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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芙蓉-2004年第5期-第34章

小说: 芙蓉-2004年第5期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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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符的首次摆局据说非常成功,意义深远,不过我只记住了成功的前一半——符小云做的一手好菜,尤其是荤腥部分:麻辣酥鱼,泡椒鸡珍,满满一大铁锅的干煸牛肉。面对这般惊人的美食,众食客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只好用消灭的迅速来表达内心的赞美。连老关也顾不上发言劝酒,大伙儿闷头吃了大概二十分钟。在这二十分钟里,十来个长发飘飘的脑袋基本上低埋着,间或抬起来一个,摆动一下又垂下去,而老符的头颅则一直高昂,偶尔才低下去夹一筷子。他真诚地,然而颇为多余地劝说着:“吃呀,吃呀,尝尝这个,这辣椒可是从老家带过来的……够得着么,我帮你夹。” 
  我吃饱之后便执意告辞。老关打了一个饱嗝,满足地摸了摸头顶——他年初剃了光头,在一群打绺的长发中显得格外忠厚沉稳。他亲热地呵斥我:“不许走!操,酒都没喝就走。”老符傻乎乎地瞧着我说:“怎么就要走呢——喝一点,说说话嘛。”他没怎么吃,自己先灌了不少二锅头,眼珠混浊,隐隐发红,目光中流露出疑问和不解的情绪,那不解正慢慢转化为一种受伤。我也觉得自己有点操蛋,但我顾不得这许多了。我那时正与一名有夫之妇进行一场伤筋动骨的恋爱。我自罚了三杯,坚定地走出门去,总觉得老符叹息的目光一直粘住我的后背,湿漉漉的。 
  酒局的后一半,如我大致所料,是十分煽情并激动人心的。听说十来个画家是一个一个的逐渐地走掉的,这使得气氛不曾被突然打破,而是一步步地走向高潮。留下来的人,越来越显得知心,围成的圆圈不断缩紧,最后才剩下酒局的中心人物:老关和老符。老关辞职前也有过一段只身流浪的经历,这回两人找到了相知的战友。有记载说,这是嘎村历史上一次著名的精神性会师,两个人就流浪、艺术、自由、灵魂等等重大问题进行了深入交流。而当天夜里,我的有夫之妇则与我商讨了私奔的种种可能性。如你所知,那真是一个抒情的年代。 
  接下来老符和老关便情同手足了,符家由此变成了嘎村的新兴聚会场所,我也被老关拉着,去符家喝过好几回酒。怎么说呢,在老关家无论怎么操办,似也不如在老符家舒适温暖。现在想来,那一定是因为有符小云在。她的长相普普通通,也极少说话,却做得一手江西好菜,又把家里的地扫得干净,饭桌抹得光亮,碗筷摆得规规矩矩。有符小云在,这里就像一个家。对于老符和他的女儿,这里就是一个家。每天早上,老符六点半钟准时起床,不管多冷,都要到院里的水龙头下洗漱干净,把搪瓷缸和牙刷摆在窗台上,毛巾搭好,才出门散步。在嘎村光秃秃的土路上遛上一大圈,拎回一小袋热馒头,周末是热包子。符小云吃完早饭,便骑着父亲的那辆二八车去附近一所大学旁听,父亲则留在家里画画。女儿下午回来,车筐里装着蔬菜和一份当天的晚报。他俩那种有条不紊无欲无求的简约过法,让我们简直不理解老符为何一定要到嘎村来。老符特别爱说的词是流浪,可他那些刷牙散步看报之类的老夫子习惯,让人很难想象他骑着车风吹雨打都不怕。如果不是后来出了事,瞧他在这里过日子的端平架势,似乎是打算要在嘎村过一辈子的。 
