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太后这些年-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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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体一直不太好,时常卧病,但以往都没有想到过死,唯独这一次,她隐约感觉到时日无多了。
她很高兴。
死亡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她好像要赴一场来生的约,心中充满了想象和期待。她为此早做准备,立下了两份遗诏,分别交给身边的宦官,和亲近的大臣。
她很想见李益。
她不想见拓拔叡。拓拔叡,跟他在一起累,她要精心打扮,要察言观色小心翼翼,要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心。拓拔叡是个孩子,他爱走马观花,他爱任性玩闹,他喜欢美人。他要是看到她老了,没有年轻时那样美丽,就不会再喜欢她了。但是李益不同,李益是不会嫌弃她的,不管她变成什么样,李益都会爱她。
他是那样的人,他的爱情稀有,温和,绵长而持久。在他面前,她是充满自信的,感觉自己是这世上最美丽,最有魅力的女人。
拓拔宏无事便来崇政殿,到榻前来陪她,同她说话,伺候汤药饮食。他好像生怕她会死了似的,时常夜里在殿中呆到很晚。到后来,他对她几乎是寸步不离。
她不肯再用药。
拓拔宏劝她吃药,她叹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再吃药也没有用,撤走吧。生死寿短,阎王爷自有吩咐。”
拓拔宏安慰道:“太后多想了,只是小病,吃一阵药就好了。”
太后道:“这药太苦了,我这一辈子没断过,受够了,我不想吃,你别再劝了。”
拓拔宏默默无语。
停了药之后,她病情加剧,身体状况恶化的更厉害了。
第152章 终章
到最后, 她停止了用药,并且中断了饮食。
最后的日子里, 她也一直清醒。拓拔宏陪在榻前,听她一件一件, 交代身后事。她唯独放不下的是冯家, 担心自己走了以后, 冯家会败落。她对拓拔宏说:“我死之后,万望皇上遵照我立的遗嘱……不可更改。朝廷, 以后就交给皇上了。你要像你父亲、祖父一样承担起天下的担子, 做一个好皇帝。”
冯绰站在一边, 手帕掩着面, 悲伤哭泣。太后拉着她的手,轻轻放在拓拔宏手中,目光恳求地说:“我把阿绰交给你了。我不在了, 她一个人在宫里无依无靠, 盼着皇上能好好待她,别让她受委屈。”
冯绰眼泪涟涟不止:“姑母……”
拓拔宏红着眼睛道:“朕答应太后。”
她轻叹道:“这样我便放心了。”
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拓拔宏已经长大了,成婚了,他可以独立承担起帝王的责任。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再让她留恋了。
昏昏沉沉间,她感觉到有许多灵魂漂浮在空中,他们在向她招手。她看到了拓拔叡,看到了乌洛兰延, 李益。她看到了拓拔泓。
她看到了常太后,李氏……她还看到了她的父亲、母亲。他们依然是生前的模样, 像一层稀薄的雾,无声无息地悬在半空中,注视着她,等待着她的加入。
他们一动不动,目光一模一样,好像在说:你终于来了。
你终于来了,我们等了很久了。
她临终的样子有点可怕。拓拔宏陪在榻前,她迷迷糊糊中,一直伸出手去在半空中挥动,好像在摸索什么,口中则念念有词,好像看到什么人影。拓拔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到空空如也的大殿,和被风吹动的帷幕。他怔怔地愣了很久,一时脑中空白,什么也想不起。
她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过世。天气非常冷,吹了一天的风,宫门外的松柏都被吹歪了。到夜晚的时候,下起了大雪。拓拔宏知道她要不行了,接连几日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平常夜里,她总会同他说说话,但那天夜里,她一直闭着眼睛。她已经连着三日水米未进,拓拔宏知道她没有力气说话,也不忍打扰她,只是在一旁用帕子沾了水,擦拭她的脸。宫外面,冯朗来求见,说是有事要见太后,拓拔宏轻唤道:“太后,国舅来了。”
她没有出声。
拓拔宏以为她没听见,再唤:“太后,国舅来了。”
她静静地躺在榻上,面如死灰,没有丝毫的反应。
杨信将冯朗引了进来。
冯朗来到榻前跪下,望见太后已经没了声息,便埋头在此地,唏嘘流涕痛哭起来。拓拔宏听的惆怅,只是低头不语,杨信则在一旁安慰搀扶冯朗。
冯朗同太后,兄妹之间感情是很深厚的,拓拔宏知道。但冯朗此番并不是为哭丧而来,他哭了约有半刻,便拭了泪起身,含着悲痛,向拓拔宏道:“皇上,太后恐怕,就在今明两日了。太后若山陵崩,朝中恐怕人心有变,为防不测,皇上应当早做准备,切莫沉溺于伤痛。”
拓拔宏道:“朕知道。”
拓拔宏召令几位重臣进宫侯旨,以防变故,同时召见禁卫军将领,吩咐宫中戒严的事。旨意传出后不久,李冲等一干大臣十几人便连夜进了宫,拓拔宏让他们在外殿等候。同时,禁卫军也行动起来,一面向京中各大营派出人马监视,一面将平城宫各宫门,以及重要的大殿层层把守。拓拔宏跪在榻前,久久的等待。
天亮之前,她终于断了呼吸。
御医宣布了太后崩逝,殿中便响起了一片哭声。
