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女图短篇集-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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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良言。”
永贞取过信封告辞。
到了家中,她先淋浴更衣,接着喝一杯威士忌加冰。
她拆开大信封。
先看到七八张彩色照片,都放得有十乘八那样大,十分清晰,凭相中人的服饰,可以辨别是分几次拍摄。
照片中一男一女,男的何日和,女的是一个中年女性。
这是谁?
那女子很瘦很干,浓妆,可是一双眼睛仍然尖锐明亮。
永贞见过这双眼睛。
在什么地方?
呵对,窗帘之后,眼睛在何宅窗帘之后张望过她。
永贞大大松下一口气,真相大白了。
只见照片中何日和表情痛苦,眉头深重,那女子却振振有词,不知说些什么。
信封内有一卷录音带。
永贞双手颤抖,取过一具小小录音机,把带子放进去,她按钮,有声音传出来。
做注解的是郭先生:“六月十七日星期三下午三时在翡翠饭店……”
接着,是一男一女的对话。
男声分明是何日和,女声一定属于照片中的中年女性。
只听得何日和说:“这两个月来,我已筹了许多钱给你,一切债项应该已经还清,你还找我干什么?”
那女子似在吸烟,她慢条斯里地回答:“债已远清,可是生活费用呢,你如何安置我?”
听到这里,永贞大奇。
她到底是谁?
何日和说:“我已经被榨干,没有能力了。”
“你寓所有三间房间──”
“不不,你不可能与我同住!”
那女子声音转为强硬,“为什么不行,我无家可归,难道你要我睡到街上去?”
跟着是一大段杂音,录音中断。
、水贞趁这机会去斟多一杯酒。
郭先生的声音又来了:“七月十九日星期五下午四时宇宙大厦门口……”
何日和:“你怎么又来了?”
“我需要钱。”
“你的毒瘾好比无底洞,我已无能为力。”
永贞一震。
毒瘾,怪不得!
世上只有毒债与赌债最难偿还。
“最后一次,无论如何我会戒除。”
“我不相信,走,走。”
“日和,日和。”
“这里有一千块,快走。”
可怜的何日和。
郭先生又注解:“六月二十日星期六───”
那是前天。
日和:“我已经山穷水尽。”
那女子歇斯底里:“我不找你找谁?我是你母亲,你是我亲儿!”
永贞霍一声站起来。
母亲!
儿子!
他俩是母子。
永贞跌坐在沙发中,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原来如此。
怪不得日和一筹莫展,如此自苦。
永贞第一个冲动是想扑到日和身边去支持他。
她已取过外套,可是在大门前静了下来。
慢着。
把事情分析清楚再说。
她又坐下来。
关于何日和的家境,她知道得不多,他曾告诉他,父母一早分手,母亲在加拿大改嫁,父亲到东南亚做生意,一家三口很少见面。
永贞并不介意,英雄莫论出身,谁不想要一对漂亮聪明能干的父母,这不是任何人可以挑选的事。
她要求的只是二人相处愉快。
何日和显然隐瞒了若干事实。
永贞叹一口气。
她已打消出门的主意。
永贞有点羞愧,爱日和吗,固然,但是却不能爱屋及乌,连带对他母亲付出时间精神金钱。
他俩有血缘关系,她要是缠住他,他会有麻烦。而温永贞是清白无辜的一个人,何必陪他去淌这个浑水。
她再斟一杯酒,喝光了,上床休息。
整晚都没睡好,一直听得日和哭泣的声音。
半夜坐起来,拉开窗帘一看,雨居然停了。
第二天早上,气温骤升,永贞所有的短袖衣服并没有熨好,有点气馁,不知穿什么,只得胡乱配搭,原本够差的、心情于是更坏。
她有点讨厌自己。
应该学戏中或是小说里的女主角那样,趁着大风大雨,冲出去,与何日和拥抱,牺牲一切,在所不计,陪他渡过难关。
她却偏偏算起后果来。
以后都要同那样的亲戚生活真不是玩笑的事,怎么应付得来。
她出门上班。
秘书说:“温小姐,何先生找你。”
永贞听见自己说:“我到东京开会去了。”
秘书知情识趣:“是吗,去多久?”
“十天八天。”
“知道了。”
她的态度变了。
下午,朋友叫她到码头聚集,她连忙赶去,在小小白色游艇上,她离开人群,独自坐在甲板上,看着白头海浪卷上来,沉思。
“有没有打扰你?”
永贞一看,是那叫叶兆成的年轻人,见过两次,说起来,叶家与温家从前有生意来往,噫,他身家保证清白。
永贞朝他点点头。
“你有心事?”
