一个哑巴,没有丝毫响动。满库的目光像锋利的刀尖穿透沉闷的空气,
戳到云秀的戏装上。云秀感到钻心地痛了一下,但却不知道痛处在哪里。云秀说不唱戏
也好,让我听你们说说话,你们在说什么?满斗说,我们在说妈——满斗的嘴皮还未合
拢,满库手上烧得通红的烟斗便递过去。满斗哟地弹离板凳,云秀看见一股带着焦味的
烟雾,从满斗的左脸升腾起来。云秀想满库一点也不疼满斗,似乎存心要在满斗的脸上
烧一块疤,心那么狠。
    满库把云秀牵进花银的房间。满库一边挑盏里的灯苗一边说,我们在说死人,你去
听会害怕的。云秀说什么死人?是说你的老婆?她是怎么死的?满库挑完灯苗,直起腰
来拍打身上的尘土,像拍打着一些记忆。云秀看见光亮里有尘灰上下浮动。满库说你睡
罢,少管闲事。谁说我老婆死了,她每天晚上都要回来。云秀感到一股凉嗖嗖的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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