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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没有语言的生活-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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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从包里取出一张纸,抖开。王家宽看见那张纸的边角已经磨破,上面布满大小
不一的黑字。王家宽说爹,你看,她打开了一张纸,上面写满了字,你快看看是写的什
么?王家宽一抬头,看见他爹没有动静,才想起他爹的眼睛已经瞎了。王家宽说可惜你
看不见,那些字像春天的树长满了树叶,很好看。
    王家宽朝门外招手,竹笋一样立着的围观者,全都东倒西歪挤进大门。王老炳听到
杂乱无章的声音,声音有高有低,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的。王老炳听他们念道:
    我叫蔡玉珍,专门推销毛笔,大支的伍圆,小支的贰圆伍,中号叁圆伍角。现在城
市里的人都不用毛笔写字,他们用电脑、钢笔写,所以我到农村来推销毛笔。我是哑巴,
伯伯叔叔们行行好,买一两支给你的儿子练字,也算是帮我的忙。
    有人问这字是你写的吗?姑娘摇头。姑娘把毛笔递给那些围着她的人,围观者面对
毛笔仿佛面对凶器,他们慢慢地后退,姑娘一步一步地紧逼。王老炳听到人群稀里哗啦
地散开。王老炳想他们像被拍打的苍蝇,轰地一声散了。
    蔡玉珍以王家为据点,开始在附近的村庄推销她的毛笔,所到之处,人们望风而逃。
只有色胆包天的男人和一些半大不小的孩童,对她和她的毛笔感兴趣。男人们一手捏毛
笔,一手去摸蔡玉珍红扑扑的脸蛋,他们根本不把站在蔡玉珍旁边的王家宽放在眼里。
他们一边摸一边说他算什么,他是一个聋子是跟随蔡玉珍的一条狗。他们摸了蔡玉珍的
脸蛋之后,就像吃饱喝足一样,从蔡玉珍的身边走开。他们不买毛笔。王家宽想如果我
不跟着这个姑娘,他们不仅摸她的脸蛋,还会摸她的胸口,强行跟她睡觉。
    王家宽陪着蔡玉珍走了七天,他们一共卖去十支毛笔。那些沾满油腻的零碎的票子,
现在就揣在蔡玉珍的怀里。
    秋天的太阳微微斜了,王家宽让蔡玉珍走在他的前面,他闻到女人身上散发的汗香。
阳光追着他们的屁股,他的影子叠到了她的影子上。他看见她的裤子上沾了几粒黄泥,
黄泥随着身体摆动。那些摆动的地方迷乱了王家宽的眼睛,他发誓一定要在那上面捏一
把,别人捏得为什么我不能捏?这样漫无边际的想着的时刻,王家宽突然听到几声紧锣
密鼓的声响。他朝四周张望,原野上不见人影。他听到声音愈响愈急,快要撞破他的胸
口。他终于明白那声响来自他的胸部,是他心跳的声音。
    王家宽勇敢地伸出右手,姑娘跳起来,身体朝前冲去。王家宽说你像一条鱼滑掉了。
姑娘的脚步就迈得更密更快。他们在路上小心地跑着,嘴里发出零零星星的笑声。
    路边两只做爱的狗,打断了他们的笑容。他们放慢脚步生怕惊动那一对牲畜。蔡玉
珍突然感到累,她的腿怎么也迈不动了,她坐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看着狗。牲畜像他们的
导师,从容不迫地教导他们。太阳的余光撒落在两只黄狗的皮毛上,草坡上下很安静。
狗们睁着警觉的双眼,八只脚配合慢慢移动,树叶在狗的脚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蔡玉
珍听到狗们呜呜地唱,她被这种特别的唱词感动。她在鸣咽声中被王家宽抱进了树林。
    枯枝败叶被蔡玉珍的身体压断,树叶腐烂的气味从她身下飘起来,王家宽觉得那气
