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34-恶魔奏鸣曲 :世界文学之旅网文大赛一等奖得主-第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坐的经济舱位于客机的最后一节,这节经济舱里,中国人占了大多数。多数都是些学生模样的少男少女。法航的乘务员不时经过我身边的走道。走道尽头是卫生间和贮藏室。再往里去大概是乘务人员休息的地方,她们越往那里走脸上越缺乏表情。
舷窗外一架客机腾空而起,在视线里缓缓地凝缩模糊,摆脱宿命般地消失在了晨旭里。天空上留下一条气流曲线——那是飞机的人生轨迹。一个巨大的圆弧,一条一去不复返的路,一个不知道降落在哪里的明天。气流曲线很快就了无痕迹了。透过舷窗看机场停机坪上的飞机,简直像些奇妙的模型玩具。然而有许多人已经,或者即将钻进这个奇妙的玩具里去往异国他乡。玩具飞机载着种种不同的人与种种不同的人生在天际滑翔。具有悲剧色彩的人往往有着悲剧性的人生,可是具有喜剧色彩的人却并非就一定背负着喜剧性的人生。人生总体来说比飞机更为奇妙。
在我看着舷窗外面的时候,一名年轻女子沿着通道走到了我身边,把一个手提皮箱放在了行李架上,然后坐在了我右手边的座位上。她的座位靠窗,晨光正好透过舷窗映在了她的侧脸上。女子向窗外看了一会,从衣袋里拿出一本书静静看了起来。
我也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虚无缥缈境》默读起来。乘飞机旅行也许更适合读圣埃克苏佩里的《夜航》,但图尔尼埃的寓言式小说大多有着我所喜爱的窖藏葡萄酒般的隽永蕴味。
客机起飞时,我感觉自己缓慢而迅速地离开地面,从城市的上空扫过。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笼罩心脏,空荡荡的感觉慢慢地消失了。不久之后,飞机到了固定高度,稳定下来。窗外能看见的只有厚厚的白云。机舱里有一股循环空气特有的气味。
我放下小说,打开触摸屏电视。有十几个频道可供挑选。几个频道在放就消磨时间来说效果不错的影片,影片里的歌曲像口香糖一样只有一次性的甜味。我关掉电视,继续阅读小说。
邻座的年轻女子一直低头看书,她看的好像是一本法语诗集。从我的角度来看,她相当好看,但瞩目处不在漂亮。女子二十来岁,衣着普通,穿一条旧得发白的牛仔裤,白衬衫不带一丝皱折,外面套了一件银灰色的泡棉外套,脖子上轻松地环绕着一条浅紫色的丝巾。有两个地方我很中意——浅紫色的丝巾超出实用范畴的长,其长度足以让人想起伊莎蓓拉•;邓肯的死(注:美国著名舞蹈演员,一九二四年在法国尼斯外出旅行时,因围巾绞进车轮而被勒死);还有就是她读的是诗集这点。
缠绕浅紫色长丝巾的女子阅读诗集,两者合于一体具有一种永恒性质的美感。
女子专心读书的神态让我想起帷幕降落大地,世界轻雾弥漫的情景。她大概在默默吟诵着诗句。二十岁之前我也喜欢过诗,读过龙沙、缪塞,喜欢兰波、阿波利奈尔。她读的是谁的诗句呢?我留神听了会儿,没有听她的哪怕是只言片语,她完全没有声音。从上飞机开始她就一直寂然无声。
我想起了记忆中某个人的寂然无声。像她那样轻言寡语的人世界上少之又少。况且她沉默时的微笑十分动人。现在我已经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喜欢她的微笑还是沉默。也许都喜欢。
乘务员开始送上中法文对照的菜单,她从菜单上点了一份三明治套餐。我要了份法式牛扒套餐。饭后我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接着读图尔尼埃的小说。
飞至西伯利亚上空,客机遭遇到了乱流。遍野雪光照得机舱内异常明亮,舷窗结着冰霜,冷意不觉来临。行李柜没有关好,掉下了两件行李,还好没有伤到人。机身颤动的时候,邻座的女子用力握住了我的右手。我向一旁看去,正好碰上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并不显得慌乱,似乎更像是在询问我什么。过了会,她闭上了眼睛,手略微松了松,随后又更紧地握住了我。
好像过了很久以后,客机才摆脱了乱流。机身不再无节奏的抖动,恢复了平稳。机上广播用法语和普通话各播报了一遍飞机已恢复正常飞行的消息。客舱里有如释重负的喧哗。几名乘务员在整理零乱的客舱。透过舷窗往外看去,阳光将云流漆得流金烁银,如同明信片的画面一般亮丽。
我解开安全带,弯腰去拾掉在地上的小说。座位下有两本书,除了图尔尼埃的小说外,另一本是阿波利奈尔的诗集。诗集的扉页上用蓝色墨水笔写着 “Violetto”,笔迹柔顺娟秀。我拾起诗集,把它还给了邻座的女子。
“谢谢。”她轻声说。
“不用谢。”
“刚才,请您原谅。”
“原谅什么?”
