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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934-恶魔奏鸣曲  :世界文学之旅网文大赛一等奖得主-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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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礼堂,我看见那台三角钢琴安稳地立在原处,一个少年在琴前端坐,专心地弹奏着乐曲。他脸上的汗汇聚到了下巴上,又滴落到白色的汗衫上。可奇怪的是,听他弹奏的我却没有从他的乐曲里感受到丝毫焦躁的成分。他那种专注的模样甚至让我产生一种错觉,觉得他穿着笔挺的燕尾服坐在灯光明亮的舞台上,为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愿意聆听音乐的人演奏着。    
    我在他背后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继续听他弹奏,一边打量演奏者的模样。少年大约和我的年龄相仿,身材瘦削,总体来说显得有些文弱,却又如同他的琴声一样使人心生好感。他的皮肤就像其手指下触动的白色琴键一样异常白皙。这可能是由于礼堂的光线过于昏暗的缘故。    
    我不知道他弹奏的是什么曲子。琴声回转如意,温馨,情感奔流。尽管我不知道他弹奏的是什么乐曲,也不懂得欣赏音乐,可是我仍然听得出来,这是一种只有诚挚的人才能表达出来的优美音乐。琴声解读了这个世界的美好,又将这美好留在了聆听它的人的心里。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只是一首接一首地演奏相同或不尽相同的琴曲。直到天色已经昏暗得辨不清手指时他才停止了演奏。他大约演奏了两到三个小时,在后边默默听着的我却完全没觉得有这么长时间,只是觉得天色暗得太快了些。弹琴的少年站起身时才发现了我。他轮廓模糊地向着我所在的方向欠了欠身,大约是问好的意思。我也默默地向他点了点头。我们走出礼堂,他把大门关上。    
    从第二天开始,我常常在放学后借故留在学校。只有在傍晚时,那名少年才会出现在礼堂里弹奏钢琴。    
    他先将琴身用干布擦净,然后坐下,翻起琴盖,轻轻敲了几个键,仿佛在考虑先这天练习的内容。他把琴谱打开,一个乐句一个乐句地领会乐曲的佳妙之处,接着在这台钢琴上再现乐曲的思想感情。有时他的手指恶作剧般的在琴键上一滑而过,弄出滑冰似的美妙声响来。轻松的片刻弹奏后,少年开始认真地做起当天的技巧练习。只要一次不到位的敲击,他就会全部重来,脸上滴着汗,神情既沮丧又不甘。如果一连几遍无法通过。他脸上渐渐露出绝望的神情,手指急躁地在键盘上重重敲击,有如内心正狂风暴雨。不久,他的神色温柔下来。他仿佛找对了感觉,钢琴在他手下驯服了,他也不用再折磨它。于是,喷发的火山寂静下来,世界进入和谐境界。    
    练习两个小时后,他似乎要起身走了。他又看见了我,对我微微一笑,仿佛是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请我原谅,于是重又坐下,弹起了一支曲调柔和的曲子。这一支曲子似乎是特意为我而演奏的。不管奇不奇怪,傍晚的时候,互不相识的我和他总是身处空荡阴沉的礼堂里,一个弹奏,一个聆听。    
    在刚开始几周时间里,我们甚至没有怎么说过话,有一两次,他在练琴时停了下来问我想听什么曲子。但我对音乐却一无所知。只能默默摇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渐渐地也能说上一两句话了。一天,他告诉我某个叫霍洛维茨的人死了。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等他解释以后,才知道那是个非常著名钢琴演奏家。    
