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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没有语言的生活-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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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枪便有了一切。但爹却叫我癫仔,爹说你闯祸啦。你把祖英妈的双脚扫断啦。爹给
我当头一盆冷水,我不知道爹为什么不早一点阻止我,我们在夜晚制造了乒乒乓乓的响
声,村庄里的人都能听见,但没有一个人阻止我们,我们只不过是一群半大不小的娃仔。
我只听到爹的一声迟到的埋怨,却没有听到伙伴们的爹妈吭声,他们像往常一样平静地
生活着,夜晚的事就像是一场恶梦。
    但祖英妈的脚却是真真实实地断了。我看见宋家的大门放了一副担架,担架上铺了
一床爬满补丁的毡子,红毡子已洗得发白。几个人把祖英妈从家门口抬出来,祖英妈平
躺在担架上。宋双站在担架边说抬往医院我没有钱,抬往陈家去,叫陈大叔出钱。我听
到宋双要抬人到我家,便想跑开。宋双像是看见了我,说陈龙,你去跟你爹要钱来,脚
是你打断的。
    我估计宋双的眼睛一直盯着我跑进家门,我不敢回头看宋双那双想杀人的眼睛。我
看见爹刚从床上爬起来,正在打哈欠伸懒腰。爹说这么早你去哪里疯来?我说宋双要抬
他老婆去医院,叫我来要钱。爹说你去跟宋双讲,谁叫他老婆是地主。我说钱呢?爹说
你说声“地主”,这就是给他的钱。我说脚是我砸断的。爹说你他妈真不懂事,怎么总
长不大。
    我又踏上早晨的村路,村路冰凉我的脚板。我来到担架边,宋双和他的亲戚都看着
我。我不敢看宋双,目光落在祖英妈的脸上,祖英妈的脸像没了鼻子嘴巴,蹙成一团面
疙瘩。我说谁叫你们是地主呢?我的话音刚落,祖英妈尖叫一声,从担架上爬出来。我
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忙从担架边跳开。祖英妈用两只手支撑她的身子,直往我的脚边
爬。她爬一步我就跳一步,我听到祖英妈说你这个没心没肺的狗,我死了变鬼也要找你
报仇。我看见宋双像被抽了筋骨,木呆呆地站在担架边。宋双说把她抬进家去,没有钱
进不了医院。宋双突然朝我奔来,到我面前时收住脚步,宋双举起手朝自己的头捶了两
下,然后蹲在路边恨我。我想你尽管恨吧,恨又恨不掉我一根毫毛。
    我开始觉得夜晚布满了阴谋,祖英妈的尖叫一次又一次把我叫醒。宋双的脚步声在
我的窗外走来走去,他想趁我熟睡时杀我。我提刀在黑夜等宋双,但我看不见宋双的影
子。我讨厌黑夜。我觉得只有村路才能把我从夜晚救出来,我在害怕时便在村路上不停
地走,去观察各家的大门是不是关严了,是不是有人出来追踪我。我看见宋双总在半夜
拉开大门,我想他是去找我了。但我看见宋双朝冬梅家走去,他一边走一边从裤档里拉
出一线尿来撒在路上,他撒尿的声音十分响亮。
    现在,陈龙听到宋双的脚步声撕破黑夜,宋双的脚步急促得意,像是完成某项任务
后凯旋。陈龙想宋双一定买到了鸡蛋,宋双买鸡蛋是招待那个戴耳环的女人,那个戴耳
环的女人是谁派到村庄里来的呢?陈龙看见宋家的大门闪出一片光亮,宋双从亮光里挤
进去,光亮很快被大门关住,门外是漆黑的夜。
    陈龙游动在黑夜里,像收检垃圾一样收检村庄的秘密。陈龙站在宋家的窗口。看见
那个女人从提包里掏出花花绿绿的衣服,塞到宋双的怀里、冬梅的手上、黄恩的胸前。
黄恩是冬梅的娃仔,现在已经和他妈一样高。完全可以为那个女人出力了。陈龙想女人
想收买来家的人干什么呢?宋双和黄恩立即试穿衣服,他们的手举起来挡住了灯光。冬
梅木桩似地站在暗影里看他们忙碌。那个女人关严提包,走到火边去炒菜。冬梅把手上
的衣服又塞进桌上的提包里,然后轻轻地拉上拉链。那个女人往铁锅里打鸡蛋,一个两
个三个四个五个……她足足打了二十个鸡蛋。火苗一蹿一蹿地舔着锅底,显得很狂躁。
陈龙想女人还会往锅里放点什么的。女人真的跑到堂屋,拿来一个塑料小包,用刀子割
了个口,然后手就一抖一抖地把小包里的东西撒到锅里。女人只撒了一点点,便把塑料
包放在碗柜上。陈龙想她往锅里撒了毒药,她为什么要毒死宋家的人呢?
