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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没有语言的生活-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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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江山忍着痛走进深夜,这种疼痛不仅来自脸上,而且来自心灵的深处。雨点像人的
脚步,开始由远而渐渐地密集了,风开始微凉,屋子里霉烂的气息愈来愈浓重。江山不
知道这股浓重的气息从何而来,江山认真地嗅了嗅,江山听到干妈均匀的鼾声节奏分明,
那些不可明状的臭味依附在鼾声里,弥漫成刺鼻的气息。三只狗对于远道而来的雨声,
狂叫不停,雨似乎给狗带来危险,抑或是雨水阻隔了它们跟狗的交配。江山在鼾声和狗
叫声的夹击下,无法安睡。江山开始用脚敲击床板,江山像翻天躺在水里,双脚上下蹬
踢,床板如破锣的呻吟,撕破黑夜。江山刻意制造的声音,引起屋外三只狗的更猛烈的
叫喊,而干妈却依然鼾声均匀。江山听自己的肚子里咕咕地叫了几声,突然感到有些饿。
    江山下床,揭开鼎罐,鼎罐里一无所有。这是一口钢制鼎罐,拿在手里十分轻巧。
江山把鼎罐掷向门角,鼎罐当地一声从门板上弹落地面,不安分地滚了几滚。江山又把
鼎罐捡起来,掷向另一个屋角,鼎罐依然发出悦耳动听的滚动声。三只狗隔着泥墙,来
回追随鼎罐的声响,像追赶猎物,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只有干妈对这些嘈杂充耳不闻,
干妈的鼾声愈来愈浓调了。
    这个夜晚注定不能安睡了,江山想。江山决定要消灭屋外的叫喊。江山开始煮饭。
江山煮饭时没有弄出什么响动,雨声便有些响亮地夹杂在狗叫声中,传入他的耳朵。江
山默然地望着火苗,火苗像舞动的手掌,手掌仿佛扇在他的脸面,脸上微微显出辣痛。
江山想棒子的手毒,棒子不得好死,我操棒子的妈,不,我操棒子的未婚妻。
    雨天霉烂的空气里,饭特别浓香。江山舀了一大碗饭后,便把其余的饭倒到狗碗里。
江山在狗碗里洒上老鼠药,用木棍狠劲地搅动饭,江山想你们快叫几声吧,等一下你们
就叫不出声了。江山信心十足地拉开门,斜雨扫进门来,细小的雨珠像米粒散播到脸上,
给他提了许多精神。火光红红的一片,闪出门外,门外的雨线依稀可辨。江山唤狗。三
只狗停止狂叫,像三只箭嗖嗖地射入大门。三只狗扑到它长年累月进食的地方.狗的鼻
子在饭碗边唤了嗅,一个个垂下尾巴跳出大门。狗们不再狂叫,狗们只不停地呜咽,像
伤心的人的哭声。江山想狗真的成仙了。江山伸头出门看狗.三只狗眼如黑夜中的灯笼,
闪烁出阴森森的绿光。江山说干妈干妈,干妈依然鼾声如雷。江山举着灯来到干妈的床
前,干妈早已睁圆双眼等着江山的到来。干妈说你也想毒死我吗?江山说干妈怎么睁着
眼睛也打鼾声。于妈说告诉你它们不是狗,它们是我的丈夫,你毒不死他们,连我都毒
不死它们,不到时候它们不死。江山说你是怎么教它们的,它们不吃毒药。干妈说它们
不吃你自己吃吧。干妈的声音像带着鬼魁,满屋弥漫着一股可怕的气味。江山觉得这房
屋不能盛装这些故事,不能盛装干妈和那些狗,江山想迟早得离开他们。
    后半夜像遥遥无期的路途,干妈的话语和狗的哭声成为江山的伴奏。雨声在一阵急
促之后隐退了。江山没有注意到雨声是什么时候谢的幕。干妈的声音于是显得冗长而高
亢。于妈说你不是爱敲鼎罐吗?你不是不想睡吗?你不是不相信我活了一百岁吗?我的
第一个丈夫叫黄狗,人们说是我把他克死的。他死的那天是七月初九,天上太阳红亮红
亮的。他在床上睡了三天,那天我没有听到咳嗽声,我去看他,他早已断气了,身上爬
了许多苍蝇。那些苍蝇像马蜂那么粗大,我怎么也赶不走它们。我知道我也活不长了,
前年我就买了这只黄狗,这只狗是七月初九生的一是我丈夫死了投错胎,投进了狗的肚
子里。江山知道干妈的第一个丈夫不叫黄狗,但他不想理睬干妈,免得她一夜都说个不
