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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没有语言的生活-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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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烟枪从窗口抛出来,叭地落在福嫂面前。福八在屋里喊我宁可不吃大烟,我再也不吃
大烟了。福嫂说你真不吸大烟,我放你出来。竹芝捡起烟枪,往大门口走,不冷不热地
说我不管你败家不败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气不能出在中间人身上,人家可是干等着。
这烟枪福人不要,我拿回去给见远留着。
    傍晚,福八的烟瘾发作,像条疯狗在屋里乱蹦。福八哼哼呀呀地吐不出一句清晰的
言语,手脚跳兮兮地颤。福嫂说你不是说戒烟了吗?发什么号。
    福八说我要去光寿家。福嫂说你敢。
    我去要烟枪。你把的烟抢收到哪里去了?
    你忘了那个婊子,我就给你找出来。
    忘不了。我要去光寿家,去要烟枪,也要女人。
    福八说着撞出大门,想往村道上赶。福嫂追过来,福八捉住福嫂的头发,往门框上
碰。福八手上像吊着颗南瓜,碰在墙上脆生生地响。福嫂说你去你去,这个家我不要了,
我一把火烧了。福八松开手,说烧你就烧。福八拍了衣衫上的尘土,出了大门。
    福八在前面甩手,福嫂在后面号响着追赶,一群孩童围着他们看热闹。福八远远地
看见竹芝立在大门口,像是欢迎他,身子便前倾着小跑前行。福嫂看见福八进了竹芝的
家门,绝望袭上心头。福嫂高叫一声天杀的,你回头看看,老娘也有那个东西,你为什
么不喜欢。福八回过头,从门框里看出来,见福嫂褪了裤子,双脚叉开成一个八字。福
嫂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对着光寿家门洞叫骂。福八从壁头上扯下烟枪,跳出门来,扬起巴
掌往福嫂脸上乱掴。福八说羞死先人了。福嫂见福八只要烟枪,没沾染女人,像吃了止
哭药,突然刹住哭声。福嫂双手颤颤惊惊扎紧裤头,跟在福八身后回家。
    竹芝起床去拉大门,门闩已经拔开。竹芝返身看冬草的床,床上已没有冬草。竹芝
想冬草从来没有起得这么早,冬草一定是跑了。竹芝吱呀推开门,雾气沉沉地漫浸门来,
一串麻雀叽喳的声响,从屋檐上飞走。竹芝从瓦檐下看出去。天已下了一阵牛毛细雨,
细雨浅浅地湿润地皮。竹芝屋前屋后地叫冬草,见没有动静,便朝河边赶。
    河边的雾气,更浓得化不开。河面上压着厚实的棉絮,水流声被棉絮捂严,竹芝听
不见。竹芝稳住脚,猛然听得捣衣声撕破深雾,从雾之下水上传过来。竹芝叫冬草。捣
衣声停住,竹芝走过去,竹芝看见捣衣的是福嫂。竹芝说福嫂,这么早。福嫂说不早不
行,今早要耘田,贪睡了太阳晒背。灯艺说你见冬草了吗?福嫂说跳河了。竹芝说开什
么玩笑。福嫂说妖精,专门勾引男人,跳河了才好哩。竹芝嘴里嚼着跳河、跳河……转
身往回走。福嫂的捣衣声又响在石板上,竹芝走了几步,被捣衣声牵住似的,突然停下
来,调脸看福嫂。福嫂把捣衣棒举得高高的,来回划着漂亮的弧线。福嫂的奶子小碗那
么大,随着棒槌的起伏而剧烈地颤动。福嫂水桶似的腰,磨盘似的屁股,这一刻也柔和
地摇摆着。竹芝想真是个好劳力。福嫂把一件补疤裤子,用手揉揉,没有回头,扬手便
准确地把裤子丢在背篓里,接着又捣面前的一堆衣服。竹芝想你就这么能干,跳河,我
叫你跳河。竹芝走到福嫂背后,猛地一推,福嫂从石板上赴过去,栽在水里。福嫂把头
露出来,竹芝捡起水上的棒槌,朝准那颗头捶下去,溅起数瓣水花。福嫂的头硬梆梆地
顶了几顶后,竹芝便看见福嫂的眼睛凸起来恨人。福嫂的手上,牵着那件衣服,现在在
水上飘浮着,缓慢地下沉。福嫂不见了。
    冬草——冬草——救人啦。竹芝拼命地嘶喊,声音撞开浓雾。冬草——冬草——救
人啦。竹芝只有不间断地叫喊,才把心里的慌乱压下去。竹芝觉得好久好久的时间过去
了,才见扁担的船从下游飘上来。扁担说是冬草跳河了吗?竹芝说有人跳河了。扁担削
尖脑袋,对着河水扎下去。竹芝看见扁担的船,被扁担的脚蹬了一下,船向着河岸飘动,
船上有一张网和几条亮晶晶的鱼。
    人群涌向码头聚成堆,几个后生剥光衣裤,赤条条扎入水底,打捞福嫂。竹芝看见
福八脚绊脚地来到河边,看到他家的衣物和背篓,眼珠呆定,像一袋粮食倒伏在河边。
福八呜呜地哭,福八说冤家呀,你怎么就想不开呀,怎么几巴掌你就想不开,就跳河啦。
是我害了你呀!