    宋双穿着女人给他的白衬衣来到火边,女人说我买了包味精放在碗柜上,以后你们
煮菜放一点,菜甜。陈龙看见宋双拿到那包叫味精的毒药看了又看。
    鸡蛋汤冒着毒气,他们都围桌吃晚饭。女人给宋双、黄恩、冬梅每人夹了一个蛋,
然后自己又夹了一个。女人说妈你怎么不穿我买的衣服,我的妈没有了,好歹我也叫你
一声后妈。宋双、冬梅的嘴巴突然定住不动了,冬梅呱地叫一声,鸡蛋从嘴里喷在地上。
女人说怎么连鸡蛋都吃不进去,总比饭里头杂屎要好吃点吧。宋双的目光拉直了,宋双
把鸡蛋吐到碗里,说你怎么还提从前的事。女人说我是无意的。冬梅舀了一瓢冷水,含
在嘴里哗哗地漱。宋双说你妈是得妇科病死的,那个傻子没有钱给她医病。冬梅哗地把
水吐在门角,冬梅说你们吃,我出去一下。陈龙想他们都中毒了。
    村庄开始收玉米,家家都把玉米壳剥在晒坪上,让火辣的太阳曝晒,准备秋天用来
引火或者垫猪圈。陈龙看见白花花的玉米壳堆满各家的晒楼,处处弥漫玉米的香味。那
个戴耳环的女人换了一套新装,在村里走了一圈,然后缩回宋家。女人在每家的门口都
停一下,说要找酸李果吃,但李果都被孩童们吃光了,现在没有了。陈龙听到女人跟她
碰到的每个人都说月半节——鬼节。
    没有雨水的夏季,玉米壳总要堆在晒坪十天或者半个月。夜露浸湿了玉米壳,白天
被晒硬的玉米壳渐渐变凉变软。陈龙发现宋家的大门虚掩着,屋内沉黑如墨,鼾声在夜
晚滚动。陈龙钻到宋家的玉米壳里,翻天躺着。天上的月亮这一刻躲藏在黑云的后面,
有风从远远的地方吹来。陈龙突然听到玉米壳里有响动,陈龙警觉地跳起来。陈龙看见
玉米壳的那一边站着那个戴耳环的女人,女人只穿一条裤衩,女人在月亮照耀下像一根
白生生的玉米。女人说太热了,睡不着,玉米壳里凉快。陈龙慢慢地往后退,头快要勾
垂到自己的裤裆。女人说你不是男人吗?你怕什么?你来呀。陈龙说你别害我,你是谁?
女人说我是祖英,冬梅骂我是野鸡,她才是野鸡哩。陈龙说你骗人,如果你是祖英,你
为什么不找我报仇。陈龙听到女人在玉米壳的那边轻轻地笑,女人笑得古怪。
    陈龙想这人不是祖英,她为什么要冒充祖英呢?祖英头发稀黄,身子瘦弱,祖英才
十三岁。祖英从磨坊冲到路口时,天还没有大亮。我见磨坊的边缘还残留夜晚的颜色,
小沟里的水却是一片亮了。我说祖英你在这里守了一夜,是想等我路过这里时算计我吗?