息如酒,可以醉人。王家宽看见蔡玉珍张开嘴,像是不断地说什么。蔡玉珍说你杀死我
吧。蔡玉珍被她自己说出来的话吓了一跳,她不断地说我会说话了,我怎么会说话了呢。
    那两只黄狗已经完事,此刻正蹒跚着步子朝王家宽和蔡玉珍走来。蔡玉珍看见两只
狗用舌头舔着它们的嘴皮,目光冷漠。它们站在不远的地方,朝着他们张望。王家宽似
乎是被狗的目光所鼓励,变得越来越英雄。王家宽看见蔡玉珍的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
子,它们全都扭曲了,有两串哭声从扭曲的眼眶里冒出来。
    这个夜晚,王家宽没有回到他爹王老炳的床上,王老炳知道他和那个哑巴姑娘睡在
一起了。
    朱灵上厕所,她母亲杨凤池也会紧紧跟着。杨凤池的声音无孔不入,她问朱灵怀上
了谁的孩子?这个声音像在朱灵头顶盘旋的蜜蜂。挥之不去避之不及,它仿佛一条细细
的竹鞭,不断抽在朱灵的手上、背上和小腿上。朱灵感到全身紧绷绷的没有一处轻松自
在。
    朱灵害怕讲话,她想如果像蔡玉珍一样是个哑巴,母亲就不会反复地追问了。哑巴
可以顺其自然,没有说话的负担。
    杨凤池把一件小人衣物举起来,问朱灵好不好看。朱灵不答。杨凤池说好端端一个
孙子,你怎么忍心打掉,我用手一模就摸到了他的鼻子、嘴巴和他的小腿,还摸到了他
的鸟仔。你只要说出那个男人,我们就逼他成亲。杨凤池采取了和朱灵截然相反的策略。
    就连小孩都能看出朱灵怀孕,朱灵轻易不敢出门。放午学时有几个学生路经朱家,
他们爬到朱家门板的缝隙处,窥视门里的朱灵。他们看见朱灵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笨
熊,狂躁不安走来走去。从门缝里窥视人的生活,他们感到新奇,他们忘记回家吃午饭。
直到王家宽和蔡玉珍从朱家门前走过,他们才回过头来。
    学生们有一丝兴奋,他们想做点什么事情。当他们看见王家宽时,他们一齐朝王家
宽围过来,他们喊道:
    王家宽大流氓。搞了女人不认帐——
    蔡玉珍看见那些学生一边喊一边跳,污浊的声音像石头、破鞋砸在王家宽的身上。
王家宽对学生们露出笑容,他也和着学生们的节拍跳起来。因为他听不见,所以那些侮
辱的话对他没有造成丝毫的伤害。学生们愈喊愈起劲,王家宽越跳越精神,他的脸上已
渗出了粒粒汗珠。蔡玉珍忍无可忍,朝那些学生挥舞拳头。学生被她赶远了,王家宽跟
着她往家里走。他们刚走几步,学生们又聚集起来,学生们喊道:蔡玉珍是哑巴,跟个
聋子成一家,生个孩子聋又哑。
    蔡玉珍回身去追那个领头的学生,追了几步她就被一颗石头绊倒在地上。她的鼻子
被石头碰伤,流出几滴浓稠的血。她趴在地面对着那些学生伊里哇啦地喊,她想说张复
宝大流氓,搞了女人不认帐,但是她喊不出。
    王家宽伸手去拉她,王家宽笑她多管闲事。蔡玉珍想还是王家宽好,他听不见,什
么也没伤着,我听见了不仅伤心还伤了鼻子。
    在那几个学生的带领下,更多的学生加入了窥视朱灵的行列。学校离朱家只有三百
多米,老师下课的哨声一响,学生们便朝朱家飞奔而来。张复宝站在路上拦截那些奔跑
的学生,结果自己反被学生撞倒在路上。一气之下,张复宝把带头的四个学生开除了。
张复宝对他们说,你们,不准再踏进学校半步。
    到了冬天,朱灵自己把自己从门里解放出来,她穿着鲜艳的冬装,比原先显得更为
臃肿。她走东家串西家,逢人便说我要结婚了。人们问她跟谁结?她说跟王家宽。有人
说王家宽不是跟蔡玉珍结了吗?朱灵说那是同居,不叫结婚。他们没有爱情基础,那不
叫结婚。
    许多人暗地里说朱灵不知道羞耻,幸好王家宽是聋子,任由她作贱,换了别人她的
戏就没法往下演了。
    村庄的桃花在一夜之间开放。桃花红得像血,看到那种颜色,就似乎闻到血的气味。
王老炳坐在家门口,说我闻到桃花的味道了,今年的桃花怎么开得这么早?还没有过年