    “……他是俄罗斯人,我很喜欢他演奏的柴可夫斯基。”弹钢琴的少年说。    
    我说自己没有听过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不过倒是看过列•;托尔斯泰的小说。    
    他于是笑了,并非是嘲讽什么,只是单纯而自然的微笑,单纯到近乎纯粹。    
    阿静就是这个弹钢琴的少年的名字。他的姓氏很生僻,发音也非常拗口。和他熟悉以后,我只叫他阿静。他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我们年龄相同。     
    音乐是他的家学渊源,从三岁起,他的祖父就开始教他认识五线谱了。他的祖父出身教会人家,上的也是注重音乐教育的教会学校,曾师从过病居上海的李斯特再传弟子,意大利的梅•;帕契。祖父是他唯一的亲人,在这一点上我们两个人也非常相似。我们都没有父母。    
    我和他每天放学后都来到礼堂。我一边阅读浪漫主义时期的小说,一边聆听浪漫主义时期的音乐,就像是我的整个课余生活是在十八、十九世纪的法国度过的。从那纯粹的、单纯和宁静的琴声里,我渐渐可以体会到那宁静后的忧伤。悠扬柔美里的深沉和忧郁。感觉到这些也许并非是因为我懂得音乐,而是因为他的演奏。他拥有的音乐才华使他轻而易举地就能在琴声里体现这些情感。    
    我喜欢读书,他喜欢弹琴。我们在某种程度上都生活在自己的孤独世界里。在长期的弹奏和聆听的过程里,我们理解了对方。大概是因为这个,我们才习惯了两个人的单独相处,成为了朋友。


第一乐章 三月第二节 琴曲(2)

    与弹琴时的轻松自如不同,在日常生活时,一离开钢琴他就手足无措,神经紧张,连说话也会结结巴巴的。但是,每天放学后在那个礼堂里时,我看见的他却又是那样气质高贵,举止自若。眉清目秀的他坐在三角琴前,就仿佛一个音乐的圣徒。越是如此,我越是难以理解人们为什么不懂得欣赏他的才华,不能静下心来聆听这样优美的音乐。    
    他和祖父住在学校旁的棚户区里。那里都是些破陋拥挤的平房,他的家大概是这些房子里最破最小的一个。房子总共只有一个房间,几乎没有多余的家具,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台笨重的卡带式录音机。     
    一台从琴厂租来的立式钢琴占去了房间的一角,上面堆着半人高的乐谱。这台立式钢琴自然不是贝希斯坦(Bechstein)、波森道佛(Bosendorfer),还有斯坦威(Steinway)这样的名琴,它时好时坏,已修理过多次。所幸阿静的祖父就是一名钢琴调音师,所以那台破旧的立式钢琴音色和音质都保养得很好。阿静的祖父头发花白,穿一身劳动布做的旧衣服,虽然不苟言笑,对我却很亲切。他常年背着工具箱给人上门调音修琴,因为腿脚不好拄了根拐杖。拐杖的把柄处已经磨损得油光发亮。他们的日常生活完全倚仗这份调琴所得的收入。    
    他之所以在礼堂里弹琴,是因为他喜欢弹三角琴。    
    我和阿静两个人的住处离得不远。他也来过几次我住的地方。但一来那其实不是我的家而是舅舅的家,二来家里也没有钢琴。所以我们最常见面的地方还是学校的礼堂。我们两个相处时几乎没有产生过什么争执。只有一件事他对我有些不理解。他觉得我既然喜欢音乐,那一定也想自己动手弹奏,因此,他想教我弹奏钢琴。    
    “你不是喜欢音乐的吗?”他问。    
    “我是喜欢。”我说。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学钢琴呢?”    