停。干妈平时总喜欢用狗名来替代她的丈夫,人死了便不如狗,因为狗还活着人却烂成
了泥土。江山开始制造鼾声,但江山觉得自己的鼾声像那些稚嫩的豆芽,无法与干妈的
鼾声相匹敌。干妈的鼾声如老姜,辣而且生动。干妈说你别装睡,我知道你睡不着,你
一定记恨着棒子。
    我的第二个丈夫叫花狗第三个丈夫叫黑狗,干妈平静片刻之后,又捏稳了刚才的话
头。干妈说花狗是正月初六离开我的,黑狗是十月初二离开我的。他们都认为他们有本
事,他们认为我不生孩子是我的男人没人本事,这样他们就大大方方地来到我的床上。
他们相信天下的女人不生养绝对不是女人的毛病,应该说只有男人不中用女人才不生养。
所以他们两个部发狠地想让我生孩子,每天都做着让我生孩子的事情。最后他们身子垮
了,他们彻底相信生孩子不只是男人的事,关键要有个好女人,就是说要有块好地。结
果他们也先后逃跑了,他们逃是逃了,但他们还是变成狗被我买了回来。这些故事似乎
像一帖膏药,贴在江山的脸上,江山有了一些快意。江山觉得于妈的声音犹如细雨,在
黑沉沉的暗夜时飘落不停。江山突然破开嗓门说,那你为什么不给花狗黑狗过生日,只
给黄狗过?干妈说花狗和黑狗还活着。江山说是谁?干妈说他们怕没有后代怕断子绝孙,
都另外娶老婆了都生娃仔了。他们生了娃仔就说明我不中用。江山说他们是谁?干妈说
他们就在村子里。
    江山觉得黑夜已经没有意思,狗的呜咽声像黑夜的旋涡,一个接一个地漩转。干妈
的故事已经走过高潮进入庸俗平淡的尾声。江山在故事的尾部欲睡不睡。江山眼前突然
闪出一个铜铸的陀螺,陀螺像一团火像一团太阳,在夜海里沉浮飘扬。陀螺闪射的亮光
时而规则时而零乱。那是他童年时喜爱的宠物,后来有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都跟
他争抢铜陀螺。爹说哥要让给弟弟,就像哥穿不烂的衣物弟弟接着穿,哥玩过的陀螺要
给弟弟接着玩。江山舍不得把陀螺交给弟弟,最后把陀螺藏到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江山不知道在这个无法入眠的长夜,陀螺怎么又浮出脑海。江山的头脑填满着光亮的陀
螺。陀螺牵着他的念头直走到黎明。
    江山在天亮时走出大门。床上的被单弯扭在席子上,江山回望一眼,江山想被单上
的余温还未散尽,自己便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了。江山走了几步,发觉地面已经透湿,
脚印能够鲜明地印在路上。雨在落过一阵之后急急收场。天空阴沉着脸,包谷杆上吊挂
雨滴,像玻璃珠子永远不想滴落。眼前一望的包谷林,如洗了个痛快淋漓的澡,都精神
抖擞地站着。包谷梢的青绿叶子和成熟的黄色包谷棒夹杂一起,在江山眼前开放,斑驳
如流行的一种时装颜色。江山想不能空手回去。江山又返身捞起床角的那床棉胎,再度
走出大门。
    江山看见爹正在马圈边牵马,爹一定是把马吊在屋角等自己把他的马带到坡地去。
爹突然看见江山抱着白晃晃的棉胎走过来,爹远远地就喊江山,你不挑水啦?你拿棉胎
去哪里,你记住把马牵出去。爹说完又低头去理他的马索,马被爹拍了一掌跳起来,绳
索从马蹄下滑到爹的手里。爹看见江山没有牵马,径直走进家门,把棉胎摔在桌子上。
爹放下马索跟进屋来,爹看见江山的左脸上胖大发亮,上面有紫色的血块。爹说你挨莫
太婆打啦,或者是跌跤啦。爹的喊声引出了弟弟妹妹们。小妹斜挂书包准备赶街去,小
妹看见棉胎和哥便站下来不走了。
    江山说我不做她的干儿子啦,我回家住我再也不走啦。爹的目光突然直了,弟妹们
都满脸拒绝的神情。江山想他们都二十左右的人了都懂事了,他们怕我回来抢他们的饭
碗,争他们的家产和田土。爹说你都熬过几年了,怎么突然回来呢?你回来,前面那几
年不是白做了,小妹说就是,这样不划算。江山白了小妹一眼,从屋角拉出锄头。江山
扒开弟妹们,在墙角挖了起来。爹说你想挖墙脚吗?你想害大家吗?江山没有答应,江
山的锄头快速地起落,坚硬的泥土被他挖得噗噗噗脆响。江山的额头冒出细汗,爹看见
一串汗水沿着江山肿大的左脸上滑。江山终于放下锄头,在地上执几扒,取出一个铜陀
螺。江山把铜陀螺递到爹的眼皮底。江山说这是谁埋的?难道我不是你的仔吗?
