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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没有语言的生活-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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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常扭的屁股,走出堂屋。满库说满斗——叫你妈回来,叫她听完了再去睡。吃满家的
饭,就得知道满家的今天是怎么来的。满斗站起来,嘿嘿地干笑。满库说叫,叫妈。满
斗叫妈——满斗话音未落,堂屋的人都听到呱的一声长嚎,这声音从大均家飘荡过来,
像村里敲响的铜鼓,宣告着一件事情。云秀从房间里扑出来,看见满库中断了回忆。满
库说大均家又生了一只狗仔,真能生。满库说这话时,眼光打在云秀的腹部。满库没有
看到他所期盼的。他发觉云秀瘦削了许多。
    满库第二天早晨摇摇摆摆地来到大均家。自从有了云秀之后,满库很少这么早起床。
天上已经亮堂了几片,这天依然阴沉着脸,挂着几颗星辰。风在年关即来的隆冬欢畅地
扫荡着。满库见大均正蹲在门外,嘴里含着一根烟。大均双腿夹住箩筐,右手捏着绳子
往箩筐上穿。大均穿得很吃力。绳头塞进孔眼了,大均吐掉烟,用嘴叼稳绳头,再腾出
右手来拉绳子。绳子被拉得噗噗响,仿佛女人们纳鞋底的那种声音。大均的二仔披着一
件单薄的衣服,咚咚地跑出门来屙尿,那线尿一闪一闪地没有气力。满库发觉二仔没有
穿鞋,脚上裂开了许多纹路。二仔边厨尿边说,爹,我不去背盐了,我要过年,天又这
么冷。谁家的猪嚎叫着,像是被杀的那种悲观的嚎叫。风送来一阵血腥味。大均说不去
背盐,你吃什么?再偷懒,老子砍断你的手。二仔后完尿,扑进大门。大均对着二仔的
身影喊,快腾你的背篓。
    大均回过头,看见满库已站在自己的屋檐下。房屋被拆之后,大均便在村东头立了
这间茅棚。茅棚很矮,满库的头快要顶到屋檐上了。大均说满老板,你来买盐,你来要
盐啦。满库说我来向你道喜呀。大均说有什么喜事,值得你跑来。满库说昨天夜里又生
了个放牛的或是喂猪的?抱出来看看。大均把穿上绳索的箩筐滚到门角,说又生了个放
牛的,有什么喜,他是来抢我们饭吃的。满库看见大均猛吸了几口烟,红红的烟头贴到
了大均的嘴皮上,大均像是被烫了,嘴皮跳了跳,烟头从嘴皮处落下来,在地上散成一
团火星。大均对着门里喊,他妈,把娃仔抱出来,给满老板看看。
    满库看见疲惫不堪的贺凤,抱着大堆布片和一串惊哭声从间口挤出来。贺凤是大均
的小老婆,贺凤的身后跟着大均的三个娃仔,娃仔们像是武士,护卫着他们的母亲。大
均的大老婆刘来最后从门口冒出来。刘来一手绾着头上的发辫,一手提着背篓,像是要
出远门。满库看见一个胖乎乎的孩子,在布片里哭。满库把指头戳向孩子的嫩脸,孩子
又是一声尖利的哭叫。满库说大均,这孩子不像你。大均说管他像不像,只要是他娘身
上掉下来的肉,长大了他就得听我的。满库说昨晚我算了一夜,发觉你老婆怀上这孩子
的时候,你已经挑盐去了。贺凤的脸上走过一阵红,贺凤说满老板,莫要作贱人,他杀
了你的老婆是不对,但你别再折磨我们了。贺凤说完,抱着那堆哭喊返身进屋。大均的
三个小孩站在门口,目光像利箭射在满库的身上。满库拍打衣襟,像要抖落些什么。孩
子们依然一动不动。
    大均把两只箩筐担在肩上。大均说满老板你坐,我去挑盐了。野仔们,走。大均的
呼喊摇动了他那些木桩似的孩子。孩子们和刘来都背着背篓,满库看见由大而小的背篓
