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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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君泽口中呼出的白气让他的眉毛睫毛结了白色的冰晶,他看过来的眼神狂躁不安:“住口!我让你住口!”
侍卫心生惧意,一时不敢再说,稍微一愣神,周君泽的马又超越了他的,并且距离越拉越大。
雪地上一连串的马蹄印记将他引向了驿站,一片雪白中,驿站方向升起一缕炊烟,他不知道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时,不知道这缕炊烟是为哪顿饭而升起的。
他想象着薛嘉萝曾来过,她被绑在某匹马马背上,到了前面驿站可能喝了水也可能吃了点东西,她那么傻,谁给她吃的都乖乖接受,万一水里饭菜里有迷药呢?他们对她做了什么?她冷吗?害怕吗?
若是没有赶在马蹄印消失前找到人,大面积搜查下去不知道何年何月了,这种可能让他恐惧得发狂。
马的体力到了极限,嘴边已经有了白沫,不能再跑了。
他在驿站里横冲直撞,直接冲向马厩,在他翻身下马的时候忽然间软了腿,他一只手撑着自己,面前的地面忽近忽远,耳边的吵杂声遥远模糊,最终化成一道刺耳的鸣响。
他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
跟在他身后的侍卫陆续赶到,几个人迅速下马抬起他,在驿臣的慌忙领路下,他们抬着他进入了屋子里。
天色渐暗,从北方吹来的烈风呼啸而过,天空飘下了零星雪花。
☆、沙哑
梁英已经接受薛嘉萝不能说话的事实了; 这让她更疼爱怜惜这个命苦的小孙女。
自从儿媳死后,她的儿子拒绝再娶; 做了镖师,多年漂泊在外; 京中只有儿子的朋友时常来探望她。她孤身一人已经很久,十年前还曾想过身边要是有个小辈,儿子有个后该多好; 她也能有个伴,但最近几年她已经放弃这个想法了。
她太老了,整日腿疼头晕心慌; 谁知道阎王爷什么时候要她走; 阿萝的到来让她又喜又忧。
这么一个貌美如花的闺女,又傻又哑巴; 没了长辈照看往后可怎么过。
没过几天薛嘉萝的房间就收拾出来了,是原先梁奶奶儿子住的屋子,屋里杂物清理走,把家里仅有的锦缎拿出来做了新床帘和被褥; 因为薛嘉萝从床上掉下来过,又给她床边加了围栏。
梁英猜测这丫头的娘应当是富贵之人; 所以她一点粗粮都吃不进去。前几次哄着她咽了; 后面再塞进她嘴里,她就嘴巴含着饼子流眼泪。她皮肤太娇嫩了,衣物布料稍微粗糙一些,她的手脚腕和脖子就被磨得通红; 简直是个丝毫委屈都受不了的小娇娇。
好在她儿子这半年往家里送了不少钱财,不然吃饭都成问题。
梁英一想到这里就深深叹气,她一门心思想找个老实人入赘,成亲后慢慢□□,等儿子回来也能照看上。现在看她的想法是太天真了,老实不老实另说,首先必须要找个养的起她的才行。
不知道这孩子的姻缘在哪儿,梁英又叹气,身上装了些碎银子,出门买了点心去拜访城西有名的媒婆。
元宵节过后,媒婆那边就有消息了。
矮矮瘦瘦的媒婆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河边上开着酒楼的宁家,你知道吗?”
梁英说:“知道。”
“他家的小儿子年龄到了,正正好。”
“宁家那么大的酒楼,他的小儿子还愁娶媳妇?”
“你有所不知。”媒婆停了嗑瓜子的动作,“他们小儿子,脑子不清不楚的,有点痴。”
梁英面露怒色:“你这婆子安的什么心,我跟你说过我孙女不足,你是存心来耍我的是不是?这么两个人在一块怎么过日子?”
“别急嘛,听我说完。”媒婆非常淡定,“我不知道你那孙女傻到什么程度,但是宁老板的儿子绝对没有你想象中的傻。”
梁英冷眼看她:“怎么说?”