  在老符家喝酒还有一个特点,喝多了容易哭。那时节喝酒喝哭的人也实在不少,而老符家的酒局尤其多泪。除了饭菜精良,亲情浓厚,符家还环绕着一种莫名的氛围。一进符家门,就能看见墙上高悬的一幅狂草: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笔力颇为苍劲。字幅下方的木柜上,立了两只巨大的红烛——当然,嘎村是经常停电的——可即便不停电,我们喝酒时老符也喜欢关灯点蜡。应我们的要求,吃饭时必须开灯,以便夹菜送饭;一旦最后一位吃完,身子往后一仰,老符便急急地跳到门边,拉灭灯绳,几乎同时,符小云已去把蜡烛点亮。完成这一仪式后,老符坐回原位,神色安然,好像世间一切事物都回到了原初的位置,鸟儿飞向云端,苹果掉进土地。这个时候,假如谁提出要走,老符的眼神,便和上次看我时一模一样:十分地不解,乃至要伤心,甚至对受伤有一种隐隐的期待。不过,并没有人要走。屋子里暗下来,烛火赤蛇般地向上抖擞,映得墙上的草书越发黑白分明,蜡烛则红得诡异。那些夜晚我们往往先陷入了沉默,默默喝酒,酝酿感情。过不了多久,自会有人率先爆发,要么是兴奋、言志、抒情,要么是难过、伤感、愤慨。老符高耸的颧骨被烛火照得发烫,凸起的眼珠里闪动着一层朦胧的浊光。我不止一次发现,他看见别人激动,简直比自己激动还激动。而符小云一见她爸爸泪光莹莹的样子,就轻手轻脚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老符将他租来的两间房命名为“呼吸间”,他解释说,普天之下惟有这三十平方米内,能够呼吸到自由平等博爱的空气。他干脆为此写了一幅字,挂在门梁上,这回用的是肥厚雍容的颜体。久而久之,“呼吸间”三字果真具备了某种魔力。每回在老符家聚会,不管开头如何,到最后的气氛总是壮怀激烈,感人至深。席间的老符的座位也渐渐固定下来,他总是坐在柜子正前方,两根红烛刚好在他的头顶上方盘旋,这使得他的脸大部分处于阴影之下,剩下的局部的光亮,令他激动的表情显现出某种古典的又恰当的神圣庄严。 
  “呼吸间”的魔力还表现为,出了这道门,老符的形象就要大大打一番折扣。老符每天上午工作,下午就没事干,按年纪他是长者,他却尤其喜欢主动找年轻人谈心,谈艺术和他这些年的路途见闻。老符画的是传统山水,水平极其一般,在他的家乡小县或许还能多卖出几张去,装饰一部分先富起来的客厅,在嘎村却显得不伦不类。比起听他谈艺术,大家更愿意听他讲述四方游记。可游记中大家关心的重点是云南女人美不美,新疆姑娘会不会主动陪你睡觉,这些显然又非老符所长。再说大白天的,即便是老符自己,也不会轻易激动,一旦不见抒情的光圈,老符就成了一个唠唠叨叨的老头。幸好他还有一个爱读报的优点,所以大家也就耐着性子,一边忙自己的,一边给他一只耳朵。 
  我问过符小云,每天去大学听什么课?她说她在学英语,那大概是她跟我讲过的第二句话。她说的第三句话是:她爸爸想看英文报纸,看不懂。我就没有再问——说到看报,嘎村古往今来都不会有比老符更爱看报的人了。在老符家的饭桌边,等待开饭的美好的闲暇时光,嘎村著名的泼皮破落户张破常常引逗老符:“今天有什么新闻啊?” 
  老符立时皱了眉头,认真思索一番,在心底把报纸的内容捋了一遍,挑出他认为最重要的讲:“云南有个老师,自愿去山沟里教书,一教就是八年,后三年国家一直拖欠工资,在山沟里还好办,自己种点菜,也能活下来。现在山区发了大水,学校冲没了,老师回家待业,连路费都没有,管国家要工资,国家居然不认账,说这个老师没办过老师身份登记,不属于国家编制……” 
  大伙对此类消息,听罢也只能叹口气。只有在座的云南人多问一句:“云南哪里?” 
  “云南玉踏山。” 
  “没听说过。” 
  老关喷了口烟,老佛爷似的问:“国际上又出什么乱子啦?” 
  “嗯……”老符回想了一下,汇报说,“对,美国今天早晨进攻了伊拉克。” 
  “打起来啦?奶奶个熊,这么大的事你不早说!”张破兴奋地叫起来。 
  我也赶紧问:“用的什么型号的战斗机?”老关则忧心忡忡地猜度:“这事闹的——咱国是什么态度?” 