像一串省略号,跟在大均的两只箩筐后面,朝村外摇去。满库看见一根木桩仍直挺挺地
站在门口。是大均的三仔,脸上挂着鼻涕,鸟仔像孩童们冬天里玩的陀螺,从开裆裤的
破口露出来。满库伸手捏了捏三仔的鸟仔,说你怎么不去挑盐。三仔说我服侍妈。满库
说你连自己都管不了,还管你妈。满库退出大均家的屋檐,走了几步,停在三仔的视线
里。满库说你爹太心狠,你妈刚生仔,他也不管。三仔没吭声。大均他们踢踏的脚步声
雄壮地响远了,满库走出很远,才听到三仔说:你少管闲事。满库不愿跟小孩计较,但
这毕竟是大均家三年来的第一声反抗,有些刺耳。在大均家,满库好久没有听到这种声
音了。
    因为风寒的缘故,满库从大均家回来,便朽木似地倒在床上。鼾声如水泡突然没了,
呻吟声却像瘟疫般从满库的嘴里扩散。满库不让云秀离开床边,满库说花银在他病的日
子里,常常是坐在他的脚头纳鞋底。云秀坐在满库的脚头,觉得满库的脚奇臭无比,与
其这般枯坐,还不如找点事做。云秀拿起花银的剪刀,开始剪鞋样。
    满库渐渐沉入睡眠,被子如水覆盖他的躯体,不时有一两声呻吟像没了的水泡又从
水底冒出来,提醒云秀是在陪伴着一个病人。满库的呻吟中夹杂惊叫,云秀觉得惊叫声
像是有所表达,但最终又未能表达什么。正午的阳光从窗格子游到床边,剪刀上闪出几
片亮光。像是疏通了水道,一声尖利的惊叫之后,满库说我听到了,我听到他们挑盐的
脚步声了。
    满库醒过来,看见光线在云秀的剪刀上闪烁,仿佛回到过去的岁月。云秀说又是那
个断手,他和你们一家怎么那么难解难分。满库说刚才我说什么了?你说你听到他们挑
盐的脚步声,云秀说着把剪刀晃了晃,问,花银是不是拿这把剪刀剪的那些剪纸?满库
说是的。云秀说那些剪纸是不是都是花银剪的?满库说是的。云秀说大均的左手是不是
花银死了后才被你砍断的?满库说是的。云秀说那花银的剪纸里怎么会有一个断手?你
们村庄里还有断手吗?满库说没有呀!云秀看见满库的脸色猛然晴转多云,阴雨铺盖在
脸上。对于花银那些寓言似的剪纸,满库感到力不从心。满库说我们出去走走。
    满库和云秀游出大门,红太阳挂在中天,那些青枫树的黄叶在风中纷纷飘落,几只
大鸟在树林里翻飞像那些树上掉下的叶片。这时,云秀看见巫师从山道上舞蹈而来。
    巫师的步伐古板而规范,木制卦板挂在他的腰带上,招引着未知命运和将来的人群。
巫师径直来到满库家的屋檐下,喘着粗重的气息。启屋和几个染布的雇工两手沾着蓝靛,
来到巫师的身边。巫师点着启屋的鼻尖说,你克妻克子,你已经克死了妻子,将来还要
克死儿子。巫师庄严的定义,逗出一阵狂笑。有人说他还是单身,怎么克死妻子了。巫
师对于笑声充耳不闻,脸皮像染过的布一样深沉严肃。满库举起手在鼻尖下扇了扇,像
要扇走那些泛滥在腊月里的不吉祥的话语。满库叫启屋——启屋的笑声僵硬在嘴边。满
库想叫人把巫师赶走,但满库听到巫师在说屋基。巫师说那个空屋基坪是一个好的阳宅,
屋基坪上的那个坟葬得不好。满库想那屋基坪好,为什么大均家一下子就败了,房屋全
起到了我现在的屋基上。如果说花银的坟葬得不是地方,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不好
的。满库觉得巫师像一堆臭不可闻的牛屎,而围着的人都像绿头苍蝇。云秀挤到了巫师
的面前,说给我算一算。巫师的目光如两只温柔的大掌,把云秀从头到脚抚摸了一遍。
一枚灿烂的戒指戴在云秀左手的中指上,戒指像招牌吸引巫师的目光。巫师说你双亲健
在。云秀说我从小就没有双亲,哪里有饭吃哪里就是我的双亲。巫师毫不动摇,仍然低
着头说,你膝下有一个儿子,儿子身体不太好。你的左脸上有块雀斑,那是贵人斑,它
