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准日记-第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识分子,应当有更高的追求。鲁迅曾经说过,“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
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
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辉,这就是中国的脊梁。”应当说,顾准就是这
样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优秀代表。
顾准是一座巍然屹立、高耸入云的山峰。不管是在天赋的聪明才智方面,还是在道
德文章方面,我们都不一定都能接近于他所达到的境界。然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我们应当积极努力在“为世界人民服务”的宏伟事业中尽自己的一份力量。这也就是对
顾准的最好纪念。
序一 智慧与良心的实录
李慎之
这不是一本“好看”的书,因为它本来不是让别人看的。在当时的条件下,如果真
的被人看到,那对作者来说,只能是“罪上加罪”。但是,它却是一个时代的实录,一
个受难的灵魂的实录。
当然,在那高唱“六亿神州尽舜尧”的日子里,决不会只有一个顾准,然而却只有
他留下了这样一份断断续续的日记,而且正如有人所说,“只因为他的思想变成了铅
字”,他给整个一代中国的知识分子挽回了荣誉。
本来没有什么人的日记能有什么主题,但是时代却逼迫顾准的日记有十分突出的主
题。
首先是要解决填饱肚子的问题。请看:
刨红薯,民工过路,歆慕不已,都到地头捡残屑,驱之不去。
一个新发明,红薯藤磨粉。(1959年11月13日)在冀鲁豫时不能下咽的,这回
全部吃完。尤其晚饭三百斤菜,七十五斤米的菜饭,加一盆红薯叶,居然吃完。饥饿是
可怕的。(1959年11月21日)为食物的欲念所苦。想如何找杨陆何三人中的好对象
得以早上喝一次菜汤。想如何搞一点红薯与胡萝卜吃。(1959年12月15日)劳动队
的肿病一下子在一个月内从四十四人增加到七十多人。(1959年12月17日)(跟公
社比起来)劳动队还是天堂。(1959年12月27日)(蔡璋)说,南山粮多,现在农村流
窜犯比城市流窜犯多。人们都往南山跑。青年妇女,分不清是姑娘还是媳妇,只要有吃
的,自愿留在那里给人当媳妇。饥饿是可怕的,饥饿推动人们做出看来做不到的事情来。
(1960年1月15日)死人已知柳之弟、杨之女、刘之父。(1959年11月27日)
附近路倒尸二起。黄渤家中……十五人中死了五个。(1959年12月17日)够了。
“饥饿——浮肿——死亡”这是一条规律,今天四、五十岁上下的人应该都还能记得的。
正因为这样,顾准花了不少笔墨来记自己如何想办法搞东西吃。一条胡萝卜,成了
“宝中之宝”(读者要知道,这是斯大林对粮食的称呼)。有几次他吃饱了,就高兴得
大写“痛快之至”。其实那个时候,不少人都已到了生物本能的极限,按照生物本能活
着。然而顾准却还没有停止思考。
日记的又一个主题是改造。本来右派分子下放到农村,唯一的目标就是“改造资产
阶级思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顾准的日记中经常可以看到“写笔记”的字样,就
是写所谓思想改造笔记。但是那是写了给人看的,被顾准称为“苦刑”。真正的思想改
造笔记就是侥幸留下来的这几本日记和后来收在《顾准文集》中的那些笔记、信件和论
文。从这份日记中间,后人可以看到改造是怎么回事。
改造右派的方法是全国统一的,就是“右派斗右派”,正式的名词是“自我改造”,
或曰“自我教育”。让你抛妻别子,到农村中白天劳动,晚上学习,根据毛主席著作,
“狠斗私字一闪念”(不错,这话是十年以后才由林彪提出来的,然而实际上他不过是
把早在劳改队实行的那一套推而广之而已)。不要怕斗不起来:在每一个人面前都虚悬
着一个“摘帽子”、“回到人民内部”的目标;对本来是党员的人来说,还有一个“早
日回到党的怀抱”的目标,因此改造不愁没有积极分子。正如毛主席早就指出的,只要
有人群的地方,就一定有左、中、右三种人。在人斗人的过程中,谁斗人最狠,上纲最
高,谁就是改造得最好,可以被评为“一类”。当然,你也可以埋头干活,缄口不言,
然而那样问题更大,叫做“抗拒改造”,得到的反应首先就是“打你的态度”。总之,
非要你开口不可,不开口是办不到的,而只要一开口,那一定又有岔子可抓。这样连续
不已的斗争就叫做思想改造。从改造本身的逻辑讲,可以说是没有改好的一天的。但是
毕竟又每过两年总有一部分人“摘帽子”,“回到人民内部”。这个秘密就是管理右派
改造的当地领导的心意。在顾准所在那地方的术语,这就叫做“接上头”,从日记中,
可以看出顾准是很下了一点功夫研究如何能“接上头”的。请看 1959年12月8日的
日记:沈(场长)说我“接上头”了。这其实是笑靥迎人的政策的结果。
我近来每次看到沈必打招呼,他不瞅不睬我也招呼,这就合乎他的心意了。
但是顾准也未免天真了些。他不但是北京来的知识分子,还是一个曾经当过“首长”
的人,要想真的同农村管改造的基层干部“接上头”,谈何容易!只靠笑靥迎人地打招