  有老符在的日子里,村里人了解的国家大事比以前翻了一番。国家大事老符自己却不怎么关心,他最爱看犄角旮旯的社会新闻,谁受了贿,谁上了吊,谁被欺负了,谁被枪毙了。每看到一条揭露性的社会新闻,老符就会生气。有时候我觉得,老符看报纸简直是为了给自己找气生:这样的事儿天天都有,一个人怎么气得过来?有一回更让我吃惊,老符跟我说起西北一个贫困县的惨状,居然是从报上看的——可他自己刚刚说起,他去过那个县采风。我问他,你不是去过吗,说点你亲眼看到的嘛。老符仔细想了一想说,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吧?好多事你光看又怎么看得到?我去那些地方是去流浪采风,我怎么知道人家家里发生什么,心里想些什么。我听得忽然来了气,操,报上说的你就信?报纸就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当然不能都信!老符这回接嘴很快,又掂量着说:这种我信。信个鸟!我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简直想冲他那张固执善良的脸来上一拳。我忿忿地丢下画笔,掏出根烟,他见状默默地、有点讨好地伸过来火机,帮我点着。我略点了下头算是致谢,无意中瞥见他的手背上已长出了两朵褐色的老年斑。 
  老符当然不至于傻到全部相信报纸,大伙很容易发现他的信与不信的规律,只要是歌功颂德的新闻,他都不信,手里拿着报纸在人面前抖:这是编的,你说多无耻啊,这肯定是编的。老关出于好心,劝他一句:破报纸你跟它较什么劲呢,编的就编的呗,谁不知道啊。 
  老符却回答说:“那也不一定,很多人还不明真相呢——”老符就是这样,看报纸看多了,总不自觉使用报上的词汇。 
  而只要报上说谁被欺负了,谁被冤枉了,老符就一通唉声叹气,灰头土脸,还给人家出主意:这个人怎么不上告呢?中国人就是怕事…… 
  告有什么用?我忍不住揶揄道,你昨天不是还念了段法院受贿的新闻吗?再说,你怎么知道谁真被冤枉了,没准是记者乱写,增加发行量。这种事谁说得清。 
  我不过是随便说说,低头忙着钉画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老符一直没吭声。我扭过头瞧,老符呆呆地坐在板凳上,低垂着脑袋,眉眼耷拉下来,眼珠仍是鼓鼓的。头一回,他没打招呼,就站起来默默走了。 
  此后我大约半个多月没见着老符。我跟老符的交情,和大多数人一样,基本上是他主动来串门,或者由老关组织,大伙去他家喝酒。我自己是不怎么上门的。这段时间,我们的中间人、酒局策划者老关上德国办画展去了,最爱串门说闲话的张破也突然消失了一阵。在嘎村的生活,经常是连续热闹许多天,然后清静得吓人。我仍每天画画、恋爱、喝闷酒、为生计忧,我跟有夫之妇的关系也到了或去或留的关键时刻。 
  这一天,我去小卖部买烟,撞见符小云在买酱油,她很少跟人打招呼,这回却主动点了个头,急匆匆转身走掉。小卖部的马大姐,嘎村著名的情报交流站女站长,怪好奇地盯着符小云的背影,嘴里啧啧叹道:“可怜哪。” 
  马大姐告诉我说,符马桥前几天被警察打了,脸上都挂了彩。“被打了?怎么回事?”我吃了一惊,马上就变得愤怒,“要打也得挑个年轻点的吧,这帮孙子也忒狠了。”村里出过几起警察跟画家冲突的事件,我想当然地认为是嘎村的片警干的。但是马大姐接着说,听说是坐公共汽车逃票,车上刚好有名警察,带回去臭揍了一顿。见我没听明白,马大姐解释道,逃票当然没事,可这老符居然去跟警察顶嘴,那还不是找揍吗,被人带回局里关了一夜。“啧啧,失心疯了。”马大姐撇撇嘴评论说。 
  我回到家,想了想,便约了对门的西北画家红月,一起去看望老符。红月听了此事,一路上唉声叹气个不停。“怎么搞的,怎么搞的。”他愤愤不平,不知是谴责警察,还是怪老符太迂。红月是我认识的嘎村画家中最爱喝酒也最容易喝哭的。我们拐到一家小店买了两个罐头和几袋花生,怀着颇为沉重的、探望病人般的心情走向老符的院子。还没进院,就听到老符和他女儿激烈的说话声,他们使用的江西方言我们一句也听不懂,但从语气上判断,很像是在争吵。红月看了看我,我们住了脚,我高声叫:“老符,老符在家吗?” 