拓拔宏已经悲伤的太久了。
此时此刻,他茫然之中,有种解脱的轻松,如释重负。她死了,从今往后再无人控制他,他得以自由,可以真正做一个皇帝,开始自己的人生了。这是他向往已久的,盼了这么多年,终于实现。
他没落泪,哭不出来。
所有人都哭,他知道,这些人的眼泪都是假的,都是伪装出来的。他们并不难过,真正难过的人是他。但是真正难过的人不哭。
杨信的脸色很难看。
从太后病重日开始,杨常侍的表情就不那么愉悦了。拓拔宏看着这人,心想,他是一条狗。主人死了,他也没好日子了。拓拔宏不喜欢这个人,甚至说的上厌恶,原因无他,因为杨信此人实在是作恶多端。他是太后的狗,是太后的匕首,太后死了,拓拔宏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杨信大概也看出来了,近日很是惶恐。
他打量着这些朝廷大臣,心里一一盘算着,哪些人是忠于自己的,接下来可以重用。而哪些人是太后旧臣,应当疏远打压了。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不能操之过急,但是他心里得有数,做长远的打算。冯氏一党势力太大,他必须要开始清除。当然了,眼下,太后还尸骨未寒,不管是哪一系,他都需亲重,以礼相待。
朝臣们共同商议,准备料理太后的丧事。
宦官请出太后遗旨。
遗旨主要关乎两件事。
一件事太后的丧葬事。太后生前曾将自己的陵寝定在方山,并且修造了自己的陵墓。她是文成皇帝的皇后,按理说,应当要同文成皇帝合葬,但太后遗嘱称了,要独葬方山陵。众臣一致也认同,最后遂定葬方山陵。太后遗旨:山陵之制,务行俭约,其幽房设施、棺椁制造,不必劳废,陵内不设明器,至于素帐、幔茵、瓷瓦之物,亦皆不置。
对于太后的陵墓规格,尽管众臣皆请求,一切按照太后金册遗旨办。但拓拔宏仍然坚持,将太后的陵墓拓宽六十步,以国君之礼安葬,以示恭敬。
太后另一道遗旨,要求拓拔宏立冯绰为皇后。
拓拔宏向众臣道:“儿谨遵太后的旨意。只是眼下太后大丧,不宜行册封之礼,等丧期毕后,一切按照太后遗旨遵办。”
众臣纷纷曰喏。
拓拔宏命人在太后陵墓旁,为自己修建了陵墓,命名为“万年堂”,表示百年之后,将要归葬此地,于太皇太后同葬,往去地下陪伴太后的魂灵。以示怀念和孝心。
朝臣纷纷感慨皇上的孝子纯心。
拓拔宏将自己关在殿中,接连三日不寝不食,水米未进。他不悲痛,既未嚎啕,也未大哭,只是难过。太后死去了,他生平最畏惧的人……最让他胆寒的敌人死去了,他唯一的亲人,最爱的人也死去了。
他能想到她无数的不好。
她无情。她掌控他,利用他,把他当做工具和傀儡。她杀死了他母亲,害死了他生父,她占据荣耀和尊严,然而实际上,她是拓拔氏的罪人。她早就应该死了,她再不死,母子俩真要反目成仇了。
死了,一切都好。
迎着蜡烛,他望着手心里的那束头发。那是太后头上剪下的一束头发,用来留作纪念的。她还未老,头发还是乌黑的,柔软光滑,似妙龄的美人。
在拓拔宏心中,她的确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太后死后的第三年,拓拔宏定计迁都洛阳,同时,册封冯绰为皇后。自高祖皇帝定都平城,历经六代帝王。拓拔氏向往汉人文明,在汉化的过程中,帝国的统治重心渐渐向南方转移,为了能够更好的经营中原,统治汉域,拓拔宏决定迁都。其实这个想法,在他的祖父辈就有了,只是当时帝国统治重心在北方,以平城为中心,迁都的想法难以实现。
太后故去,拓拔宏一面,是为了摆脱平城旧贵族势力的影响,是以将自己的目标转移到中原。洛阳,那是汉人的地盘,自古以来,是汉人的都城,而今将成为魏帝国的新都。他离开平城,离开祖宗创立的安稳的基土,野心勃勃地开创真正属于自己事业了,他相信未来会很不一样。
姑母死了。
冯珂得知这个消息,她先是愣了一会,紧接着便笑。姑母死了,这意味着再也没能管束拓拔宏了,再也没有人能囚禁她了。她笑啊,笑到后来眼泪出来了,一边笑一边哭。她躺在床上笑,躺在床上哭,她哭哭笑笑,平生从未有过这样至悲至乐的时刻。她边哭边笑停不下来。
她等啊等,盼啊盼,盼着拓拔宏来接她回宫。
她等了五年,等到太后死,又等了三年,等到拓拔宏丧期满,终于能来接她还宫了。她精神振奋,翘首以盼,最终等来了拓拔宏大婚的婚讯。皇帝正式大婚,立后,册封她的妹妹,冯绰为皇后。
拓拔宏带着新皇后迁都,离开了平城。
听到家人的消息,她愣愣的,终于不说话了。
杨信被罢了官。
他倒是没死,受拓拔宏之命,留在平城,替太后守陵。他驱着车,前往方山陵,经过平城宫外的城墙脚下,忽而听到外面有幼儿在欢笑奔跑,好像唱什么歌儿。依稀听的不甚清楚,他闭目听了一会儿,命车夫停车,打开帘子。
一群衣衫光鲜的幼童正在拍着手儿唱歌,是京中新传的调子。他仿佛听见两句:
“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生者首上金簪翠,逝者坟头草青青。”
他有些不解,问车夫:“这唱的是什么?”
车夫道:“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唱的是先头的冯贵人,和当今的冯皇后。”
“后面那一句,唱的是……”车夫有些不敢说了,尴尬地笑道:“大人明白的。”
杨信默了半晌,拉上车帘。他回忆了一会往事,心中却是空落落的。
荣华富贵,一场空梦。
他疲惫吩咐道:“走吧。”
马车扬长而去了。
只听到道旁,幼儿还在唱:“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生者首上金簪翠,逝者坟头草青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