就开了。
    那个长年在山区照相的赵开应,走到王老炳面前,问他照不照相?王老炳说听你的
口音,是赵师傅吧,你又来啦?你总是年前这几天来我们村,那么准时。你问我照不照
相,现在我照相还有什么用。去年冬天我还看得见你,今年冬天我就看不见你了。照也
白照。你去找那些年轻人照吧,老黑、狗子、朱灵他们每年都要照几张。赵师傅,你坐。
我只顾说话,忘记喊你坐啦。赵师傅,你走啦?你怎么不坐一坐。
    王老炳还在不停地说话时,赵开应已走出去老远。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孩子和换了新
衣准备照相的人们。
    桃花似乎专为朱灵而开放。她带着赵开应在桃林里转来转去,那些红色的花瓣像雪,
撒落在她的头发上和棉衣上。她的脸因为兴奋变得红扑扑的,像是被桃花染红一般。赵
开应说朱灵你站好,这相机能把你喘出来的热气都照进去。朱灵说赵师傅,你尽管照,
我要照三十几张,把你的胶卷照完。
    朱灵特别的笑声和红扑扑的脸蛋,就留在这一年的桃树上,以致于后来人们看见桃
树就想起来灵。
    朱灵是照完相之后,走进王家宽的家的。从她家遭大雨袭击的那个晚上到现在,她
是第一次踏进王家的大门。朱灵显得有些疲惫,她一进门之后就躺到王家宽的床上。她
睡王家宽的床,像睡她自己的床那么随便。她只躺下去片刻,蔡玉珍就听到了她的鼾声。
    蔡玉珍不堪朱灵鼾声的折磨,她把朱灵摇醒了。她朝朱灵挥手。朱灵看见她的手从
床边挥向门外,朱灵想她的意思是让我从这里滚出去。朱灵说这是我的床,你从哪里来
就往哪里去。蔡玉珍没有被朱灵的话吓倒,她很用力地坐在床沿。床板在她坐下来时摇
晃不上,并且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她想用这种声音,把朱灵赶跑。
    朱灵想要打败蔡玉珍必须不停地说话,因为她听得见说不出。朱灵说我怀了王家宽
的小孩,两年以前我就跟王家宽睡过了。你从哪里来我们不知道,你不能在这里长期地
住下去。
    蔡玉珍从床边站起来,哭着跑开。朱灵看见蔡玉珍把王家宽推入房门。朱灵说你是
个好人,家宽,你明知道我怀了谁的孩子,但是你没有出卖我。我今天是给你磕头来啦。
    王家宽看见朱灵的头磕在床方上,以为她想住下来。朱灵想不到她美好的幻想,会
在这一刻灰飞烟灭。王家宽说你怀了张复宝的孩子,怎么来找我?你走吧,你不走我就
向大家张扬啦。朱灵说求你,别说,千万别让我妈知道,我这就去死,让你们大家都轻
松。
    朱灵把她的双脚从被窝里伸到床下,她的脚在地板上找了好久才找到她的鞋子。王
家宽的话像一剂灵丹妙药,在朱灵的身上发生作用。朱灵试探着站起来,试了几次都未
能把臃肿的身体挺直,王家宽顺手扶了她一把。他说我是聋子,我什么也没听到,我谁
也不害怕。
    朱灵在王家宽面前轻描淡写说的那句话,被蔡玉珍认真地听到了。朱灵说我这就去
死,让你们大家都轻松。
    蔡玉珍看见朱灵提着一根绳索走进村后的桃林,暮色正从四面收拢,余霞的尾巴还
留在山尖。蔡玉珍发觉朱灵手里的绳索泛着红光,绳索好像是下山的太阳染红也好像是
桃花染红。蔡玉珍想她白天还在这里照相,晚上却想在这里寻死。
    朱灵突然回头,发现了跟踪她的蔡玉珍。朱灵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头,朝蔡玉珍砸过
去。朱灵说你像一只狗,紧跟着我干什么?你想吃大便吗?蔡玉珍在辱骂声中退缩,她
犹豫片刻之后,快步跑向朱家。
    朱大爷正在扫地,灰尘从地上冒起来,把朱大爷罩在尘土的笼子里。蔡玉珍双手往
脖领处统一圈,再把双手指向屋梁。朱大爷不理解她的意思,觉得她影响了他的工作,
流露明显的不耐烦。蔡玉珍的胸口像被爪子狠狠地抓了几把,她拉过墙壁上的绳索,套