  屋里立刻安静下来。几秒钟后,符小云打开房门,面色平静,却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径直走回她自己的房间,砰地一下关上门。老符盖着棉被半躺在床头,他惊人的身高似乎因为平躺而缩短了一截。他手里抱着一个记事本,脸上贴着膏药、左臂吊着绷带,可万万没料到的是,他一见我们进来,眼中的兴奋之色与语气里的喜悦,好像刚刚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喜事。“正好、正好!你们来了。坐、随便坐,你们都知道了吧?大家一起商量商量,喏,先看看我拟的稿子。”他把手中的本子递过来,又无奈地做了个手势,歉意地说,“别介意啊,小云不许我下床。” 
  “你躺着,你躺着。”我们赶紧在桌子边坐下。红月举起本子,我们读到一篇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大标题是“致×××的一封公开信”,第一个小标题为“论保障艺术家人权的根本意义”。过了一段足够长的心理时间,我们不得不抬起头来,迎接老符的目光。后者一直别扭地歪着脑袋冲着桌子的方向,以便和我们的目光保持对视。 
  “怎么样?有什么批评、补充?已经有十一个艺术家准备签名了。我的意思是不用慌,慢慢来,在理论上实践上都要尽善尽美。你们俩有什么被迫害的经历,哎,什么感想,也跟我说说,咱们探讨探讨。” 
  红月愣了愣,说:“季胜有。”他转过脸,用老符瞧不见的那半边嘴角朝我笑了笑,“你去年不是挨打了吗?” 
  “扯鸡巴淡!”我很恼火。 
  “太好了。”老符由于兴奋,猛烈地动了动身子,不知牵到了哪个痛处,“哎哟”了一声,立时住了嘴,瞟了一眼里屋紧闭的房门,忽然压低嗓门,神秘兮兮地对我们说:“来,你们过来。”他轻轻掀开被子,露出裹着皱巴巴的灰色秋裤的双腿,费劲地弓着身子,用完好的右臂带动右手,一点点卷起裤脚,令我们检阅两腿上数处的淤血和青肿。他的腿苍白、少肉、青筋突暴,大腿内侧的皮肤像一片风干的猪油,小腿肚异常发达粗壮,生着稀疏的体毛。之后,他逐一撩起上身的紫红毛线衣和灰色秋衣,以便我们看到左腹下的两道血痕,以及他瘦骨嶙峋的胸腔、和一个白生生的下垂的肚子。在这一过程中,他每展示出一块局部,一处淤痕,神态就越发严肃专注乃至虔诚,使人不敢开口阻挡他将他赤裸的带伤的身体暴露在两个同性的眼中。接下去的情景我永生难忘:他只微微皱了皱眉头,便顾不得左臂的不便,毅然翻转身体,拉下裤腰,在我们的目瞪口呆之中,露出了两瓣青白的尖尖的老年人的臀部,上面有一大团乌油油的淤紫。 
  这次老符被打的真相,到现在我们也没弄清楚过。老符对此事表现出来的激烈情绪,那种展示伤痕时的无言的控诉感,受了冤枉后立志伸张正义的兴奋感,尤其是那两瓣青白的尖尖的老年人的臀部,使我们无法向他本人打听逃票的细节和挨打的原因。然而过了几天,一位相熟的北大老师来找我和红月玩,主动讲起了这件冤案——这老师姓蒋,那会儿常来嘎村访友,对身形突出的符马桥很有一点印象。蒋老师说,他那天正要去首都图书馆查资料,在北大西门等车,瞅见一辆公车进站,几名乘客提着大包小包欢快地冲下来,在原地排成一个半圆,咧开嘴提着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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