“没的事,你看风景多么怡人。”
“有事大可与朋友商量。”
永贞笑不可抑,“我心情很好,谢谢。”
是吗,有事真可拿出来讲吗?我从前的男友,有一个吸毒的母亲……
当然不可以,真忍不住要说,也只得找心理医生去。
永贞不会对任何人谈及日和这个秘密。
“他们在跳舞。”
永贞自椅子上站起来,“我们也跳。”
小叶是巴不得、水贞有此建议。
至此,年轻的永贞不得不把何日和丢到脑后。
就这样冷却二人关系吧。
是他先提出来的,就当尊重他的意愿,不必细究原因。
说真话,永贞怕日和会忽然走来把真相告诉她,求她帮忙,求她怜悯。
她吃不消这种重担,或是,这不是她的担子,她干吗去吃那个苦。
想通之后,她开开心心玩了一个黄昏。
晚上,叫朋友把她送返父母家休息。
她是存心要避开何日和。
母亲讶异,“什么风吹来贵客?”
“家里小装修,且来借住。”
她的卧室仍与中学时期一模一样,母亲总替她留着,随时让她回来休息。
夫复何求呢,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第二天起来,永贞像没事人一样上班去。
何日和没有再找她。
半年之后,有信差递一封信上来。
永贞拆开一看,却是一张谢卡与一张本票。
何日和还钱来了,且算了利息给她。
永贞手已经搁电话上,又硬生生扯回来,看情形,他已暂时解决了他的难题,她问一声好,也很应该,但怕只怕这一声好会带出许多事来。
永贞别转面孔。
她只唏嘘了一会儿,又忙别的去了。
永贞再也没有同日和联络。?
又过半年,他俩在咖啡座偶遇。
永贞与小叶在一起,日和也有女伴。
不知怎地,永贞再也控制不了双腿,直向他走过去,那么日和见她走来,也撇下女伴,朝永贞前近。
“好吗?”、水贞微笑问。
“托赖,过得去。”
永贞说:“时时想起你。”
“我也是。”
“听说你升职了。”
“加了三百块人工”
大家都笑。
那边小叶叫:“永贞,这边。”
永贞朝日和点点头转身离去。
待坐下来,再回头看,日和与女伴已经不在,他们想必是换了地方吃茶。
永贞默然,可是接着抬起头问小叶:“你说什么?”
结局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仕女图》
罗小玲最近情绪十分怀,她的感情生活不如意,无心工作,辞去事务,休闲在家,然所时事,更加无聊。
睡到日上三竿起来,不是不内疚的。
点起一支烟,连窗帘都不高兴拉开。
昨天晚上看录映带到半夜,昏昏入睡,今朝起床,亦漫无目的。
苦涩的嘴,酸痛的心,精神无论如何振作不起来。
不幸中的大幸是,她一人独居,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她为何如斯沮丧。
表妹失恋那阵子,不但得不到家人安慰支持,且饱受讥笑,信教的阿姨甚至掌掴她:“我打魔鬼,我把魔鬼自你身上驱逐出去”,害得表妹差些精神崩溃。
独居的好处说不尽。
小玲懒洋洋自序在起来,照照镜子,只见脸色灰暗,木无表情,她叹口气。
她洗把脸,胡乱套上件衣服,下楼去找地方吃早午餐。
小玲住在一个大型私人屋都里,商场里什么设施都有,十分方便。
她走过快餐店,想去吃一碗粥,忽然看到一间书店。
咦,几时开的?竟没注意。
书店不好做生意,恐怕还得靠卖报纸杂志支持。
脚步稍一停留,店主人立刻招徕生意:“这位小姐,有无兴趣租本小说看?一块钱租一天,三块钱看一星期。”
小玲停住脚步,她正闲得发慌。
店主人是位中年太太,马上自店内取出一本小说:“陈冷梅最新小说,叫做‘结局’,小姐,十分精彩。”
小玲从来没听过这位作家,不过看到簇新的小书有个十分可爱的封面,便决定租来一看。
她放下按金,写下地址电话。
“租一天?”
“不,我看得慢,租一个星期。”
小玲把书放进口袋,嗯,所以这种书叫口袋书,确有道理。
她去吃了一碗鱼片粥,精神却没有更好,伸个懒腰,打道回府。
打开门,连她自己都倒抽一口冷气。
小小客厅凌乱的肮脏,几乎没有地方插足。
不知多久没打扫清洁了。
一进厨房,只见锌盘上堆满未洗的杯碟。
小玲发呆,坐倒在沙发上。
什么叫做自暴自弃,请来看。
这样下去,周景文也不会回、心转意。
她拿起电话,拨到邻居王太太家去。
“王太太,我是罗小玲。”
“小玲,身子好了吗?可以恢复替明明补习没有?”