“遇到乱流的时候,我有点紧张,不小心握住了您的手。”她似乎非常介意,“我一紧张就容易抓住什么不放。”
“那没什么。刚才我也很紧张。”
“可是你看上去好像非常镇定的样子。”
“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摇了摇头,“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碰到乱流。”
她微笑了一下,抬起左手把垂落的鬓发拨到耳后。这个动作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大概所有留长发的女孩都有这个习惯动作吧。她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了一条马尾辫。马尾辫的末端稍稍翘了起来,那翘起来的方式很难使人不心生好感。
女子低头翻了几页诗集,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抬起头,问我:“您是去巴黎旅行吗?”
“基本上是的。”我说,“你也是吗?”
“不,我是回家。”她说,“我住在巴黎。”
客机再无广播响起,显然飞行状况良好。舱内显得十分安静。按旅程来算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到达地理意义上的欧洲。从窗口向下看去,一望无际的平原被道路线条分割得整整齐齐,红色屋顶的矮房像蛋糕上的果脯般点缀其中,油画似的景观。
邻座的女子看见我读的是法语原版小说,于是问我是否会说法语。我说曾经学过。本来以为她和我一样是去巴黎旅游的中国人,交谈过后才知道她是法籍华人,她的父母都是移民欧洲的中国人,到她这里,连名字也彻底法国化了。诗集扉页上写的就是她的名字,Violetto。 在法语里这个单词是“紫罗兰”的意思。有趣的是,她又姓Rolland,罗兰。因此,她的名字翻译成中文可以说是:紫罗兰•;罗兰。这让我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称呼她才好。
“叫我薇奥莱特好了。”她说。
“你的普通话的发音比我还要标准。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是中国人。”我说。
“以前说得可不怎么样。”她把诗集抱在胸口,说,“在巴黎读完大学,我专门去学了半年的汉语。加上现在的工作又要经常说中国话,才慢慢好起来的。”
“你的工作要经常说中国话?”
“我在一个中法文化交流中心工作。不过不能算是政府机构,只是社会性的。交流中心的经营范围包括教育留学、文化交流等等。我做的就是这方面的工作。”她停了停,“你呢?”
“我?”
“你的工作和文化交流有关吗?”
“我的工作只和音乐有些关系。”我说,“主要是写一些关于古典乐方面的评论文章。”
“古典音乐?”
“是的。”
“古典音乐我听得不多。从兴趣来说,我更喜欢绘画艺术。”她说,“业余时间都花在逛美术馆上面了,这个现在也成了我的工作。”
“逛美术馆?”我问。
她点了点头。
“交流中心和中国国内的几家电视台有合作关系。作为文化交流的一部分,双方希望拍摄一些介绍巴黎美术馆的电视记录片,向中国国内的艺术爱好者介绍巴黎的博物馆和艺术馆现状。这次我来中国就是和制片方商讨合作的细节问题的。”
“顺利吗?”
“还可以,只是回巴黎后要制订一份详细的艺术馆导游日程表。就是说,我要先去各个美术馆浏览一遍。”
“很有意思的工作。”我说。
第二乐章 巴黎第一节 遗嘱(5)
拨打电话后的半小时内,我接连喝了三杯咖啡。心里不踏实,只有继续看书。
第二杯咖啡时,有一对老年夫妇因为爱犬离家出走而来报案,据说已经出走了整整四十八个小时。看样子警官十分为难,但还是受理了案件。他推测那对夫妇的爱犬因为进入发情季节而暂时离家寻找性伙伴。推测显得极有见地。劝走了寻犬夫妇后警官陪我喝了第三杯咖啡。
咖啡难说好喝,杯底满是咖啡残渣。看来即便是巴黎也有味道糟糕的咖啡存在,我硬着头皮喝完了咖啡。无论何种情况发生——就算是那位斯堪的纳维亚司机用左轮手枪顶着我的脑袋,我也不想再喝一口了。一肚子劣等咖啡哐嘡作响,和着胃酸顶到喉咙口。我勉力压下胃里翻上的一阵阵恶心。
恶心感稍去后,尿意接踵而来。去洗手间释放的与其说是尿液,不如说是过滤后的咖啡。喝下去的咖啡几乎丁点不剩,腹中空空如也,似乎能听见回声。
我毫无办法,只得返回办公室继续读书,与荒岛上的鲁滨逊感同身受。小说剩余部分已经所剩无几,大部分文字估计已经转化为饥饿意识潜入腹中。当饥饿意识超过身体所能容纳的感觉上限后,不知不觉间与原来的各种感觉同化为一种全新感觉。身体如同被注射了镇静剂,头脑明晰空洞,世界纤毫毕露,但是看到的每一件东西都像是从凹凸镜反射回来般的微微扭曲、变形。听觉也灵敏了许多,各种声响汇聚耳廓内形成嗡嗡耳鸣。
在饥饿感带来的敏感状态里,我读完了小说最后一页。
我慢慢合起了书本。几乎与此同时,薇奥莱特•;罗兰也来到了警局的办公室。她仍旧围着紫色长丝巾,外面的银灰色泡棉外套换成了一件合体的黑色风衣。她朝我稍微笑了笑。我赶紧站起身来。
与警官告辞后,我随薇奥莱特走出了呆了将近三个小时的警署,夜空飘下零落的雨点。一辆亮红色的欧宝吉普停在警署路边。吉普车高大方正,魄力十足。我们坐上吉普车。
“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你……”我说。
“不用放在心上。我出来一趟也很方便。”她说,一边发动吉普车引擎,“给车加油耽搁了一会,路上又走了弯路。是不是等得有点着急了?”