    爹的脸色往深里走。爹的身子明显地抖了一下。小妹说是你埋的又怎样,这几年你
没有给家里出过一滴汗。江山说你多什么嘴,你很快就是嫁出去的人了。爹摆了摆那双
粗大的手,爹说不是爹不认你,你想想看你们三个弟兄,何必来争这一幢房屋呢?莫大
婆是寿星,每月有政府的补助,还有她的房子、金子,还有那些田土,将来都是归你的。
江山说我受不了啦,她总也不死,她尽说那些鬼鬼怪怪的故事,她整夜整夜地不让我睡
觉。还有她的三只狗,连毒药都不吃,都成精了。那不是人呆的地方,是精怪呆的地方。
江山看见爹的脸色忽青忽白,气也喘得粗重了些。爹说你再忍忍吧,她活不了多久了。
她一死,我就给你娶老婆。江山说她总这样活下去,真成老不死的寿星了。江山说完坐
在墙根下,朝弟妹们摆手。江山说你们不要恨我。我歇一会就走。你们忙活路去吧,我
不来跟你们抢食。我突然想通了,人死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江山想杀死一个人很容易,但不是用刀杀不是用药杀,而不把这个人放在心上,不
把这个人当一回事。这样这个人就被遗忘,就算是白活了。江山决定干点别的事情,但
雨水又从天边走过来了,灰蒙蒙的似乎还带雾气,空气里杂着野果的芬香。雨脚细密如
麻,轻敲在大片大片的包谷叶上,汇成一种遥远的声音。江山遥动在细雨中,仿佛觉得
雨水把自己淋湿淋透,许多主意和想法都要从躯干上生长开花。
    江山看见棒子开着刚修好的拖拉机,在土坪试跑。拖拉机突突突地喷出浓烟,浓烟
弥漫在雨水里像肮脏的毒蛇。江山站在土坪边,等着棒子的拖拉机开过来。棒子似乎发
现了江山,棒子只在土坪的那一头不停地转,总不正面地朝江山开来。江山固执地站在
雨雾里,尽量做着和善的脸色。棒子瞥见江山满面堆笑,那笑因为左险的肿大和青紫,
显得极为难看但十分可怜,棒子有一丝感动。棒子想他一定是有求于我。棒子把拖拉机
从江山身边开过,棒子认真地低着头,只看机头冒烟的烟囱不看江山。江山说修好啦,
棒子。棒子的脚猛地踏了踏,拖拉机熄火停在江山身边。棒子说我不知道你是来还凉鞋
的。江山说我没看见什么,真的,我什么也没看见。棒子说看见也不怎么样,就那么一
回事,不要因为女人伤了大男人的和气。江山说你要出门吗,修拖拉机是为了出远门吗?
