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狐-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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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树给放倒了,等树砍了,老倔巴头知道也晚了,生米做成熟饭,不可能重新复活了老树,顶多他到处骂骂人而已,还能怎么样。如意算盘打的是不错,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越怕谁谁就来,胡大伦心里暗暗叫苦,想着对策。
杨保洪一看情况,心想该自己出面了。他认识老铁子,也知道这老汉不好对付,可心想他毕竟是一个平头百姓,自己堂堂一个派出所所长,岂能怵了他?何况自己行得正,办的是合理的事,维护着乡政府村委会两级领导的决定,没有什么错。于是,他心里踏实了许多,理直气壮了些,向前走上两步对铁木洛老汉这么说道:“喂,老铁子,好久没见了,气呼呼的,干啥呢这是?”
“你说干啥呢?村里丢牛盗驴,不见你这大所长的影子,前一阵儿谁家被拐卖了孩子,也没见你把孩子给找回来,现在有人要砍我家私人坟地的祖传老树,你这大所长倒出现了!怎么着,是不是村里胡大伦家杀猪了?啊?”老铁子的话如冰冷的刀子,刺过去。
“你这是啥意思?嗨,你这咋说话呢?”杨所长被噎得脸上挂不住,气冲上脑门儿。
“没啥意思,咱们平头百姓只会这么说!这时候你还想听好听的?没有!”老铁子早已看清杨保洪也被姓胡的利用,说话依旧不客气。
“你走开,我们这是执行公务!你知趣点,快溜让开!”杨保洪摆起谱儿,装出平时街头训斥人的架子,一脸横肉,一脸严肃正经的样子。
“执行公务?谁家的公务,是姓胡的公务吧?”老铁子冷嘲。
“砍老树是刘乡长的指示,村委会的决定!我这是维护现场,执行公务!”
“刘乡长的指示?你有刘乡长批准的条子吗?啊?”
杨保洪赶紧问旁边的胡大伦,有无刘乡长的批条子,胡大伦告诉他只是口头儿批准没有文字的。杨保洪摇摇头,只好向铁木洛说:“刘乡长是口头批准的,这还能有假吗?你这是瞎捣乱!”
“我说刘乡长没有口头批准,你信不信?不信咱们一起问问刘乡长去!”
“这……”显然,杨保洪有些犹豫有些心虚,“这是你们村委会的决定,一样管用,一样是公务!”
“哈哈哈……”老铁子大笑起来,数落着杨保洪说,“你这大所长咋这么笨呢,我们家那头驴也比你认得清方向!那村委会,你参加了吗?你知道有没有齐林老支书参加?没有,是吧?老支书缺席的村委会决定,算哪门子公务,算哪门子决定?明明胡大伦假公济私,乱用职权,想达到他个人目的!杨所长,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村里几百年来的家族矛盾、家族斗争?啊?你可别上了别人的套哟!”
一番话说得杨保洪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尤其骂他是笨驴的话气得他七窍生烟。他一变脸,怒叫起来:“姓铁的,今天我不是来听你骂教的,我管不着你们家族几百几千年的烂事儿,我今天就管放倒这棵老树的事儿!”
“你试试。”老铁子冷冷地回一句。
“你再不躲开,我把你铐起来!”
“铐起来?量你也没那个胆子,你头上那顶乌纱帽儿,还要不要了!”
“你……你!小李小罗,给我上!先铐起来他!”气得哆嗦的杨保洪手伸进枪套,霍地掏出手枪,向老铁子走过去,后边跟着两个部下。气氛一下子紧张了。火药味十足。
老铁子“噌”的一下,从后背上卸下那杆老猎枪,“咔嚓”一声拉上枪栓,也端在胸前,依旧冰冷地说道:“你有家伙儿,我也有,我这也不是吃素的!我打了一辈子狼狐,还从来没有朝人开过枪!你姓杨的非要蹚这趟浑水,那好吧,咱们俩就枪上见吧!你别把人逼急了,这是我祖宗留下的老树,为保卫自家的财产,为我们家族荣誉,我今天非跟你拼个死活不可!小子,上吧!”