“过日子是没问题的,只是不爱说话——正好你孙女也不能说——再加上有时候脑子一懵容易糊涂,过一会就好了。”媒婆能言善道,“宁家家业虽然落不到小儿子身上,但你孙女嫁过去肯定是锦衣玉食享清福的,日后宁家大儿子继承酒楼,也不可能把弟弟分出去,必定要照顾到老……姐姐想想,是不是一桩好姻缘?”
梁英也是经历过风雨的老人了,不会轻易就相信媒婆所说,她听不来这番话中几分真假,犹豫了一会:“宁家那边什么意思?”
“自然是两家人见一面,互相觉得差不多这事就定了。”
梁英想,自己去见一见不会吃什么亏,她活了大半辈子了,不至于认人不清。
“行,那就劳你安排。”
宁家相对于寻常百姓来说算是家大业大了,但宁老板与夫人出乎意料的客气,刚说了几句话就迫不及待地询问何日定亲。
梁英很诧异:“宁老板连我孙女什么样都没见,就敢为自己儿子定亲?”
“我看老夫人说话很有底气,想来您的孙女不会差。”宁老板说:“说句实话,我们知道您儿子是镖师,认识不少京中道上兄弟,我这酒楼近两年光孝敬出去的银两……哎……”
宁老板这样一说,梁英才放下心中疑惑:“我也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不管这亲事成不成,宁老板有难又求到我跟前,我自然会试试的。”
这个时候,薛嘉萝坐在屋檐下,看小雀蹲在院子里抓石子玩。
她的眼神跟着不断起落的石子,聚精会神,看见小雀没能抓住,她手指头微微动了一下。
“又掉了。”小雀把石子拢在手心里,回头问薛嘉萝,“想玩吗?”
薛嘉萝看着她。
“跟我说想玩,我就带你一起玩。”
薛嘉萝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小雀说:“这样可不行,我要听见你说话。”
薛嘉萝抿住了嘴,低着头,手捏着衣角来回揉。
“切,几个破石头有什么好玩的。”
从院子一角忽然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小雀吓了一跳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小郎君趴在墙头上。
这一片从没有见过这么个人,也没有发生这种事,小雀惊讶好奇多余害怕:“你是谁?”
“我来看我媳妇的,他们说就在这里。”他的声音让人听着不舒服,好像砂纸般粗粝,“是你们俩谁?”
薛嘉萝下意识地想要避开所有男人,她低头站起来想进房间,男孩却把目光对准了她:“是你。”
薛嘉萝好像被弓箭钉住的猎物,站在原地瑟瑟发抖,又开始僵硬呆滞了。
男孩上下打量她:“听说你不会说话?这样挺好的,我不喜欢听别人说话。但你太白了,我不喜欢,看上去没力气,也不行……”他边说边摇头,“啧。”
话音刚落,他就从墙头下去了。
小雀愣了一会才跑到墙边,用石头扔向墙外:“喂!你是谁啊?”
薛嘉萝偷偷回头一看人不见了,她肩膀放松下来,坐回了椅子,用眼神催促小雀继续抓石子。
小雀颠来倒去对梁英说不清下午趴在墙头的人是干什么的,不断重复“突然有个人”“声音好难听”这类无关紧要的,忘记了男孩说过什么。
梁英惊讶不已,立即出门向四邻打听,但周围没有人家里出现过这么一个人。她们院外的墙上被人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凿出了坑,那人想必是踩着坑爬上来的,他已经爬上了墙,那下次……梁英有些后怕,现在不比以前,年轻丫头还是得有个男人做依靠才行。
宁老板夫妻二人好一阵没有回过神来:“那……真的是老夫人孙女?”
梁英说:“难不成我是偷来抢来的?”