    惟独这个问题我不愿意回答。我说自己不识谱,没有音乐才华。可在他看来这些都不是问题。    
    “我可以教你。实在不行可以让祖父教你。”他说,“你学会以后我们可以四手联奏。”    
    “不,我的意思是说,音乐上我除了聆听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他不能理解我的话。其实不会弹琴在我看来并不是什么遗憾。何况可以聆听他的弹奏。我在听他弹奏的时候喜欢看些轻松的散文。他弹德彪西、李斯特和肖邦的音乐;我读蒙田、伏尔泰、兰波。    
    从他那里,我学到了许多古典音乐方面的知识。我知道了巴赫、贝多芬、莫扎特、马勒、舒曼、柴可夫斯基,这些不朽作曲家的名字和他们各自不同的音乐;知道了柏林爱乐乐团和卡拉扬;知道了维也纳爱乐和新年音乐会;但是了解的最多的还是钢琴。    
    “我喜欢的三位钢琴家是霍洛维茨、鲁宾斯坦和科尔托。”他对我说。    
    阿静就是用那台笨重的三洋牌卡带式录音机听这三个人的演奏磁带的。他钟爱肖邦,肖邦的曲子他在那时就已经能全部弹奏下来。在他的影响下,我也喜欢上了古典乐。开始用零用钱购买古典乐方面的磁带,并且收听起收音机里乐曲频道里的古典音乐。我们两个常常聚在一起,倾听机器里发出的模糊不清的乐曲声,品评各个曲子的佳妙之处。我像喜欢上读书那样喜欢上了古典乐。    
    在这个弹奏和聆听过程中,我们都从十六岁长到了十八岁。他变得更为沉静和清秀,也不再那么瘦弱了,只有弹奏钢琴时的高贵仪态没有改变。我则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古典乐迷。    
    由于艺术类院校是提前招生,在七月以前,他就已经被音乐学院录取。    
    七月中旬,阿静的祖父死了。    
    几天后,老人在火葬场里化成了灰烬。阿静把祖父的骨灰葬在了郊外一个荒凉的墓地里。墓地里,纸钱的灰烬像死者的灵魂一样飞舞着。    
    “我的父母也都在这里。”他沉默了一会,说,“他们都是钢琴演奏家,在文革时自杀了。听祖父说,那是一九七五年春天的事。”    
    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兴起了带阿静去自己原来住的那个花园洋房的念头。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我说。    
    “什么地方?”他问。    
    “我原来的家。”我说。


第一乐章 三月第二节 琴曲(3)

    我带阿静去了以前我和母亲一起住的花园洋房。房子是在复兴路旁的一条僻静的小路上。路上整天看不见一个人影。小路两边都是一座座齐整宽大的砖石结构的老式洋房。每家楼前都有一个样子相同的小花园,花园门口清一色是法国梧桐,梧桐树的树冠彼此相连。母亲去世后,我还是第一次回到这里。已经有九年时间了。    
    “你以前住在这里?”他问。    
    “以前住在这里。”我说,“这些房子是二三十年代由法国人建造的。这里原来属于法租界。”    
    我谈起房子的来历。这个洋房原来的主人是一个民族资本家。解放后,资本家的女儿和一个南下的解放军军官结婚了。他们就是我的外祖母和外祖父。说不清是幸运和是不幸,两个人在文革开始前就双双去世了。他们把洋房留给了我的母亲。母亲死后,这房子就留给我了。    
    我们走进花园,花园的石板路上残留着青苔。隔壁花园的橘子树枝伸了过来,院子里长着不知名的花草。有些人十分希望住在这样的老洋房里。其实住在这种房子里没什么好的。头顶梁柱酥松,隔三岔五漏水停电,墙皮开裂瓦片下坠,雕花楼梯摇摇欲坠,木头地板吱嘎作响。一派破旧颓败的景象。    
    洋房有两层半。底层居中是客厅,另有一个会客室。厨房位于正门的一旁,旁边是宽敞的卫生间。从客厅沿踩着老朽的木头楼梯上到二楼是两间卧室,其中一间的落地钢窗正对着朝南的露台和花园。整个建筑的地板被刷成深红色,有些潮湿的角落已经腐烂,长出了不知种类的蘑菇。洋房里终年阴暗潮湿,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雕铜花的栏杆全是铜锈。墙壁本来是白的,因为年代久远变成了灰白色。我原本以为洋房里一定满是灰尘,但房间里却干净得有些出人意料。    
    房子是尖顶结构。屋顶与二楼之间,有一个异常大的空间。这个空间便被封闭成一个一百多平方的阁楼。走入阁楼房间。两个南北向的窗户开在了屋顶的青灰色瓦片当中。我打开向南的的木格窗户,燥热和清新的空气同时涌入。夏日的光线使得眼前豁然一亮,就像是房间里原本积攒了好多年的阳光似的。    
    房间中央有一台用白色床单覆盖的钢琴。白色床单就像是殓尸布一样覆盖在钢琴上。我伸手掀起了这块白布,现出了下面的钢琴。一台黑色的三角钢琴。Grand piano 。Steinway。    