给你带来福气。你怎么没有双亲?你的父亲叫花安,你姓花名银。老板娘你骗不了我。
巫师抬起头,露出满脸的期待。云秀说我就是我,我怎么是花银了。云秀像被拍打的苍
蝇,轰地闪出人堆,窜进家门。云秀看见满库脸面红润,开成一朵花递到巫师眼皮下。
满库的精神猛然振作起来,牵着巫师的手说,老先生,屋里坐。老先生神机妙算,好眼
力呀。
    巫师被满库拉起身。满库像拉着一块卦板,朝门里走。满库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
门外,回过头说,启屋,你杀一只鸡,我要款待贵人。
    巫师和满库关在屋子里坐到黄昏,最后满库给他几个赏钱,巫师像一句警世的话语
飘来又飘走了。满库送走巫师,忙跑到云秀的床边说我们准备回花家,我要给他们送个
鲜鲜活活的女儿回去。你真像,连巫师都说你是花银。
    不用满库提醒,当云秀看见花家的那幢高楼和那些起伏的瓦檐时,已决定喊几声甜
甜的爹妈了。几个穿花戴绿的女佣无聊地站在回廊里嗑瓜于,瓜子壳零零星星地飘落地
面。青灰的瓦片上,长着几簇野草。野草褪尽青绿,泛着衰朽的色调。花家的木楼板一
律透出青黑的光芒,那个鲜血淋漓的夏天,总是在满库看到花家的楼房时向他逼近。
    大均像一只瘟鸡跪在满库的脚尖前,脑袋不停地起伏着。岳父花安站在人堆外手拈
胡须,细步走来走去。岳父像看出什么蹊跷一言不发,也没有悲痛的表示。岳母和亲眷
们围住花银的尸体呼天抢地。岳母的哭声成为一种鼓励,满库的脸像浸进染缸的白布,
渐渐黑了下来。大均指着自己的两个老婆说,满库,我有两个老婆,由你挑一个。满库
看见刘来和贺凤像两根风中的衰草,在哭喊的声浪里抖动。满库说我不要你的老婆,我
只要花银,你还我的花银。花银的兄弟们轰地围了上来,花银的尸体边只剩下岳母,这
时岳父才靠近花银。在兄弟们的咆哮声中,满库听到岳父对岳母说,女儿命苦,我们只
有女婿了,女儿也太狠心了,她怎么能丢下她的男人和儿子不管呢。
    满库承认所有的哭闹和咆哮都没有岳父的话具有威力。直到岳父开口,满库才感到
心口针戳似地痛了几下。满库操起砍刀说,大均,你这只狗,你还不了花银,我砍了你
的狗头。大均像一只破桶里涌出的水,散在地面。满库看见岳父点了点头,岳父说砍了
他,免得日后受气。大均说你饶命,我把染坊全部给你。满库感到大均的声音从地皮蹿
上脚跟,细若游丝,听起来有气无力十分可怜。见没有反应,大均又说我把房子全给你。
满库觉得花家的人站成一片茅草,大均像茂盛的草丛中的一只细虫。满库说老子不想杀
一只虫子,你抬起头来,老子要砍断你的一只手,让你有个教训。大均说求求你,求你
砍我的左手吧,说着把左手伸到满库的脚下。满库用左脚踩稳大均的手臂,唰的一声,
大均左膀处一块太阳似的疤,涌出热气腾腾的鲜血。满库的刀子当的一声落在血泊中,
满库的鞋面溅满血点。满库摇摇晃晃像是自己被人砍了一刀,有些支持不住。人们扶着
满库朝家门口走。岳父说,不杀他,你要后悔的。岳父挥了挥手,对看热闹的人说,把
死了的埋了吧,留着有什么好看。
    云秀的到来,使花家在这年的腊月里飘荡起不吉利的哭声。哭声震动那些陈旧的瓦
片,猫站在瓦片上凄怆地嚎叫。云秀跨进门槛,拉住花银母亲翠娥的手,叫妈——我回
来啦。翠娥眼里布满亮点,翠娥说你,真的回来啦。翠娥的嘴一撇,挤出一串哭声,召
唤出花家的大大小小。云秀被满屋的目光宠爱着,似乎真的回到了妈的身边。云秀成了
一屋人的女儿侄女姐姐妹妹姑姑,叫唤声不断地回响在耳边。从小就失去了爹妈的云秀,
被雨点似的呼喊喊热了,云秀鼻子动了动,便抽泣起来,满屋人于是跟着哭。一个老妈
子挤到云秀的面前,用衣襟擦了擦眼睛说,小姐,你别哭了,从前你最喜欢的剪刀我还