祖英没有答应。祖英坐在路边,说我怕。我说你怕什么?祖英说我一听到脚步响我就怕,
我以为是那个寡妇打我来了。我说寡妇不是你后妈吗?她怎么会打你。我说着从祖英身
边走过。祖英看了看天,说我怕。我转过身,坐到路的另一边。
    祖英说寡妇叫我打猪菜,你知道天那么旱猪菜都被晒死了。昨天下午我才打得一半
背篓猪菜,寡妇说你怎么才打这么点,你吃屎吧。寡妇递了一碗饭给我,我饿了半天,
接过碗就往嘴里执。我闻到一股屎臭。但我饿了我也顾不得那么多,我快要吃完那碗饭
时,我看见有一团猪屎贴在碗底。我把碗朝寡妇摔过去,碗破了,寡妇说你敢打我,滚。
寡妇把我推出大门,我说这是我的家又不是你的家。我听到门哐地一声关严了。爹一句
话也不敢说,爹好像也怕寡妇。昨晚夜我就睡在磨坊里,饿了一夜。
    祖英说完这些话后,天像亮了一点。我想如果我不打断她妈的脚,如果她妈不改嫁,
祖英就不会睡磨坊。这些话我不敢对祖英说,我不说祖英也清楚。祖英看了一眼磨坊,
从路边站起来,往家走。我远远地跟着祖英。我看见祖英推门,门还紧闭着,宋双和那
个寡妇还在睡懒觉。祖英扬起不手不停地擂门,宋双光着膀子把大门拉开,说你去哪里
野去了?祖英不等她爹说完话,便老鼠似地钻进家门。宋双在门里一闪即灭。很快地,
我看见祖英怀抱一个包袱,从大门冒出。祖英对着门槛吐了三泡口水。祖英说:
    总有一天,我要回来报仇。
    我觉得祖英的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我不敢去阻拦祖英。祖英背对她的家门上了大
路,冬梅的头伸出门口晃了一下又飞快地缩回。我看见祖英出了村口,祖英头发稀黄身
子瘦小。我不知道十三岁的祖英,去哪里讨到饭吃。
    陈龙看见十六七岁的姑娘小伙跟在他们爹妈身后,拥进宋家。下午的阳光斜照进宋
家的屋檐,人们为了逃避阳光拼命往屋的深处挤,陈龙听到屋内笑声炸响,像是开会的
样子。陈龙坐到宋家的门槛上,屋内的声音戛然止住。那个戴耳环的女人说进屋来坐,
外面太阳大。陈龙依然稳坐在门槛上,阳光如火炙烤他的脸,人们都用怪异的眼光看他。
有人说不理他,祖英你继续讲,他是个癫子。陈龙想他们不知道凡是开会的日子,我都
是坐在门槛边,门槛边有什么不好,我可以看见外面的情况,又可以听到里面的人说些
什么。
    那个戴耳环的女人坐在人堆的中央,村庄的年轻姑娘们侧身各自爹妈身后,带着崇
敬的目光看那个说话的女人。女人说能识几个字的出去没有问题,到了那个城市几年,
什么都有了。不识字的只好卖苦力,你们怕吃苦就不去。那个叫水妹的姑娘说,祖英姐,
你看我能进工厂吗?女人说能进。屋内卷起一阵兴奋的声浪。陈龙想这个冒充祖英的女
人,是想以做工人为诱饵拐骗村里的年轻人,年轻人很快就要受骗上当了。
    水妹说什么时候动身?女人说过完月半节,过完七月十四后才走。陈龙想那个女人
还有什么任务没有完成,她多次提到月半节,她要在月半节里做些什么呢?女人说要跟
我出去做工的,在这几天准备好简单的用具,像衣服、毡子、牙刷、毛巾、口盅,女人
要带月经带。几个年轻的男人轰然大笑,但很快地被他们爹妈的目光压住,屋内突然静
悄悄的。女人说要走的,现在就喊你们爹妈签个字,要不然今后出事了怪我。几个当爹
的站起身,朝饭桌边摇去,屋内开始混乱。年轻的姑娘们围着女人说,祖英姐,你的这
对耳环真的一千块钱?女人说纯金的,一千块。姑娘们的嘴里喷出喷喷的赞叹声,一个
姑娘说一千块钱,够我花一辈子了。陈龙想年轻的姑娘小伙容易受骗上当,他们的爹妈
怎么也受骗上当。
    陈龙从门槛边站起,身上已经冒了一层大汗,头皮被太阳晒出火似的。陈龙跟着签
完字的人流走。戴耳环的女人在门口喊陈龙,你去不去?陈龙说我去做什么?女人说你
不是读过初中吗?陈龙说我不愿让人拐骗。陈龙这话说得很轻,女人追上来说你说什么?