棒子说下雨,哪里也去不成,我们喝酒去吧。
    江山和棒子坐在门口,面对木凳上的一碗黄豆,开始无声地喝酒。村头小河涨水的
声音隐约可闻,雨水就在屋檐之外晃动。江山觉得他们仿佛坐在远古的行船上,戴着斗
笠披着蓑衣饮酒。江山想一条大鱼快要吃钓了,船身开始晃动不止。江山看见棒子一杯
接着一杯往嘴里灌酒。江山说你有什么事。棒子说没有事,金元她怀孕了。江山的酒杯
左右摆了一下。江山很激动地说你干过她了。棒子说上酒来。江山说她才十八啊。棒子
说不管那么多,我把她给你了。你叫莫太婆给她吃一服草药,那东西就打下来了。江山
说金元愿意打吗?棒子说她会愿意的,我下午就走了。江山说你走到哪里去。棒子说她
想用肚子里的那个来缠我,她缠不住。我去对奖会。江山说开奖了。棒子说昨天是开奖
的日子,都说镇上挤满了人,我买了五十张奖券。江山,你知不知道一等奖多少钱?知
道,江山说,一等奖一万元,你打算怎样开销你的一万元。棒子说没想那么多,但如果
中奖,先是丢开这个女人,然后是永远也不回来了。江山把杯子再度举起来,与棒子当
地碰了碰。天光愈来愈暗,他们像画卷上的人物,包谷酒溅湿了地皮,画卷在风雨中摇
摆。江山说你一定中奖,莫太婆,不,干妈说你是村上的贵人,你昨天打我是看得起我。
干妈还说你最近就要发一笔大财,我估计就是这一万元。江山看见棒子的青灰色脸上,
爬上一层红晕,棒子把杯子摔在地上,杯子当当地叫唤两声,竟然没有破,杯子口和杯
子底都沾满了泥巴。棒于说好杯子.下午我就去对奖。江山说你醉了,你不能开拖拉机
了,我还可以开,棒子你是绝对没本事开了的。棒子扑过来抱江山的头,江山抱紧棒子
的腰,他们像两袋散开的粮食,倒在地面,各人的嘴脸都贴在被酒溅湿的地面。
    江山是被金元叫醒的。江山感到有双手提着自己耳朵,从水里拖出来,有许多冰凉
的水从身上滴落,最后一滴水从他脚尖滑落后,凉意全没了。江山睁开眼,叫道翻车了。
江山揉揉眼睛,看见天色已昏黄如陈旧的报纸,雨已停了,金元站在自己面前。金元说
棒子呢,江山。江山说棒子死了,他的拖拉机翻进小河里去了。金元说你胡说。江山说
不信你到河边去看。
    金元像一只惊兔弹跳起来,朝村头赶。江山看见雨后的坡地青翠欲滴,金元沐浴在
青色的世界里,跑动的姿态撩人心魄。江山发现棒子的拖拉机不见了,棒子喝了那么多
酒真的敢开车走了。江山疑惑地站起来,沿着金元在雨地里留下的脚印,也朝村头赶。
金元像个猎物,江山像个猎人,他们朝小河靠近。
    小河里的水已变成混浊的大流,如一匹黄马不安分地跳动。没有涨水的日子,拖拉
机就从浅浅的水里开过去。小河里没有桥也没有船,有一只泡胀的猪仔随水飘流。拖拉
机的印辙消失于水边,一只黑色的沾满稀泥的轮胎,像一顶硕大的草帽,躺在河边的沙
地里。江山想棒子真的死了吗,自己刚才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江山对着小河那边的人
喊,说见没见拖拉机开过去。那边的说没有见,他们都从摇头来注释他们的回答。他们
说他们已经等了半天了,水还没有消退,他们要等到河水累了歇气了,才踩水回村子里
来。江山说棒子真的栽进河里去了。金元说不可能,他们没有看见拖拉机。江山说那拖
拉机在哪里?拖拉机能上天吗?不能上天就是栽进河里去了。金元说你们设圈套害我,
棒子一定是中奖了不回来了把我甩了。金元呱地哭起来,双腿像踏在通红的火子上不停
地跳,凉鞋飞向河心,咚地一声溅起几线水,忽地又平静了。江山说回去吧,或许他还
活着。江山的话像射向金元的子弹,金元哭得愈加高亢,全个身子倒在沙地里,双脚很
快地蹬踢出一个坑,江山想真糟蹋了那双白生生的脚。金元像是有些累,双脚静止在坑
里,如卧在坑里的白薯。江山走过去拉金元,金元朝江山掉一把沙土。江山木呆在原地,
忙用手去揉眼睛。金元说你们男人都坏透了。江山眼睛里像藏了针尖,火辣辣地疼。江
山听到风从耳边扫过,脚步声从村里响出来。江山捂着眼睛往河水里走,江山把头沉进
河水里。江山的头像个葫芦,在河水里起伏着,如此反复几次,江山举起湿漉漉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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