这一下,杨保洪抗不住了。握枪的手渐渐出冷汗,双腿哆嗦了,迈不动了。心中暗暗移恨起胡大伦来,让自己无意中卷进这种可怕的不好收场的纷争中,这下咋办?他从来没有想过,为这棵跟自己毫无关系的老树,与他人拼命,甚至丢掉性命。那个黑洞洞的枪口正朝自己心脏瞄着,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死老倔头,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的,而且早就耳闻他枪法百发百中,自己要是真的向前迈一步,今天可真的死定了,小命可玩完了。
杨保洪终于没有迈开那个要命的一步。见着松人搂不住火儿,见着硬茬只好缩脖儿。
双方僵持着,举枪瞄准着。
这个刚才曾充满血性气息、发生混乱不堪的群众殴斗的墓地,难道还要接着演出枪杀事件吗?雪地上的斑斑血迹还未干,到处乱扔着丢弃的帽子鞋子棍子,从村子那边隐隐可闻伤者的呻吟及女人的哭泣声,哦,哈尔沙村的穷百姓哟,面对日益侵蚀他们田野土地的沙漠,毫无办法,毫不关心,而对一棵老树,对自己同胞兄弟,相斗相恨起来是多么地投入,多么地激情百倍!
老树在叹息,苍天在叹息
银狐 第七章
你知道天上的风无常,
啊,安代!
就该披上防寒的长袍,
啊,安代!
你知道人间的愁无头,
啊,安代!
就该把儿女肠斩断!
啊,安代!
——引自《萨满教·孛师》安代唱词
一
当那两声枪响时,那只老银狐姹干·乌妮格正好趴伏在树洞口。
它准备率领自己的子孙和已聚集不少的族类们,出去觅食,黑夜和村民的尊敬,使它们的生活安全而又富足。它们大大方方地进村,大大方方地捕鸡,然后又大大方方地出村,班师回巢。甚至有时不必远游,只要下到老树下便可吃到可口香浓的熟鸡、烧鸡、麻辣鸡等人类竭尽智慧炮制的鸡系列供品。生活美极了。
老银狐为自己闯出这番天地,享受如此“元首”级礼遇而自豪,并福荫子孙,功及族类。孩儿们变得有些骄纵,除了偷鸡还干些摸狗的勾当,对此自己也睁一眼闭一眼,反正村民甚至他们的狗,对自己这些黄皮毛长尾巴的显赫漂亮的“狐仙家庭”,是不会有什么倒戈举动的,百姓们已经习惯于跪伏权威,山呼万岁。它觉得一切都很自然很应该,天下是自己打出来的,其他狼啊狈啊地不用眼红心妒。不服,你也去迷倒那些顽劣的村民试一试,容易吗?
枪声使它心惊肉跳,浓烈的火药味弥漫在老树周围,它非常熟悉这气味,这是非常危险的气味。它看见那位跪伏在老树下送来“鸡供”的老太婆,中枪后尖叫呻吟,随即被三个从暗处跑出来的持枪者抬走了。
老银狐机警地跃下老树洞口,叼起那只老太婆留下的还有热气的烧鸡,重新跃上树洞。下到洞底时,五只崽子已扑上来抢夺它嘴里的烧鸡。其实它自己也已经很饿了,自从洞里的族类增多,繁殖过剩,弄得有时“供”不应求。当然,墓穴中还有蝙蝠,但毕竟什么财富也有用尽的时候。
老银狐任孩儿们抢走嘴里的美食,微闭双目,倚洞趴卧下来。它似乎有一种预感。还是那枪声,使它心神不安。它似乎知道,那枪口不是瞄准那位送鸡的老太婆的,而是瞄准洞口,瞄准出入洞口的它们狐狸家族。它感觉出某种危险正在来临。它抬头望了望上边的洞口。危险在洞口,这么多只狐狸出入一个洞口,只要枪瞄上洞口,那它们毫无逃脱的办法。
于是,本能的警觉促使老银狐一跃而起,它要改变这种现状。它在老树洞底部四处嗅嗅,很快找准一个方向,伸出两只前爪子迅速挖起来。它这只狡猾而聪明的兽类,要从老树洞底部另外开辟出一个新的出入洞口。遇土刨土,遇老树根就咬断,不一会儿的工夫它就挖进去不少。它有些累,一声吠哮,蹿上来几只大狐,在它的指引下,接过去挖洞。土好挖,只是老树根盘根错节不好挖,然而在狐狸们的坚硬的牙咬下,又有何难。漫长的黑夜里,在老银狐的率领下,众狐们齐心协力,轮班换工地挖洞不止,终于天亮时在老树洞底部挖掘出四个新口!可怜的老树,埋在土里的几个主根被咬断的咬断,咬伤的咬伤,连接主根的小细根须更是被毁无数,时时发出“吱嘎嘎,吱嘎嘎”的声响,如在叹息,摇摇欲倒,至于开春之后能不能抽芽吐绿活下来,就很难说了。
