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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没有语言的生活-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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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下。院子里的孩童,都把目光聚过来,陈仓像做了错事感到脸面阵阵辣。陈仓定着
眼珠,把白荷看了很久,然后狠狠地跺了两脚,低头走出黄百万家的大门。
    田野光秃秃地在陈仓的脚下摇晃,那些大大小小的虫子,在午后的阳光里窜上窜下。
稻谷的余香还留在秋天的田野上。汪云看见男人的身影在田野上显得特别醒目,步子苍
老而零乱。汪云想陈仓也活得不容易。陈仓似乎是犯了错误,磨蹭许久不敢走进家门,
无颜见自己的妻妾。陈仓看见江云站在家门口欢迎自己,心里更不是滋味。大房的彩豆
对生儿育女已没半点心思,小房的江云却时时关心着陈家的这件大事。汪云今天穿了一
件小红花衣,衣上的鲜花都开得小碗那么大。田野上的万物都被霜打蔫了,只有汪云的
花衣迎风怒放。深秋里有了汪云这颗春天的胚芽,村庄里似乎有些活气。远远地陈仓像
嗅到了那股潮湿的气息,这气息以前是陈仓的鼻穴独有的,此后却飘荡在喜湾的所有角
落,属于整个天空。汪云朝着陈仓喊:“怎么样?谈好了吗?他还要粮食吗?”陈仓说:
“这回你如意了。”汪云说:“怎么是我如意了?还不是为了你陈家,生下个活物来,
又不跟我姓汪。你拿老娘去给别人糟蹋,反而说我如意了。”陈仓说:“好,好好,都
是为了陈家列祖列宗,也不是为我。你快准备粮食吧,明早送过去。”
    这个秋夜对于汪云来说似乎有些漫长。而陈仓却恨这个秋夜太短。陈仓拥着汪云像
拥着一块宝,拼命地做着夫妻们常做的事情。汪云觉得陈仓从来没有这么发狠过。陈仓
像在田野里使唤一头快要卖给别人的牛,再也不要爱惜再也不要温存了。风很狂,吹皱
黑夜,汪云被黑夜的潮水浮起来,慢慢地向着白天靠近。汪云依稀听到东边的那颗蛋黄,
正一点一点挣破蛋壳的束缚,咔哒咔哒地升起来了。
    由陈家通往黄百万家的路上,晃动着七八个担粮的壮汉。汉子们的破衣在秋风中招
展着,扁担吱呀吱呀地响在他们肩上,他们像从自己的地里收获到粮食一样沉甸甸地感
到满足。汉子们不知道为什么陈仓发了善心,要送这么多粮食给黄百万。汉子们急着步
子走出好远,汪云才从家门闪出来。汪云对陈仓说:“你别伤心,这粮食,将来我有办
法给你要回来。”红衣便碎着细步,跟在汉子们的后面。
    早上的田野没有一只鸟,只有风从汉子们的肩上掠过。汪云嗅到了那些汉子们混杂
的臭气。汪云看着汉子们厚实的头发,心想那里面一定窝藏了不少虱子。陈仓对这群破
衣烂衫的汉子们十分放心,汪云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好牛犁好田
    好种出好谷
    汉子们这么不知趣地哼喊着,汪云越发鄙视他们。
    黄百万家的门早早地敞开着,像填不饱的黑洞,汪云看见粮食从门洞鱼贯而入。汪
云没有理会倚门而立的黄百万,跟着粮食径直跨进里屋,与正要出门的王双菊撞个满怀。
这一刻,汪云看见了王双菊手上牵着的白荷。汪云低头摸了摸白荷的辫子,说:“表嫂,
听我家陈仓说你们收了个养女,怕粮食顶不过,给你送点来。”王双菊说:“你们大客
气。”汪云说;“这粮食是送给白荷吃的,又不给你,有什么客气的。”说着说着两个
女人来到堂屋,五担谷子整整齐齐地站在地上,汪云的脸上有些得意。江云说:“陈仓