住自己的脖子,脚跟离地,身体在一瞬间拉长。朱大爷说你想吊颈吗?要吊颈回你家去
吊。朱大爷的扫把拍打在蔡玉珍的屁股上,蔡玉珍被扫出朱家大门。
    过了一杆烟的时间,杨凤池开始挨家挨户呼唤朱灵。蔡玉珍在杨凤池焦急的喊声里
焦急,她的手朝村后的桃林指,还不断地画着圆圈。朱大爷把这些杂乱的动作和刚才的
动作联系起来,感到情况不妙。
    星星点点的火把游向后山,人们呼喊朱灵的名字。
    第五天清晨,张复宝一如既往来到学校旁的水井边打水。他的水桶碰到了一件浮动
的物体,井口隐约传来腐烂的气味。他回家拿来手电,往井底照射,他看到了朱灵的尸
体。张复宝当即呕吐不止。村里的人不辞劳苦,他们宁愿多走几脚路,去挑小河里的水
来吃。而这口学校旁的水井,只有张复宝一家人享用。朱灵死了五天,他家就喝了五天
的脏水。
    那天早上学校没有开课。在以后的几天里,张复宝仍然被尸体缠绕着,学生们看见
他一边上课一边呕吐。而姚育萍差不多把黄胆都吐出来了,她已经虚弱得没法走上讲台。
    到了春天,赵开应才把他年前照的那些相片,送到村子里来。他拿着朱灵的照片,
去找杨凤池收钱,杨凤池说朱灵死了,你去找她要钱吧。赵开应碰了钉子,正准备把朱
灵的照片丢进火炕。王家宽抢过照片,说给我,我出钱,我把这些照片全买下来。
    一种特别的声音,在屋顶上滚来滚去,它像风的呼叫,又像是一群老鼠在瓦片上奔
跑。声音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准时地降落,蔡玉珍被这种声音包围了好些日子。她
很想架一把梯子,爬到屋顶上去看个究竟,但是在睁着眼和闭着眼都一样黑的夜晚,她
害怕那些折磨她的声音。
    白天她爬到屋后的一棵桃树上,认真地观察她家的屋顶。她只看到灰色的歪歪斜斜
的瓦片,瓦片上除了阳光什么也没有。看过之后,她想那声音今夜不会有了。但是那声
音还是如期而来,总是在她即将入睡的时刻,把她唤醒。她于是不甘心,睁着眼睛等到
天明,再次爬上桃树。一次又一次,她几乎数遍了屋顶上的瓦片,还是没有发现问题。
她想是不是我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
    王老炳同时被这种声音纠缠着,他对干扰他睡眠的声音,作出适当的反应。他坐在
床沿整夜整夜地抽烟,不断地往尿桶里厨尿。他觉得那声音像一把锯子,现在正往他脑
子锯进去。他想如果我再不能入睡,我就要发疯啦。他一边想着一边平心静气地躺到床
上。只躺了小会儿,他又爬起来,他的手摸到床头的油灯,他把油灯砸到地上。油灯碎
裂的声音,把那个奇怪的声音赶跑了,但是它游了一圈后马上又回到王老炳的耳边。王
老炳开始制造声音来驱赶声音。他把烟斗当作鼓槌,不停地磕他的床板。他像一只勤劳
的啄木鸟,使同样无法入睡的蔡玉珍雪上加霜。
    啄木鸟的声音停了,王老炳改变策略,他开始不停地说话,无话找话说。蔡玉珍听
到他在糊话里睡去,鼾声接替话声。听到鼾声,蔡玉珍像饥饿的人,突然闻到了饭香。
    屋顶的声音没有消失,蔡玉珍拿着手电往上照,她看见那些支撑瓦片的柱头、木板,
没有看到声音。她听到声音从屋顶转移到地下,仿佛躲在那些箱柜里。她把箱柜的门—
一打开,里面什么也没有。她翻箱倒柜的声音,惊醒了刚刚入睡的王老炳。王老炳说你
找死吗?我好不容易睡着又被你搞醒了。说完,屋子里变得出奇的静。蔡玉珍缩手缩脚,
再也不敢弄出声响来。
    蔡玉珍听到王老炳叫她,王老炳说你过来扶我出去,我们去找找那个声音,看它藏
在哪里。蔡玉珍用手推王家宽,王家宽翻了个身又继续睡。蔡玉珍冒着胆走到王老炳床
前,拉住王老炳走出大门,黑夜里风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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