小玲干笑,“王太太,病了几天,家里乱成一片。”
“不要紧,我立刻叫马古丽过来替你收拾,你给她一百块好了。”
“太好了,谢谢你,王太太,我想下周一可以叫明明过来了。”
“明明的功课没有你差太远,拜托。”
“不客气。”
十分钟后,菲籍家务助理已经笑嘻嘻过来报到。
小玲有点汗颜,以往地非常懂得照顾自己,这一阵子实在失职。
正当她在客厅呆坐,马古丽已经把厨房清理妥当,并且斟上一杯香茗。
一本小说自口袋里跌出来。
小玲打开第一页。
她立刻被吸引住了。
小说这样开始:“张淑贞失恋,茶饭不思,整日睡闷觉,精神萎靡,一日,她也觉得实在不像话了,拨电话到邻居王太太处求助,王太太慷慨借出佣人,替她打扫凌乱的公寓。”
小玲嘴巴张得大大合不珑去。
何等巧合!
这本小说的女主角不就是她吗?
简直就在说她!
也顾不得佣人在吸尘呜呜声嘈吵,她连忙追读。
“张淑贞这段感情,一开始就不健康,她的男朋友陈大文是有妇之夫。”
小玲愣住。
她已经代入小说,因为女主角张淑贞的遭遇与她完全相同。
她男友周景文亦是有妇之夫。
小玲不相信世上有那么凑巧的事。
一个陌生的作家竟然知道她的故事,并且已经写成书出版。
难怪小说有那么多迷哥迷姐,原来小说是这样引人入胜。
女佣说:“罗小姐,请到那边去,我要清理沙发。”
小玲连忙让到另一角。
她读下去。
“张淑贞与男友陈大文摊牌,男友忽然变脸,个多月不打电话过来…”
小玲抬起头,忽然丢下书掩住脸。
是,是,就是这样,十足十同书里所说,周景文个多月不与她通音讯。
就是那样,她度过了一生中最困难痛苦的三十多天。
连一份不错的工作都丢掉了。
她且憔悴消瘦得不像样子。
小玲定一定神,取起书再看。
“淑贞已经心死,可是也许是缘分未尽,一日,她正在家中发呆,电话却响了起来,是陈大文找她。”
说时迟那时快,电话铃骤然大响。
马古丽去听,“罗小姐,找你。”
小玲一颗心卜卜跳,她接过听筒问:“哪一位?”
“小玲,是我。”
周景文,是周的声音。
那本小说像预言!
小玲错愕讶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小玲,是我,景文。”对方见她不出声,有点焦急。
小玲终于回过神来,“找我什么事?”
“想听听你的声音。”
小玲不语,说得太动人了。
“小玲,想来想去,我都舍不下这段三年感情。”
小玲叹息一声。
“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尽快同她分手,放心,我会给你名份。”
小玲听着听着,忽然觉得周景文的对白像文艺小说中对话。
怎么以前不觉得?
看样子这本三块钱租来的小说真正教育了她。
“小玲,我想来看你。”
小玲说:“好吧,”没有太大的惊喜,“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
挂上电话,发觉马古丽已经离去。
全屋焕然一新,进房去一看,连床单都换过,小露台上掠着洗涤过的衣服。
窗帘窗户都打开了,新鲜空气流通,整间小小公寓生气勃勃。
幸亏周景文今天来,要是昨天可糟了,小玲不想他看到她那个窝囊相。
她连忙去洗头沐浴,才换上新衣,门铃已响。
小玲放下擦头发的大毛巾去开门。
门外正是周景文。
他看到屋子与屋主均精神奕奕,倒是一怔,小玲虽然瘦了一点,可是仍然十分机灵,双眼中有警惕的神情。
小玲先开口,“许久不见。”
“好吗?”
“托赖,还不错。”
“在看小说?”他瞥到那本打开的小书。
“是。”
“听说你辞职了。”
小玲要面子,“我另有高就,下月上新工。”
她要到这个时候才看清楚他。
他胖了些,奇怪,在这种时候,居然可以增磅,可见没有什么烦恼。
头发稍微油腻,西装略皱。
从前,他们天天见面,她没有机会客观地打量他,今日不同,她根本没想到他会来,情绪并不激动,只是一阵阵麻木。
在对方看来,不折不扣是冷淡。
周景文说:“我决定与她摊牌。”
这话什么地方听过?呵,周景文讲过不止千百次了。
小玲笑笑,“不用了。”
“什么?”
“不用向地坦白,我相信她早已知道我俩之事。”
周景文本来以为小玲一见到他会激动感恩,落下泪来,可是没有,小玲居然这样冷静。
她说下去:“是你迟迟不愿向她表露真相罢了。”
“不,她不会怀疑我。”
“你错了,你总是高估自己。”
周景文忽然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