和百万是亲血表,不是外人,你不要嫌少。”王双菊说:“老亲老戚,有困难相互帮助,
哪敢嫌少。”王双菊满心喜欢这些黄灿灿的谷子。王双菊牵过白荷,说:“白荷,快磕
头谢表婶。”白荷对着汪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汪云的肚子腆向前,头仰着嘻嘻地笑
出串串铃声,汪云说:“起来起来,白荷。别折磨孩子了,表嫂。”白荷抬起头,看见
汪云的脸红得像一簇桃花。
    黄百万一直站在门口,像个远处来的乞丐不敢进屋。门前的瓜棚架下,几只鸡扒着
尘上。瓜藤已奉献完果实,干瘪瘪地贴在木条上,有零星的瓜叶发了黄,却仍然没有飘
落。田野上的风一阵一阵刮过来,戏弄那些瓜叶。黄百万想起自己和陈仓在田野上玩耍
的日子。那是春天的田野,黄水淹没了田畴,黄百万和陈仓沾了满身泥浆,都感觉有些
累,便比赛屙尿。他们面对茫茫的田野,对着那些插秧的农妇屙尿。黄百万指着插秧的
秋月说:“长大了我讨她做老婆。”陈仓说:“我先讨。”两个小孩七嘴八舌地吵闹起
来。陈仓说长大了要讨世上最好看的姑娘做老婆,黄百万说那我呢?我要最漂亮的。他
们为了一个空虚的漂亮.认真地翻了脸。最后黄百万说:“秋月是两个人的老婆。”他
们才停住吵闹,各自回自己的家去。现在秋月已成了老树疙瘩,没有成为他们的老婆。
这时,王双菊在里屋叫:“黄百万,你在做什么好梦,还不把粮食抬上楼去。”黄百万
低头去挑粮食。汪云像只母鸡站在王双菊的身边,花花绿绿的。黄百万想自己的老婆从
来没敢指挥过自己,只有汪云在的时候,她才敢喘几口大气。汪云是个妖精,或者自己
是妖精,一切似乎都乱了套。
    黑夜刚刚擦着屋檐,黄百万奇迹般地消失了。王双菊查看所有的房间,没有黄百万
的身影。窗口的天色渐渐深下去,屋内昏黄着最后变得漆黑一团。王双菊什么也看不见,
却惊惊慌慌地窜进窜出,心里头像跑着怪兽无法平静。王双菊对着黄牛喊:“你爹呢?”
黄牛说:“爹出门去了。”“他拿什么没有?”“他拿了一件蓑衣。”
    王双菊对着门洞外的黑暗,说:“夜晚凉了。”白荷看见王双菊的眼光呆定,像丢
了什么宝物。门外只是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王双菊说:“白荷,都是为了你。”
白荷说:“为我什么?”“为给你换点粮食。”“家里不是有好多粮食吗?”“有粮不
愁饥,粮食不怕多。我们得人家五担粮食,他去给人家做事去了。”白荷说:“不关我
的事。”王双菊突然跳起来,双脚像踏在火上。王双菊说:“贱货,你小小年纪,就懂
得卖乖,怎么不关你的事。”白荷从来没有看见王双菊这么跳过,兔子一样跑开了。
    陈仓等来儿子陈达的出生,已经是第三个年头的夏天。汪云的那件红花外衣褪尽荣
华,淡淡地有些惨白。汪云在儿子降生前的两年里,毫不爱惜毫无节制地穿着这件衣服,
像风一样扫荡在田野上。露珠一次又一次地湿了衣服,吸尽艳红的色彩。
    麝香的气味从黄百万的鼻尖彻底地消失了,这个夏天黄百万又闻到了久违的稻香。
雀鸟站在晃荡的稻穗上啄食,谷穗金子般刺眼。黄百万的脚步声,惊飞细小的红翅膀的
蚂蚱蚂蚱的翅膀沾湿露珠,飞不高飞不远。陈家的院墙里传出几声炮啊.几缕青烟冒出
瓦檐。三三两两的行人在肝陌上急走,像是去陈家吃满月酒。彩豆抱着陈达,在院门迎
接客人,满脸喜气。
    黄百万望一眼陈达。黄百万仅望一眼就望得饱饱的。陈达像被这一眼刺伤似地,撇
撇嘴哇哇地哭喊起来。喊声牵出了汪云。黄百万说:“这小子,不认亲,连表伯都怕。”
汪云啃一口陈达胖墩墩的脸,陈达安静下来。彩豆说:“陈达,叫表伯,表伯是我们的
亲人哩。”汪云没有说话,从彩豆手上抢过陈达,转身进入房门。汪云用肥大的屁股推
开房门,屁股进去了房门又合拢来。