    竹芝看见冬草来到人群里,眼睛细眯着,还没有洗漱,像还未回阳的蒲草。竹芝走
到冬草面前说冤家,你去哪里来?我还以为是你跳河了。冬草说我屙屎也要问你。竹芝
说我看了茅坑,你没在里面。冬草说茅坑臭,我上山坡上去了。竹芝说臭你也得给我蹲,
你就那么娇贵、竹芝在冬草面前狠狠地跺脚,说回家去。竹芝拉着冬草的手,冬草像小
了五岁。被竹芝牵住手往村里走。
    福八进冬草的房间是天擦黑不久,冬草正在床上绣花。冬草听到门吱的一声,冬草
抬起头,看见福八堆着笑脸,挤进门来。福八把门挡转去,没闩。福八靠在门上,眼珠
乱转,转到冬草身上,便向床边走来。冬草说你老婆刚死,你别这样。福八说还管死人
干什么。福八吹灭油灯,冬草感到一座山向自己压下来。冬草举起针,朝福八的手臂戳。
福八尖叫,说老子用一亩水田,不是来换针戳的。竹芝在门外说,福八,她不听话你尽
管打。
    竹芝话音刚落,马上听到黑洞洞的房间里,响起僻里啪啦的声音。冬草在屋里叫狗,
狗,狗……声音愈来愈弱。屋内安静了片刻,冬草喊见远,你拿火来点灯。见远举着火
子,推开门到冬草床头,噗噗地吹火。冬草看见火子在见远的嘴前,一闪一闪地明亮,
映红见远的嫩脸。油灯哗地亮了,见远看见福八还骑在冬草身上。见远低下头往门口退,
冬草说站住。见远站住,不敢抬头。冬草说你妈既然喜欢,你就不要怕。这只狗总有一
天要把水田嫖完,嫖完了他就没戏了,我就给你嫖,一家人我不要你的水田。见远抬起
头,把火子朝着福八的屁股砸过去,福八从冬草身上弹起来。见远跌出门,抱头鸣鸣地
哭。冬草在屋内哈哈地大笑不止。见远听到这怪笑的声音,嘴里像吃一只苍蝇。苍蝇滋
润出无数唾沫,见远直想呕吐。
    时间已经是冬季,福八的脚步和声音已没先前雄壮,福八只剩下最后两亩水田了。
竹芝看见福八像避瘟神似的,关紧房门,竹芝说福八你嫖吧,你才两亩水田了,你还要
吃饭。福八说竹芝,你莫狗眼看低人,我连那两亩水田一起用完,我就去走四方,我不
白占你家的便宜。竹芝说败家的,你还是走吧,免得人家说我心太狠了。竹芝过来推福
八,福八不动。福八推开竹芝,径直进入冬草的房间。门合过来,竹芝听到福八嘿嘿地
干笑。
    见远在这样的时刻,总记起第一次的情景,激动无比。见远待福八进入房门,便蹲
在门口,聆听屋内的每一丝响动。见远隐约地像听到一个蚊虫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叫:
见远——见远——这是冬草的声音,每一次见远都听到,声音从遥远的地层深处传来。
见远站起来蹲下去,嘴里喃喃地喊我要杀人啦、杀人啦。竹芝看见见远像疯狗似的原地
打转,这没出息的,你喊什么,你过来。见远看见竹芝在用眼睛瞪自己,并没有听到喊
他。见远依然在原地跺脚踏步。竹芝说没出息的,你还年轻。一个嫩娃娃,去想一个婊
子,你划算吗?见远说是你害了她,我知道是你害了她。见远正喊着,福八推门出来。
见远扬起拳头,福八嘿嘿地干笑,脸面堆出鄙视。见远跨步入门,竹芝追上来抓见远,
见远把门狠狠地打转来,竹芝只抓住见远的一只布鞋。竹芝举起布鞋,叭叭地击门,门
已闩死。竹芝说没出息的,脏呀,没出息的。