“没有觉得,刚才我一直在看书。”
有几点雨滴落在了车窗上,她把手伸往车窗外试了试雨,试完雨又将手搭在方向盘上。手指细长柔韧,非常适合弹奏乐器。
吉普车开动上路。
“这是你的车?”我问。
“不是,是房东的车。我是半个环保主义者,只考了驾照,没打算有自己的车。”她侧过面孔看了看我。“电话里没有听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你遇到了抢劫?”
“北欧海盗的抢劫。”
“北欧海盗的抢劫?”
我如实向她讲起抢劫的经历,如同刚才在警署里面对秃顶法国警察那样把自己的经历复述了一遍。我一边叙述抢劫的经过一边回想当时的情况,抢劫好像变得越来越不真实起来。为了抵抗这不真实的感觉,只能在叙述里增加了许多细节,这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吉普车驶过塞纳河,我大致说完了经过。
“也就是说,你现在是一无所有了。”
“实际上我并没有什么损失。”我说,“被抢走的包里没有值钱的东西,旅行支票和现金数目有限。信用卡已经挂失了。就是护照没了有些麻烦。”
“我有点不明白。”她把垂发拨到耳后,说。
“不明白什么?”我问。
“那个出租车司机好像并不是要抢你的钱。”她说,“他不像是要抢钱。抢钱有更好的方式和地点,不必等在飞机场抢初到巴黎的旅客。”
“可是不是为了抢钱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想了想,说:“会不会是恶作剧?”
作为恶作剧进行抢劫好像过于恶作剧了。我觉得也不像。没人会为恶作剧而专门等在机场抢刚下飞机的外国游客。我苦苦思索了好一会,想不明白。
“你今天好像有点不太走运。”
“好像是有点。”
“说实话,我没想到会接到你的电话的,更没想到你会被人抢劫。”
“我自己都没想到。”
“好在我是一个人住,公寓虽然很小,但多一个人睡觉的地方还是有的。”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抱歉说。
“不用说对不起,”她笑着摇了一下头。“没什么麻烦。”
第二乐章 巴黎第一节 遗嘱(6)
她的寓所位于圣日耳曼区,一幢六层的临街公寓。她把吉普车停在楼下,我们走入公寓。上楼有部拉铁栅的老式电梯,仿佛在哪部描写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影片中看到过。电梯上升时昏黄的顶灯闪个不停,锁链绞动的声音清晰可闻。到顶后我们拉开铁栅门步入走廊。走廊长而阴暗,但没有阴暗的潮湿感。几扇紧闭的木门依稀带来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的繁华气息。走到位于廊道中段的一个青色木门时,她停下来从风衣口袋里取出钥匙,打开了门。亮光从屋里泻出来,柔和而舒适的橘色亮光。
“请随便坐,”她说,“我先去把车钥匙还给房东。”
公寓地方不大,墙壁上贴的都是红色花纹红色图案的壁纸。客厅的壁角有一个小小的书橱。我走到书橱边。书架上多半是些法文书籍,还有一些关于绘画艺术的专业著作。一本书反扣在书架上,我拿起来看了看,是弗朗索瓦•;萨冈的《你喜欢勃拉姆斯吗》。有人说人到中年才能理解勃拉姆斯的音乐,可我确实喜欢他晚年所作的几首钢琴小品。孤独、怅惘,犹如月光下一条默默流淌着的溪流。
薇奥莱特回来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播放关于松鼠的宠物食品广告。看到松鼠吃宠物食品的镜头,不知为什么我也觉得很饿。松鼠吃的东西看起来味道很不错的样子。
“晚上吃过饭没有?”她问。
“吃过一包饼干。”我站在书橱边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我去弄点吃的,马上就好。”
她解去丝巾脱去风衣,转身进了厨房。
我挑了本乔治•;奥威尔的《巴黎伦敦落魄记》,看完简介又放回原处。书是好书,但以我目前的情况看下去只能使心情更为晦暗。再度浏览,找到了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夜巡》,伽利玛出版社的小开本丛书。我抽出袖珍小说,选择远离风衣和丝巾的沙发一端坐下读了起来。莫迪亚诺小说的语言简洁如诗,故事却宛若寓言。我相当喜欢。
读了两页不到,她从厨房转了出来,把两个白色碟子放在沙发前的磨砂玻璃茶几上。一个碟子里面装着五份三角形的三明治,另一个里面装着水果色拉。三明治是何口味看不出,但色拉是猕猴桃片做的。
“今天刚回家,没来得及出去采购。因此就用手头原料凑合一下,希望能合你的口味。”
“哪里,”我慌忙说,“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