宁老板连忙说:“我并非此意……只是丫头看上去不像平常人家能养出来的,总感觉……”
梁英皱眉:“她母亲能独自抚养十六年,想来应该是富贵人家,宁老板若是觉得不妥大可以不同意,我的孙女还是不愁嫁的。”
“没有没有……您孙女配犬子绰绰有余,就是嫁入官家也轻而易举。”宁老板犹豫之后一咬牙,“您若不嫌弃,我五日后让媒婆上门提亲,之后寻高僧看八字定婚期,风风光光将您孙女接进宁家。”
“我没有催你的意思。”梁英脸色缓和了一些:“宁老板也该让我见见您儿子是不是?”
宁老板轻轻敲了敲门:“儿子,爹进来了。”
里面无人回应,宁老板等了一会对梁英说:“我们进去吧。”
宁老板的儿子宁易正是那天爬上墙头说了那一通莫名其妙的话的人,他趴在书案上,抓着毛笔看不出在画什么,明明门响了,却不抬头看一眼。
宁老板低声说:“他就是这样,不爱说话,问他也大多时候不回答。”
梁英仔细观察宁易,发现他好像在走神,眼神有些无神涣散。他面上光洁,指甲干净,应该不是疯起来没边没沿的人,他先放了一半的心。
她想跟他搭两句话,但又怕他不应太尴尬,思索后出了门,对宁老板说:“媒婆说小公子有时脑子犯懵,是什么样的?”
宁老板稍稍停顿,说:“偶尔会跑出去,找不到人,清醒后自己就回家了。”
“只是这样?”
宁老板铿锵有力回答:“只是这样。”
梁英犹豫再三:“有机会让两人先见一见吧,我家丫头怕生。”
宁老板掏出帕子在额头上擦了一把,连连说:“那是自然……”
☆、丧钟
一丈余长的仪仗缓慢行进在平坦官道上; 前方隐约就是京城城门了。
肃王的大儿子周君颍正躺在马车里酣睡,马车外侍卫叫了几遍也没能醒来; 不得已,只得请了主事的常青常统领来叫醒他。
马车帘子被掀起来; 冷风伴随着低沉的男声传进来:“殿下,京城就要到了,您看是不是现在换上衣服?”
周君颍昨夜喝了点酒; 头晕脑胀,不耐烦地嘀咕:“换什么换,别烦我。”
“卑职的下属已经提前一步进京禀告了熙王殿下; 殿下应当在宫内等着您了。”
一听他说熙王; 周君颍这才拥着被子坐起来,迷迷瞪瞪的:“把衣服给我; 我弟弟呢?给他换好衣服再抱过来。”
京中皇帝驾崩的消息还在隐瞒,但在周君玟死之前,周君泽就派人用入京守灵的借口将肃王的两个儿子都接出了封地。这一路走了一月有余,今日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换上白色齐服的周君颍懒洋洋躺着; 下人将他七岁幼弟抱来,他用翘起的脚指了指马车角落:“把他放在那。”
下人离开后; 他问:“还记得我教过你什么吗?”
他弟弟怯怯回答:“回大哥的话; 我记得。”
“说来听听。”
“进京后,要讨好熙王殿下,要对他说父亲很苦,我们过得很不好; 说父亲早已经知错希望回京……说……说……”
“蠢货!”周君颍用脚一蹬,将小孩踹得脑袋磕在马车侧壁上,“这么两句话都记不住。”
小孩迅速爬起来,两只眼睛使劲忍着泪,“我错了。”
“要对他说,你大哥我非常聪明,很会读书,博学多才……记住了吗?”
“记住了。”
周君颍看着他一阵厌烦:“真是小妾生的,上不了台面,父亲还忧心熙王别有用心不许你跟着来,我看,是怕你丢人才对。”
小孩垂头丧气听着,一语不发。
“等会入宫之后,你看我眼神,什么时候准你说话了你再说,多说说错一句,看我怎么收拾你和你娘李氏。”
马车外的常青一直没有走,他面无表情听到这里,夹着马肚子,一踢马镫快马前进:“前面的都快点,日跌前务必要入京!”