    南方的隆冬,有时也会有些雪花。见远于是常常蜗居在冬草的房间,一同看雪,懒
得出门。冬草觉得这雪在桂平不常见到,便从窗口把那些蝶蛾似的雪片,啃得饱饱的。
冬草看见雪地里,福八手上执着烟枪,对着大门叫竹芝,发点慈悲,给点烟钱。竹芝听
到福八的声音,哐地关紧大门。冬草看见福八在雪地上踏跺,脚印在雪地上窜来窜去,
已窜成一团簸箕大的圆圈。福八抓一把雪,喂进嘴里,伊呀地喊几声,便倒在地上。要
到雪下密了,冷醒来,福八才跌跌撞撞地回家去。一天如是几趟,福八失去耐心,彻底
地不来了。雪地上的脚印,慢慢地被新的雪花填平。
    雪地上没有动的,冬草失去兴趣,收回目光。见远伸出双手,去捧冬草的腹部。冬
草一阵恶心,干呕几声,没有吐出什么来。干呕声被竹芝听到了,竹芝叫冬草,你出来,
你恐怕怀孕啦。冬草跨出房门,来到堂屋,坐在竹芝面前。竹芝说剥开衣服。冬草说做
什么?竹芝说我这手有仙气,人家不孕我一摸就孕了,人家有病找我一摸病除了。你被
人颤来颠去的,我怕你的胎坐不稳,我给你摸摸,稳胎。
    冬草看见竹芝扬起枫树杆似的手臂,在她腹部来回走动,像毛毛虫在爬,冬草全身
起一层鸡皮疙瘩,身子发冷似的颤抖。竹芝说你做什么了?
    冬草说我怕你的手。
    见远站在一旁细心地观看,目光落在竹芝的手上。见远问妈,几个月了?竹芝说两
个月了。见远说福八的种,打掉算了。竹芝说傻仔,打掉做什么,生下来是个好劳力。
    冬草掰开竹芝的手掌,用自己的双手护卫着腹部。冬草看见见远脸色慢慢地青,青
到不能再青,便向后转,跑出大门摇进雪地里。
    见远到很夜才回到家来,冬草和竹芝都在火塘边等他。见远来到火边,脸和脖子鸡
肉似的展露在冬草和竹芝面前。竹芝说你喝酒了?
    见远说喝了。我还嫖女人了。竹湾最上边的那丘田,明天起就划给金元家。
    见远说得很响亮。冬草看见见远嘴皮上的青毛,这一刻一根根地粗壮。竹芝说金元,
才几大的姑娘。见远说十六岁,比她小四岁。见远指着冬草,眼睛里喷出火气。冬草觉
得头快要炸开。冬草慢慢地挪下火铺,回自己的房间去听热闹。
    你要败家的,你见福八的下场没有。竹芝说。
    我不管。你这田来得不干净,怎么来就怎么去。
    你气死我了。竹芝像是惨叫。
    见远看见竹芝扯出一块柴,朝自己砸过来。见远抓住柴块的这一头,往那边推,竹
芝倒在火铺前的木板缝里,好久都爬不起来。见远装着没看见,调脸看火炉里的柴块噼
噼啪啪地燃得正欢。
    竹芝和冬草很少看见见远的身影在屋里走动。田一亩亩地划出去,竹芝心痛。见远
在女人的怀里走动,许诺一块水田,第二天便有人在田头标号,拿了地契,水田另异其
主。
    晚饭的时间,冬草和竹芝对坐着无言。筷条敲击碗边的叮当之声,成为她们的对话。
冬草明显感到桌上的菜少,冬草知道竹芝在为今后的日子盘算。冬草说菜越来越少,越
来越难吃。见远这个败家仔,什么时候才收心。
    竹芝说又不是你的水田,你着什么急。
    难道是你挣来的水田吗?
    两人正在斗嘴。见远破门而入。竹芝没拿眼色看他。见远径直撞入竹芝的卧室,乒
乒乓乓地砸。见远说地契呢?那些地契呢?