    “不知道还能不能弹。”我说,“你试一下好了。”    
    阿静像是不敢相信似的把手放在了琴身上,很久都没说一句话。静止一会后,他打开琴盖,摁了一下中央位置白色琴键。一个剔透的音符点破了周围的宁静。蝉鸣消失了,屋瓦上的麻雀振翅飞起。C4的音符在我们耳朵里回荡了大约有一分钟的时间。    
    不用我说什么,他已经坐在琴凳上,开始弹奏起肖邦的《F小调幻想曲》来。他闭上眼沉醉在琴声里,流利时快速闪烁,激情处火花四溅,慢板时抒情婉转,结尾部分华彩夺目。令人迷醉倾倒的乐曲旋转在我们身体周围。直到停止弹奏以后,音乐仍然在整幢房子里回旋。    
    他睁开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    
    “我还从来没弹过斯坦威呢。”    
    “你觉得声音怎么样?”    
    “无可挑剔,连音也不用调。”他说,“这是你家的琴吗?”    
    “是的。”    
    “既然你家里有琴,你怎么没有学钢琴呢?”    
    “可能是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吧。”我说。    
    “很容易就可以学会的。”    
    我手扶着三角琴的琴身摇了摇头。阿静盖上琴盖,站了起来。    
    “你可以继续弹这台钢琴。”我说。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阿静。这幢房子现在没有人住,房子里又有一台三角钢琴。他可以搬到这里来住。    
    “可这里是你的家。”他说,“再说我也没钱住这样的房子。”    
    “我又不收房租,”我笑了,“就当是免费听了三年音乐的报答吧。你就放心住在这里好了。再过一个多月就开学了。你平时可以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周六周日再回到这里。我周末也到这里来。这样,我们和原来没什么区别,我照样可以听你的演奏。”    
    阿静有些犹豫,大概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当然十分希望弹这台斯坦威三角琴,所以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他说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我。然而我没有告诉阿静,其实真正心生感激的是我。我需要他住在这里,需要他的琴声来驱赶这幢房子里死一般的寂静。但我无法把这话说出来,尽管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老人的葬礼结束后不久,阿静把钢琴也退回了琴厂,搬出了那间简陋的平房。他把他的东西都搬到了复兴路的洋房里。他的个人物品只有一些衣服被褥,乐谱磁带,还有那台笨重的老式录音机。    
    那个夏天,我同阿静一起住在洋房里,我读《约翰•;克里斯朵夫》,他弹奏肖邦。但是现在我已经记不清楚那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们究竟是怎么度过的了。能想起来的好像只有音乐。我们听海顿,听威尔第,听莫扎特,听肖斯塔科维奇。阿静一直在弹奏着。晚上我们就睡在琴房里。有时夜里醒来,我看见他一动不动地靠在窗沿,搂着肩膀,静静注视着外面的黑夜,仿佛那里依稀藏有什么神秘的东西。    
    一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阿静总在弹那台斯坦威钢琴。他坐在钢琴中间;琴凳稍稍靠后;双腿自然放松,脚跟着地;肘部和小臂略高于钢琴的键盘;手成弧形放在琴键上。这个沉静的瞬间已经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以后每当看见钢琴家们的现场演奏,我都会想起他的这个形象,并以这个形象作为标准来评判我面前的演奏者。我失望地发现,几乎没有一个人的姿势像阿静那样完美。    
    在他弹奏的时候,我就看着手指在黑白键间灵活地跳跃。他的手掌薄而宽大,手背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完美得像是艺术品。可能也只有那样的手才能弹出那样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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