狐狸们高兴了。再也用不着跳上跳下地出入树干中部的高处洞口了,直接从老树根部的地面洞口钻出钻进,既方便又迅速,而且适合它们这些四肢着地的动物。
老银狐——姹干·乌妮格,伸了伸懒腰,站在老树下的洞口,望着东方日出的方向。地平线上,刚露微白,大地仍然黑暗重重,离黎明还有一段时间。它望着东方出神,那双微绿的眼睛异常地专注和深邃,似乎陷入某种深沉的思索。它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谛听着,然后缓缓迈动起四肢,向墓地外走去。
它,充满灵性的这只神秘老银狐,此刻有什么感应了吗?它闻到什么了呢?
嗅嗅停停,寻寻觅觅。老银狐直走到村西北最边儿上的那一户门口,便停下了。它认识这户人家。老冤家对头,此刻在干什么呢?它站在大门口的黑暗中,不吠不叫地仰起尖嘴嗅起来。寒冷的夜的空气中,有门口冻粪土的气味,还有牲口棚里牛驴的活血的气息,以及农家院那种柴垛、土房、水井、谷草等等,组合而散发出的特殊的人类生活环境气息。除了这些,它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似有似无的,它自己过去曾传播过后遗留下的“狐气”。那气味来自老土房的东边那屋。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它一跃而进这户农家院。
院子里很安静。那只它熟悉的老黑狗不在院子里,甚至它嗅不到那位老冤家对头的气味,看来都不在家,西屋是空的。它循着那一丝熟悉的气味,来到东屋窗户下。于是,它听见了低低的抽泣声。那个身上有它狐气味的女人,正在嘤嘤哭泣。它听见那个女人一边哭泣一边推门,可门推不开,似乎从外边上了锁。女人哭得更伤心更厉害了。女人在喊叫,女人使劲撞门,可西屋空空荡荡,无人来给她开门。女人继续哭泣。女人似乎已绝望。屋里窸窸窣窣传出一种不祥的动静。
老银狐一跃而起。
它用身子和头颅猛地撞破那一扇窗户,闯进屋里。那个女人的脖子,已经套在从房梁上悬下来的白条布带的圆口,然后两脚轻轻蹬开站着的木凳子。人,就这样吊挂起来了。女人看见从窗外撞进的银狐,眼睛瞪得更圆了,可是无力喊叫,只乱踢着光光的双脚。这工夫,她的舌头开始往外伸长了。哦,可怜的女人。
老银狐看了一会儿那布绳子,便从地上往上跃,可够不着那白条布绳。聪明的老银狐跳上炕,从窗户那儿起跑助跳,一个漂亮利落的纵跃,它的身子如一条白色的闪电划过,越过上吊女人的头部,同时,它的利牙尖齿咬住那条白布带子,使劲扯撕,没有几下白布绳便断了。“扑通”一声,那女人摔落在地上。但没有动静,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断气了。那银狐蹲坐着,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那女人。它似乎意识到什么,站起来,伸出红红的舌头去舔那女人的脸、眼睛、嘴唇、鼻子。同时,它的臀部对准女人的鼻子施放一股气体出来。霎时间强烈刺鼻的这股异香异臊的气味,弥漫在屋里,那女人连连打着喷嚏醒过来,一边揉着鼻子一边哭哭啼啼地嚷:“我要死,让我死……”她迷迷瞪瞪,黑暗中也看不清谁救了自己,也顾不上那么多,摸摸索索地爬起来,重新拣凳子放凳子,再站上凳子套那白布带子。可白布带子已断,不能再用,她只好从凳子上下来,重新摸索着什么。