呼顶多只能使改造者一时心理上满足一下而已,至于摘帽子,没有上边的点头,莫说属
于敌我矛盾的右派分子的改造,就是四清运动时挨批挨斗的村干部要“下楼”,文化大
革命中的走资派要“解放”,都是办不到的,这就叫做“党的一元化领导”。所以顾准
虽然自以为“接上了头”,可是到回北京还是没有摘了帽子。不过,千千万万的右派,
又有几人能免于这样的诱惑呢?当然顾准后来也明白了,摘帽子只是一种“政治需要”。
要应付天天晚上的改造会,实在不是容易的事。顾准不能不想出一些可以供批判又
没有太大危险的“话把儿”,以免“冷潮反而招致“斗态度”。他给自己选定了两个
“话把儿”:一条是“架子”,一条是“人道主义”,说实在的,这也是当年许多右派
分子在同样的情况下所作的无可奈何的选择。这样,“大致可以过去,前后也能一贯”
(见顾准1959年11月10日日记)。
照常理推想,顾准这样出身贫寒,做过地下工作。又曾在解放区长期工作的老党员、
老干部,一旦成为人下之人,应该是没有多大的架子了。事实上,他早就明白自己的地
位,下放之初就说过“我根本不鄙视”其他右派分子,“因为我也不过与他们处在相同
的地位而已”。但是他现在是“北京来的干部”,历史上还当过几年“首长”,这个
“架子”就像他鼻子上的眼镜一样是永远脱不下来的,哪怕他下定决心始终“笑靥迎人”
也罢。但是这总比“抗拒改造”、“腹非时政”——反对三面红旗的罪行要好多了。
顾准给自己留给人家批判的另一个“话把儿”是“人道主义”。从日记中看不出顾
准是怎么检讨自己的人道主义的,然而不难想像无非说自己心肠软,斗人不够狠,站不
稳无产阶级立场而已。比如说,明明饿死不少人了,但是还是要肯定“粮食问题是思想
问题不是实际问题”(见顾准1959年1月14日日记)。如果倒过来说,那就是“大是
大非”的问题了。
这样的改造给予顾准的是时时袭来的“心头一阵阵绞痛”。请看:我基本上学会了
唾面自干、笑靥迎人的一套。(59年11月10日)精神折磨现象现在开始了。下午
栽菜上粪时,思及生活像泥污,而精神上今天这个人、明天那个人来训一通,卑躬屈节,
笑靥迎人已达极度。困苦、嫌恶之感,痛烈之至。(1959年11月23日)在这种情况
下,道德败坏,不能不成为普遍现象。(60年1月15日)何(祥福)学好了,还是
学坏了,上帝明鉴,他学坏了啊!(59年1月15日)水库六个月,赵淑仁学好了还
是学坏了?学坏了啊!
她现在感激劳动队为她脱帽。但是从脱帽得到了什么经验教训?钻空子,拍马屁,
说谎话。
下放干部是有许多人学好了,这是他套社会责任感的宗教仪式的效果,其背后也有
客观的物质基矗他们是外来者,他们来此是朝圣式的消除肉欲。城市式的生活方式在等
待他们。否则,饥饿也会促使他人相食,卖X,说谎,拍马屁,害人自肥的。
真是心头一阵阵的绞痛。
若说这是历史的必然,付出的代价也够重大的,后一个历史时期,为了消除这些恶
毒的影响,不知要付出多少精神和物质的补偿。(59年1月15日)小组通过思想总
结,六个右派中,彭楚南和李宝仁二人未通过。彭楚南是不暴露思想,李宝仁是顽固。
李宝仁的顽固是不相信丰收。这个姑娘很愚蠢,然而是可钦敬的愚蠢。(59年1月1
6日)我是否变得卑鄙了?我偷吃东西,我偷东西吃,我不如青年人有献身精神等等?
不,没有。如法捷耶夫描写两个人在远东森林里打游击一样,我以后也要如实描写自己。
(59年3月16日)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有过与顾准相似的经历。然而,许多人甚至不
敢如实地感受,更少有人敢于秉笔直书,给历史留下一点记录。这是中国的耻辱,更是
中国知识分子的耻辱。早在1959年在商城的日记里,顾准已经下定决心要下十年功夫,
研究世界的和中国的历史,弄明白人类的命运是怎么回事。这个计划当然过于庞大而不
能完成,然而我们还是有了现在的《顾准文集》,它使人们在人家问起20世纪下半期
中国有没有独立的、创造性的思想家的时候,我们可以没有愧色地回答:“我们有顾
准。”
顾准的弟弟陈敏之在把顾准和他的通信结集出版的时候加了一个题曰:《从理想主
义到经验主义》。这当然是正确的,顾准通过痛苦的改造放弃了对他曾经是神圣的“终
极目标”的追求。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面对的是把理想主义庸俗化了的教条主义”。
他说:“我面对它所需要的勇气说得再少,也不亚于我年轻时候走上革命道路所需要的
勇气。”
他又说:“我还发现,甚至理想主义也可归到经验主义里面去。”但是正如许多同
志所指出的,顾准实际上是一个上下求索,虽九死而无悔的理想主义者。因此说他放弃
的是专制主义,追求的是自由主义,毋宁更切合他思想实际。他在1960年1月17
日的日记中已经从反面证明了这一点:“结论:苛政猛于虎。”
在已经到世纪末的今天,反观世纪初从辛亥革命特别是五四运动以来中国志士仁人
真正追求的主流思想,始终是自由主义,虽然它在一定时期为激进主义所掩盖。中国的
近代史,其实是一部自由主义的理想屡遭挫折的历史。然而九曲黄河终归大海,顾准的
觉悟已经预示了这一点。
顾准是孤独的,因为改造右派分子的政策就是要“孤立”他。即使到临死,他想与
同在北京城里相距用尺的九十老母见一面而不可能。在顾准的日记里惟一引为同道的是
宋庆龄。他在1959年12月9日的日记中写道:“宋庆龄的和平、进步。正义是正宗的,
目前的妖魔邪气何能持久?”