帮你留着。云秀的目光穿过泪珠,看见老妈子的手里捏着一把小巧玲拢的剪刀。云秀想
这一定是看着花银长大的老妈子了。云秀把剪刀接在手上,说这是她用过的剪刀吗?几
个声音同时响起来,是的,花银从小就灵巧,剪什么像什么。
    很夜了还有人往云秀的手里塞东西,云秀的头上已插了几根银簪,翠娥把银簪—一
抽出来,拿到灯下去辨别它们的成色。云秀看见翠娥花白的头发被油灯烧卷了一片,额
前年轮纵横。云秀说妈,这些银簪你全留着吧。翠娥说不能,这是她们给你的。翠娥把
银簪递到云秀的手上,说还是三婶娘舍得送,她给你的那根最好。翠娥说着把云秀的双
手捧到自己的膝头上。翠娥看到了那只金光灿烂的戒指,在油灯的光亮里诉说从前的往
事。翠娥说如果花银还活着,恐怕早已发胖了,不一定能戴进这只戒指了。云秀说那我
也不戴了,我把它还给你。云秀伸手去脱戒指,被翠娥双手挡住。翠娥说不要这样,你
也是我的女儿。我是望你快点胖起来,给我养个乖孙。尽管灯光不太明亮,翠娥还是看
到了云秀脸上的惊慌和羞涩。云秀说妈,我怀上了。翠娥揽过云秀,两人抱作一团。这
为花家沉闷的回忆,划上了一个句号。她们开始走出过去,期望来年。
    云秀和她的担架从秋天的深夜渐渐地浮出来。亮光在天边闪动着,树枝间还藏着黑
夜。在微亮的背景上,那些黑夜随着雾的飘动变成丝丝缕缕,从枝叶间向外扩散。竹编
的担架吱呀吱呀地响在山林中瘦长的路上。云秀像一只瓜熟蒂落的南瓜,鼓凸着肚皮在
担架上呻唤不停。草蓬中沉睡的夜鸟,噗噗地飞起来又跌下去。云秀痛不欲生。云秀说
放我下来,我愿死了。启屋和另外三个雇工踢踏的跑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淹没了云秀
的许多不堪入耳的咒骂。云秀说满库是骚货是狗是牲畜,他为了自己快乐为了传宗接代
害得老娘好苦,男人只管一时舒服,不管女人受苦受累。满库因体力不支,已被担架甩
在远远的后面。启屋想云秀骂得再毒,满库也听不见。启屋不时腾出一只手,为云秀掖
被盖。担架像一只水上的独木舟摇摇晃晃,云秀像蹩脚的水手搅得担架无法安宁。启屋
那只掖被盖的手,常被云秀翻动的身体碰撞,启屋知道快要生孩子的云秀一丝不挂,汗
水湿了被盖也湿润了启屋的手。启屋把粘湿的手掌拿到鼻尖下嗅了嗅,想云秀喊了一夜,
生个孩子不容易。
    接生婆的屋子由小而大,看看近在眼前了。启屋敏感地听到门口有类似于云秀的号
陶。接生婆边扎裤腰边走出门口,哈欠连天,对门边的号陶置若罔闻。接生婆拢了拢头
发,说我刚起床,你们抬的是谁家的人?启屋说是满老板家的。接生婆说抬进门去、快
抬进去。担架擦着门边往里进,启屋居高临下看见门角的妇人突然停止哀号,木呆地仰
视担架,眼睛里射出绝望的光芒。
    担架落在堂屋,接生婆叉开双腿骑到云秀的身上。启屋和雇工们像逃避瘟疫一样逃
出大门。接生婆喊满老板呢?我要一个帮手。启屋返身进屋,启屋说满老板落在后面了。
接生婆说生孩子要紧,你用手分开她的大腿。启屋看见接生婆掀开云秀的上半身,云秀
的肚子像山峰一样白生生地挺立在担架上。启屋双手从云秀的脚头摸索而进。被盖被云
秀的双脚移开,启屋看见云秀的双腿沾满鲜血。启屋双手如铁钳一般卡住云秀的大腿,
接生婆把被盖拉过来盖在启屋的手上。启屋看见接生婆在云秀的肚子上挤压捏弄,云秀
发出再也不愿活下去的哭叫。云秀的下身在被盖下很痛苦地摆动,启屋感到一股热流沿
着腿根喷到了他的手上。启屋的手慢慢麻木不仁,机械地掰着云秀的大腿。像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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