皇帝有十多天没上朝了,大部分人已经猜出来皇帝宾天,认为接下来登基的只能是熙王,跟熙王沾亲带故的,尤其是薛清受到不同一般的瞩目青睐,导致薛清最近一直在避风头。
今日肃王儿子入宫,在子时前皇宫将会敲响丧钟,明日上朝,熙王就该决定究竟由谁来做那个傀儡皇帝了。
薛清停下手中笔,不由得出神。
当初孤注一掷将女儿推出去,做了那个开始一切的引子,真的只是因为对老师的一片赤诚吗?那日他听到老师说熙王决定放弃皇位,他内心深处一闪而过的失落,是不是表明他也曾有过那种无法说出口的幻想期望?
那一瞬间,他慌张又愧疚,他以为自己坦坦荡荡,但最终他不过是个卖女求荣的小人而已。
不知道阿萝现在如何了,熙王莫名失踪多日,昨日终于现身,他是不是应该去问问女儿近况,要是能见一面就好了……门外声音打断了他:“大人,熙王殿下派人来,说请您入宫一见。”
薛清非常疑惑,这个时候熙王应该很忙才是,他也有事情要做,怎么会选择这个时候让他入宫。
“知道了,备轿。”
周君玟的尸身早已偷偷送进了皇陵,丧钟敲响后朝臣所拜的,以皇帝仪仗运出皇宫的不过是一顶空棺材。
事情过去十几日,皇宫内最开始没有皇帝的那种慌张紧张气氛反而慢慢淡了下来,众人或许突然发现,皇宫里没有皇帝他们过得是同样的日子。
周君泽独自坐在御书房内,书案上奏章散乱,不知多久没有整理了。夕阳顺着门缝映射进来,在他脸上形成一道窄窄的光束,他双眼凝视着虚无,似乎在思索什么。
“殿下,薛大人到了。”
“进来吧。”
薛清向前走了两步,跪下行礼:“参见熙王殿下。”
“起来吧。”周君泽往后一靠,躲开了光线,“我前几日不在,京中事物多亏有你与孙除打理,今日叫你来,就是想听听你事情办得如何了,不要等新皇登基又出什么乱子。”
事情大部分是由孙除掌管的,薛清只能接触到其中一部分而已,他不知道熙王为何会跳过孙除专门问他,虽然疑惑但他也详细禀告了他接手的所有事项。
不过,他很快发现熙王的注意力不在他说了什么上,而在他的表情上。
薛清顿了顿,问:“殿下有何事指教?”
周君泽的脸在阴影中,看不太清表情,他声音平稳道:“没有,只是想问问薛大人府上最近是不是有喜事?”
薛清被他说得一愣:“喜事?卑职愚钝,请殿下明示。”
“我随口说的,不必当真。”周君泽似是笑了,“令郎如今在何处?”
薛清心中愈发迷惑:“这……卑职也不知道……殿下若是相见,臣让下人去寻。”
“不必,我想找他自然会亲自去找。”
薛清忍不住问:“殿下突然问这些,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阿萝入府一年多了,从没有听她说起过薛府的父兄,我猜她是不是记不得身边人,方才突发奇想,阿萝要是见了你们还会认出来吗?”
薛清听他说起女儿,心中刚刚淡去的愧疚又涌上来,呐呐说:“要是能一见……”
“不必。要是见了又嚷嚷着离不开,那我不是自寻烦恼?”周君泽轻轻说,“最好永远不要见,懂我的意思吗?”
薛清拱手,艰难道:“臣……臣遵命……”
周君泽收敛了表情,淡淡道:“辛苦薛大人了,下去吧。”
薛清出门后,门严丝合缝地闭上,屋内没了最后一点光亮。
周君泽放在书案上的手掌不断握紧又松开,最后重重一拳砸在案上。
薛嘉琦处理完公事,领着小厮进了茶楼,没喝完一杯茶又从茶楼里出来。
小厮将马缰递给他,低声说:“是有人在跟踪您。”
“看清了吗?”
“看清了,有两人。”
薛嘉琦翻身上马,说:“我随便走走,你去找程吉他们,说我在醉风楼请客。”
薛嘉琦再从酒楼里出来时已接近亥时,冷风吹走了