顾准可谓“时穷节乃见”的典型,但我更希望什么时候,中国能甩掉“时穷节乃见”
这个被视为可贵可敬,其实却是可怕可怜的民族传统,让人人都能自由自在地表达自己
的真实思想的时代早早到来。1960年以后的调整时期,1978年以后的农村改革,
都已经证明,只要稍稍多给人一点说真话的自由,中国虽然人多,吃饱饭还不是办不到
的。希望中国今后不要老是以“时穷”来考验她的子女的智慧和良心。
总之,这不是一本普通的日记,它不属于顾准这一个人,而是属于中国人民永远不
能忘记的那一段痛史。
1997年7月10日
序二 商城日记
(1959.10~1960.1)一九五九年十月十四日晨四时菜园所种白菜(畦菜)
(略)对我的照顾日来杨、何对我照顾备至,前晚要我画表,免我夜工。昨晚要我站岗,
又免夜班。白日浇水少,昨上午我自动要求浇水,因为浇到我的胡萝卜。杨学廉实际上
已垮,也许是接受这个教训,免得在李克征那里交代不过去?
昨晚要我接下班站岗,三点不见人来叫醒,我起身大便,束装上班。现在棚东头小
棚内写写日记。在此以前已巡视一周。
阴雨开始
三天东北风,昨晚起小雨。度又一次连阴已经开始,距上次连阴又是20余天。
连阴以前,有一个栽菜浇水高潮。从各组抽调一二十人,晚上加班栽菜浇水,加上
种麦、收花生、黄豆,秋收秋播大致已经完成。所剩花生地三块,红薯未收,豇豆也已
摘得差不多。西瓜地白萝卜已经拔完,所剩胡萝卜追肥间苗也大致完成,菜园就是等天
下雨,雨天也没有什么要冒雨干的活了。雨后锄地,追肥,工作量都不大。大粪奇缺。
百多块白菜恐要靠硫酸钡,若300斤X0.25元=75元,所费劳动量更少。
预测今后劳动
工地夜班日趋缩短,近来二天九时半人们都回来了。城内扩干会议未毕,会后必须
抓这里的学习。大坝合拢已达安全线,加以原备料已耗用完毕,抢高度时期已经过去。
菜园活也趋正常,所余一个高潮是收红薯,种腊菜,种豌豆,这些土地面积不超过
六亩。已种的菜,当今后气候转冷,日照减弱、蒸发减弱的时候,浇水量也会大减。总
而言之,拼命干的高潮是过去了。
沈场长种菜
近来沈种菜甚积极,村西旧番茄地黄瓜地悉数占去,大白菜昨下午由杨文华砍去,
沈自己在挥锄挖地。有人预测,这是沈为自己打算安家的。那些地方合起来有一亩,都
是好地,一年可轮作三至四次,且可种高级蔬菜,收入可达150——200元。劳动
队若有改组,沈可用来帮他种菜的人正不缺少。
十月十七日上午九时半,浇粪休息时间
接秀0。1信
昨晚,“写笔记”时接秀信,语句公式化。吾心所深知,却不免有所波动,来商城
后第一次半夜呜咽。幸床铺是单置的,未为人所知。
写笔记
连日工地还是每晚至九时半,较之十一时已缩短,据云民工至九时就都走光了。我
一晚划表,一晚站岗,昨起又获准写笔记,可连续三四个晚上,得略作苏息。
何、赵之比
现在何、赵二个摘帽子的人可作一比较。何是一个乡村知识分子而目光开阔,深知
知识就是力量,粗暴并非本色。赵貌似婉爱,而实际十分公式化了。真是不幸之至。
看来新的力量是应从底层找的,此来商城,并非虚行。
十月十八日晚上九时半
写笔记0。2时间与写笔记
现在是写笔记时间,地点在澡堂。这里有柳学冠、芦苇二人。柳、芦二人连日不上
夜班,开会写反剩所以我根本不鄙视他们,因为我也不过与他们处在相同地位而已!
笔记已写成三段,内容还要改组一下,明天起誊写修改,一齐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