    陈仓灌了几口酒,脸红得像大火烧坡。黄百万见到陈仓时,陈仓正站在院角发呆。
陈仓的脚边围满鸡笼,一只红公鸡拍打翅膀,咯咯地呻吟,在墙根围着一只黑母鸡打主
意。红公鸡跳了几段舞蹈,终于站到黑母鸡背上。陈仓说:“贵生,把那只公鸡抓来杀
了,待客。”厨房里扑出个后生,向红公鸡扑去。红公鸡被后生抓在手里,尖利地喊叫。
一群娃围过来看后生杀鸡。
    黄牛拉着白荷的手转到院角。陈仓看见白荷的脸有些黑.四肢也胖壮了,白荷已完
全变成黄百万的孩子,变成喜湾的孩子。陈仓说:“黄牛,你掏你妹的名字给我看看。”
黄牛把手伸进白荷的领口,抓出项练系着的弹头。陈仓看见那颗弹头依然那么锃亮,仍
然叫人胆颤。陈仓想只有从这颗弹头上,才看出白荷不是喜湾的人。白荷也不是黄百万
的孩子,就像陈达不是自己的孩子一样。
    陈仓说:“白荷,你爹来了没有?”白荷用手朝院门口指了指说:“在那边。”陈
仓抬起头,正好撞着黄百万的目光。
    陈仓说:“百万,他们送了几缸好酒,你喝不?”黄百万说:“碰上这么大喜的日
子,我要喝几口。”黄百万跟着陈仓进了内屋,两人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
    陈仓把酒喝得咭咭响,闷着头也不言语。院于里的客人吃完了饭散了,又进来一群
新客。黄百万看见七八只缸口上撒着昏黄的暗光,知道已是黄昏了。黄百万靠在缸子上,
依然喝酒。陈仓已变成一只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黄百万。黄百万说:“老弟,别喝了。
还有客,你出去看看。”陈仓说:“我还有什么脸见客。黄百万,你不是人。你帮我做
一件事做了近两年,你狠毒,你占了便宜,占了一年多的便宜。你——不是人”黄百万
说:“你别怪我,不能怪我。她总带着麝香。老人们都说麝香,说衣袋里装着麝香做事,
怀不上孩子。你不能怪我。”陈仓说:“骚货,总有一天,老子要算帐。”陈仓说完软
在酒缸上。黄百万说:“老弟,我扶你。”黄百万把陈仓扶起来,摇晃了几步,两个摔
做一堆。
    白荷第一个敏感地嗅到黄百万身上又有了一股特殊的气味。白荷说;“爹,你的衣
服香。”白荷话音未落便被黄百万掐住耳朵。黄百万掐出一串嚎叫,黄百万说:“叫你
多嘴。你这个贱骨头,给我割草去。”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白荷被黄百万支使到坡地去割草。白荷背上挂个小背篓,跟着
挖山薯的黄牛一颠一簸地上山。
    中午的时候,草浪里冒起浓烈的草香,大阳贴着背晒。白荷感到累了。便把草一把
一把地运到黄牛的身边。黄牛已在地面挖出很深的坑,头埋在下面,双手用尖刀继续往
地下刨,屁股高扬起来,汗水汹湿了裤子。白荷说:“哥,爹埋了那么多粮食,爹有那
么多粮食,为什么不给我们吃饱,还要你挖山薯去填肚子。”黄牛抬起满脸汗珠,脸上
沾满了黄泥。黄牛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说:“爹说留点粮食伯遇上灾荒。”黄牛说完又把
头扣进土窿里。白荷说:“哥,让我来抠,让我抠一下山薯。”黄牛把头退出土窿,坐
在一旁拍打手上的泥土。白荷跳下去,很快地头埋进土窿,屁股翘起来。黄牛看着太阳
光下的屁股,像一扇小石磨。黄牛觉得好玩,双手抓住白荷的裤腰用力,白荷的裤子褪
下脚弯,白生生的屁股暴露出来。黄牛得意地在地上蹦着跳着,嘻嘻哈哈大笑不止。白
荷退出头,满脸羞红。白荷一边扎裤腰一边跑远了,白荷说:“你没良心,不跟你玩。”
    这个傍晚黄牛没有哼着山歌回家。许多个傍晚,黄牛只要挖到山薯,便在远远的山
拗上唱了,黄昏的小路上哥和妹常一路打打闹闹。
    王双菊站在家门口被阳光染得全身金黄。那些麻雀落在屋檐上,叽叽喳喳地叫。小