    你还让我活不?竹芝说着离开饭桌,赴进房门,竹芝看见见远从枕头底下翻出那个
锁着地契的黑匣,抱在怀里。
    我给你讨个老婆,见远,就给你付金元。
    不稀罕,我不稀罕金元。
    竹芝扑向见远,去抢黑匣。见远的双手拐几拐,竹芝被摔落在地上。见远从竹芝的
身上跨过去,出了房门。冬草拦在见远的面前,冬草说把黑匣子留下。
    又不是你的匣子。
    那里头锁的,是我做鬼挣来的地契。我要吃饭,我要养仔。
    见远像没听见,绕过冬草。冬草拦腰抱住见远,见远弓身前赴,栽倒在饭桌上,破
碗扎入见远的手臂,流出一股血。见远站起来,抓住黑匣往冬草腹部不停地砸。见远说
叫你养仔,我叫你养福八的仔。冬草惊叫一声,翻天倒在见远面前。见远看见冬草的两
腿间,喷薄出鲜血,染红地面。见远怔住。见远想还有个女人等着自己,脚步仍坚决地
迈向大门。
    竹芝叫败家仔,你再走一步,我撞死给你看。
    见远固执地跨出一步。竹芝把头咚地扎在饭桌上。见远听到声音不脆,头皮像是开
裂了。见远丢下匣子,回头抱竹芝。见远看见竹芝开着嘴唇,头角上的血流过脸面,流
到嘴唇,流在白生生的牙齿上。见远说妈,我不嫖了,我再也不嫖了。
    冬草流产,竹芝卧床,家里像闹鬼似的,人人都不自在。见远半月不敢出门。饱餐
之后的傍晚,见远坐在门前看落日一摇一摇地下山,心里空慌,见远听到有人唤他的名
字,脚板底痒得难受。见远想要地契,地契这一刻压在竹芝的枕下,竹芝哼哼呀呀地睡
在床上。
    见远甩着空手,晃进金元家的大门。金元的爹说你来做什么?
    找金元。
    做梦。你没有水田你敢动金元一个指头,老子打断你的腿。你回去问你老娘,当年
她是怎么收拾福八的。
    见远退出金元家大门,站在壁根下喊金元。金元从窗口伸出脸盘,揭开上衣,露出
两个白糍粑似的奶子。金元说没有水田,给你看看。金元只让见远看过一眼,忙用上衣
罩住糍粑,做副鬼脸。见远心快蹦出来似的,口干舌燥。见远说金元,白糍粑你给我留
着。
    见远扑哧扑哧地往家赶,像斗红眼的公牛。见远从竹芝的脑袋下,拉出黑匣子,磕
在床方上。黑匣破裂,滚出些银元和地契。竹芝说老娘求你了,见远,要嫖你嫖家里的,
不挨水田的。
    不稀罕。脏。
    见远捡起地契,出门去了。竹芝从床上看到见远的背膀上,觉得见远背膀厚实,见
远已长成一块大人。竹芝无力地对着隔壁的冬草说冬草,完啦。败家仔抢走地契啦,我
们今后拿什么糊口呀。
    那时候的南方大野,生长着一种叫魔芋的植物。它的扁球形块茎,常常能激起人们
的食欲而又食之不能,必须经过磨细加灰水漂煮方能食用或酿酒。这种植物制成的魔芋
豆腐,至今仍风行于一些南方山区。
    竹芝和冬草吃完存粮之后,开始用灰水漂煮魔芋充饥。冷天的水刀子般割人,磨魔
芋是最苦的差事。竹芝打好一盆冷水,在盆中斜搁一块石板,叫冬草手拿魔芋在石板上
来回地磨。水里漂浮阴毒的泡沫,冬草磨一阵,手如同针扎似的麻辣,手指节都肿成红
萝卜。
    竹芝,我受不了啦,要磨你自己磨。
    不磨你吃什么?不磨就把你卖了,换十亩水田。
    冬草低下头,接着又磨。冬草感觉到手像下在油锅里。冬草再次抽出手来在衣襟上
擦干。冬草说卖就卖,你发一回善心,由我选个主,选个好主。
    冬草像一件物品坐在家里,等着买主上门。
    男人来了几个,冬草大都没有好印象。光圈提着一罐盐,出现在门口时。冬草开始
有一丝欣喜。冬草看见光圈长得方正,心想是个好主。光圈见冬草坐在堂屋,低下头,
在门口叫大嫂。竹芝听到有人叫,在里门应,什么人?躲躲闪闪的,进来。
    光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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