陈龙看见女人近在眼前,像一块门板挡住去路,陈龙发现女人比自己还高大。女人说你
不挣钱讨老婆吗?陈龙说你是骗子,你带她们出去根本不是做工人,而是带她们去卖淫。
女人古怪地笑起来,女人说你真是个癫子。陈龙说姑娘你都带走了,村里面的男人怎么
办。女人说我还以为你不是男人呢。
    陈龙看见火枪和《水浒》(下册)安全地躺在蚊帐里,蚊帐因为长年这么挂着,上
面已沾满尘土。陈龙想祖英说过要回来报仇,为什么还不回来。窗外的阳光已经没有正
午时那么毒辣,许多树影倾斜了拉长了。高七月十四日鬼节,还有两天。两天之后村里
的金童玉女们就要雄壮地走出村庄,跟着那个骗子去受罪。
    陈龙听到有人敲门,敲门声咚咚像从地皮底下传来。陈龙坐在凳子上不知道如何去
对付危险的声音。门哗地响了一声,像要垮似地。陈龙看见冒充祖英的女人塞在门口,
胸前抱着大堆黄色的火纸。女人说陈龙,你给我写二十个封包,七月十四我要烧给我妈。
女人边说边走进阴暗的屋子。女人说你的房间怎么有一股霉烂的气味。女人把大堆火纸
往床上扔去,蚊帐的下摆被火纸压住,尘土一团一团地飞扬。女人用手扇了扇,说陈龙
你不在床上睡吗?蚊帐沾了那么多泥土像一辈子没有动过。陈龙说我睡床底,有人想算
计我。女人躬下身,看见了陈龙常年安息的那床席子,席子上卷着一张臭烘烘的毡子。
女人像是忍不住床底的臭,身子突然弹直,女人拉开蚊帐,床板和枪和书全部暴露在她
的眼皮底下。女人说你真的睡床下。女人把蚊帐挂起,自己用一张火纸垫在床边,屁股
压在火纸上,脸调了过来。陈龙想如果她是祖英,为什么不记得那杆给她带来灾难的枪?
陈龙指着床铺说,你说你是祖英,你认得那杆枪吗?女人回头看见那杆火枪。女人的脸
色青得像块猪肝。女人说认得,认得又怎样?我不是来报仇的,我是来跟你睡觉的,他
们都说我是野鸡。女人从床边伸出白嫩的手,在陈龙的脸上捏了捏。陈龙想她要对我下
手了,她想掐死我。陈龙僵硬地站在床前,双手捂着被女人捏过的左脸,脸上像有一团
火热辣辣地烫。陈龙看见女人翻天躺在床上,身下压着那一大堆火纸,火纸的黄颜色把
她的皮肤映得惨白。陈龙说你说你是祖英,你捞起裤子让我看看你的腿,祖英的腿上有
一块疤痕。女人身子像中了枪弹,在火纸上滚了一下,床板和火纸咔咔的呻吟。女人说
你怎么知道?陈龙说村上的人谁不知道。疤痕是祖英后妈用火钳烙的。那时祖英跟后妈
的仔黄恩抢黄瓜吃,祖英把黄恩的鼻子打出血了。祖英的后妈从火炕里拉出火钳往祖英
的大腿上贴,祖英的裤子烧通了,皮肉烧焦了。那时我常看见祖英的那条裤子晾在门前
的竹杆上。村上的人都知道祖英的后妈凶,她常常把火钳烧在火炕里。祖英一不听话就
扬起烧红的火钳对祖英说:小心你的皮子。
    女人严肃地坐起来,火纸在床板上慢慢恢复原来的姿态。女人说这些事我都快忘记
了,只有你还记得,十年啦,我虽然恨你打断我妈的脚,但我知道你的心里也不好受,
从今天起,我和你的旧帐一笔勾销。陈龙看见女人摇动肥大的身板,走出阴暗霉烂的房
间。
    七月十四日叫月半节又叫鬼节,陈龙感到这一天特别漫长。陈龙期待有什么事故发
生,但一直没有,全天无故事。
    天色在陈龙的等待里变黑,微弱的夜风吹不动闷热的空气。许多家庭把火纸折成的
纸包,拿到家门口堆起来,像一座座小山。纸包上写满了死者的姓名,写上姓名的纸包
叫封包,封包越多死者在另一个世界里就越富有,封包像人间的邮件,火是活人与死者
间的信使。陈龙看见黑夜里各家的门口都烧了一堆火,那些封包被投入火中,上了幽冥
之路。火一闪一闪的,像鬼的灯笼鬼的眼睛。陈龙看见爹正专注地往火里投封包,脸上
已挂出豆大的汗粒。爹说这鬼天气,热得像蒸笼。陈龙的目光越过爹的头顶,陈龙看见
磨坊边燃着一簇火。陈龙想那一定是冒充祖英的女人烧的,她在为祖英妈烧封包。祖英
妈埋在远村,封包烧完后要洒进沟水里,让水把封包带到遥远的地方带到祖英妈的安息
地。
    火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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