路上黄牛无声地走着,白荷远远地落在后面,白荷的背上压着一捆草。王双菊想孩子们
像是懂事了。黄牛直走到家门口,王双菊看见半篓粗壮的山薯。王双菊说:“挖了这么
多,怎么不唱了?”黄牛没有答,目光朝猪栏瞟了一眼。那边,白荷正哗地一声把草沉
重地摔在地上。白荷挂着个空背篓,站在草边一动不动。王双菊看见白荷站在那里无声
地哭泣,王双菊想孩子们像有心事。王菊说:“黄牛,你是不是欺负白荷了。你怎么能
欺负白荷呢?她不是我们家的人,她不是和泥巴打交道的命。将来,她总是要远走高飞
的,你要好好待她。”
    田野上的香气愈来愈浓重了,深夜里特别地熏人。风把气味送进家门,灯下的孩童
们和王双菊都闻得到新谷的甜香。王双菊拿着巴掌大的小鞋底,手把手地教黄梅、黄连
在鞋底上走针。白荷眼馋馋地痴望着灯下的姐妹。王双菊说:“白荷,这是穷人家孩子
学的活路,你不用学,你将来要做贵人的太太。”一句话把白荷推远了,白荷想自己在
喜湾没有真爹没有真妈。白荷端坐着在灯旁,一口口吸着桐油的油烟,无聊地把爹挂在
脖子上的弹头掏出来又塞进去。
    王双菊似乎没有静下心来教女儿们纳鞋底,王双菊教了两针便把鞋底递给黄梅,看
看不顺眼又把鞋底夺过来。王双菊说:“明天我们要收新谷了,要有很多人来帮忙。白
荷你去抱几捆草来铺几个铺。”白荷不情愿地站起来,白荷和影子向着门摇去。白荷说:
“我抱屋檐下的生草。”王双菊说:“莫懒,去牛围栏上看看,那上面有干草。你爹怎
么还不回来,请几个人收谷子怎么请了这么久。”
    白荷朝着牛圈楼走去。牛圈楼黑得像个坟埋在黑夜里。牛咀嚼的声音远远地就听得
见,青草的芬芳从牛嘴里扩散,满院子都是青涩的气味。白荷蹲在牛圈边厨了泡尿,白
荷扎紧裤腰正要往牛圈楼上爬,白荷突然听到楼上冒出爹的声音。爹说:“你像条狗,
你来楼上做什么?吃屎吗?我正在屙尿。”白荷说:“妈叫我抱干草回去铺床铺。”爹
说:“上面没有干草。我是干草吗?你这个贱货,鼻子那么灵。”白荷站在牛固边不知
如何是好。爹说:“走开,不用铺了,明晚把你的铺让出来就行了。”白荷扭过身于,
看见妈站在门口的灯光里朝牛圈楼看,妈像是看了很久。妈说:“白荷,你回来,不抱
草了。”白荷像做错了事,低头走过妈的身边。白荷说:“爹连讲话都带着香味。”妈
没把话听完,咣地带上门,把灯光留在屋里,妈的脚步声咯咯地响过去一直响到牛圈边
就不响了。当地一声,孩子们的故事被关在屋内,大人们的故事总隔在门外,大人们的
故事,在白荷眼里永远神秘。
    白荷想碰到爹在牛圈楼上不关我的事,是妈叫我去抱干草的。猪圈边也有干草,妈
偏偏要我到牛圈楼去抱。这是妈的事不关我的事。爹却不放过自己似的,第二天早上眼
圈里尽是红丝,大一眼小一眼地瞪我。爹说:“贱骨头,今天收谷子的人多,你不要在
家抢饭碗,你做不成事,去坡上割草。”
    白荷一步一回头地走过院子,走进屋后的小路走进林于。白荷从林子里看出来,还
隐约地看到自家的屋角。白荷再也不敢走了。白荷坐在林子里看那些鲜嫩的蘑菇,心里
想着黄牛。白荷把蘑菇一点点撕碎,一会,脚尖前堆满了黄黄绿绿的颜色。黄牛在白荷
的期待中飞跑而来。黄牛对白荷说:“我偷了爹的火镰,我们烧山薯吃。”
    这个夜晚,白荷和黄牛没有回家,他们相拥着睡在草坡上的干草堆里。这些草都是
平时内行一镰刀一镰刀割下来,晒在坡面上的干草。白荷闻到干草的浓香。干草在人的
压迫下咔咔地断裂呻吟。草的外面是呼啸的风声,林子里树叶拍掌的声响,在夜晚里特
别刺耳。白荷知道那吵闹的声音,是青枫叶在风中抖动的声音。黄牛就依偎在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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