此时老银狐一直躲在房里一个更黑的暗角,观察着女人的动作。它看见那个女人终于从炕边摸索出一把剪子,软软地坐在地上,身子靠着土炕沿打开了剪刀,然后往自己的手腕处轻轻割起来。它闻到了一股人血的芳香喷薄而出。黑红的液体从那女人的手腕上汩汩流出,沿着她歪坐的大腿淌流在地上。银狐走过去,贪婪地舔舐起那摊血,一直循着血线舔到女人的手腕上。经它的湿漉漉阴凉阴凉的粗糙如石砬子的舌头,来回舔那么几下,女人手腕处剪子割的那个伤口,神奇地不再流血了。女人又处在昏迷中,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银狐把那把血性的剪刀叼起来,跳上炕,再跳上窗户台子,丢在窗外。然后,它又跳回来,蹲坐在一旁,等候女人醒过来。还不时走过去,舔舔女人的手腕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那女人终于“哎哟,哎哟”地苏醒过来。
“让我死吧……”她发现自己还活着,又伤心地哭求起来,同时似乎无意识地伸出双手,抱住了正舔她手腕的老银狐,哽哽咽咽地抽泣,不停地重复,“让我死吧,让我死吧……”大概她神志不清,搞不清自己抱的是何物,或许当成丈夫铁山了吧。
那老银狐一动不动,温驯得像只猫般任由那女人搂抱着,揉抚着,那双野性的闪出绿光的眼睛,也变得十分柔和迷人,通人性地微微闭合,享受着多少年来一直仇视为敌的人类的温存。
哦,人和兽,其实都是一样的。
这时天已大亮,红红的晨霞,照在破碎的窗户纸上和土屋墙壁上,透出一种色彩立体,富有层次的如油画般的景色来。这是一幅绝妙的油画,那人,那狐,那霞,那窗,那悬梁的白布条,还有那带血迹落在窗外白雪地上的剪刀,这一切组合成了不只是涵盖人类生活的大自然之生命组画,这是人工的拙劣画笔画不出来的,这需要生和死,需要血和阳光,需要主宰人和兽的天道自然的显现。
此刻,村子里开始骚动起来了。
二
这一夜,白尔泰过得也很不安稳。
他暂时住在古桦的二哥古顺家的一间西厢房。村部办公室虽然闲着无人住,可烧没烧的,喝没喝的,大冻炕一点火就倒烟,炕烧不热不说把活人呛得死去活来,鼻涕眼泪一起流,满屋子冒黑烟。古桦说通二哥古顺,把自家那间过去她在村里时单住的西厢房清理出来,让白尔泰住进去。她忙前忙后,扫地烧炕糊窗户缝儿,小土炕上又换了一领新炕席,墙上贴上几张从挂历上扯下来的影星歌星和风景画,小屋一下子焕然一新,干净利落。她欣赏着自己拾掇出来的新屋,喜上眉梢,内心涌出几分企盼几分激荡,嘴角不经意挂出一丝微笑,陷入遐想。
“哟,布置得这么漂亮,是不是就手儿当洞房吧!”说话的是古顺媳妇,从外边推门进来,一边“啧啧啧”,一边跟小姑子逗笑。
古桦吓了一跳,这才从遐想中惊醒过来,赶紧望一眼在院子里压水井的白尔泰,红着脸冲嫂子假嗔道:
“你这缺德鬼,嘴巴不会闭紧点儿?尽胡说八道,不怕别人听见啊?”
“听见怕啥,就怕他听不见呢。”古顺媳妇也望一眼窗外,索性更提高了嗓门儿,“这窗户纸呀不捅不破,这个理儿上的话呀不说不明白!咱们家的大小姐可是金枝玉叶,一般的还看不上呢,看上的呀,也别想跑……”古顺媳妇的话还没说完,嘴巴被扑过来的古桦捂得严严实实的,格格格乐起来,古桦不依不饶地伸手胳肢她的胳肢窝,怕痒的二嫂笑得喘不过气来,一边躲闪一边求饶:“姑奶奶,饶了我吧,你爱嫁谁就嫁谁吧……”笑得浑身散了劲儿的古顺媳妇憋不住,扑的一声放了个响屁,这一下古桦更是哈哈哈大笑起来,放开嫂子,倒在小炕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